秀禾要回娘家了。出嫁快十年,秀禾也没回过几次娘家,是娘家太远了,还是秀禾在建雄身上、在这一个南家太投入了。坐上开往故乡的班车,泪水就往肚里咽,黄河畔上的那个娘家啊,秀禾总说忙,总说家里的光景放不下,这次,却是无缘无故的突然想起要回娘家。受伤的女儿,本能的总是往娘家怀里扑,那个娘家,会怎么迎接她呢。
听见黄河涛声的那个娘家,七拐八弯还到不了,峰回路转也看不见。亲亲的故乡啊,怎么就是在这干石崖、陡沟岔,让秀禾生来就比别人矮了三分。
妈在窑里,大大在山上,秀禾放下东西就去枣林里,秀禾想大大想妈,还想家里的枣林山坡。正像妈所说,红枣全烂了,结在树上就烂了,黑乎乎散落在地。整整下了二十二天连阴雨,老天爷可真好意思,真够狠心,哄得农民你大大们又上肥又锄草又打药把枣树宝贝了大半年,实心实意等你结个红果过光景,老天却一分情意不给,连阴雨就将这希望全收走了。秀禾站在树下,不能哭,不能骂,泪水哗哗的流。
大大的羊群过来了,羊子边走边舔食散落的枣叶,一点不理会那掉在地上的枣,羊也嫌那枣烂了。深秋天气,大大已经穿着羊皮袄,戴着一顶晒得发白的蓝布帽,脸上的皱纹就像那陡峻的山与沟。满满一个北山还有几个人穿着这样的老皮袄放羊,有一个就是眼前秀禾的亲大大。
“大!”秀禾一见大大,泪水又来了。“大呀,枣这么个收成,咱明年怎过么!”
“不是还有这羊哩,还种了些糜谷,不要担心。你怎回来了!你婆婆公公不在,你怎么能撂下那个家呢?”
“想回来了!”嫁出去的女儿啊,回娘家已是两难,不能风风光光、高高兴兴的回,就再难也不要回,就是死也不要让大大妈受担心。
果然,大大说:“咋,有什么事哩?”
“嗯,我受了钱的气了。”
“这娃娃,就是个性强!光景要慢慢过哩,不要心急,女儿家,不要个性太强。大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小事情上不让人。”
到家了,羊入了圈,秀禾给大大扫尘掸土。“大,给你缝的那些衣服呢,怎么总不穿!”
“放羊哩,穿上那些衣服做什么,以后别缝了,瞎费钱。”
“大,我想挣很多的钱,我想自己弄个事挣它一摞钱。许多事,让钱把人拿捏住了!”
秀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样伤心无主、欲哭无泪的事瞬间怎么就转移成了钱的事。常常是一见大大,天大的难事,秀禾不用问大大倒自己先有了主意!穿着羊皮袄、家做布鞋的大大,在别人眼里是个灰头土脸的农民,在秀禾心里,却是智囊、是温暖的靠山。
瞅着那一坡又一坡歉收的枣树,秀禾心里也不那么难活了;两个弟弟都在外,秀禾好好的在家当几天大大妈的老女儿;不愁了,就是果真被弃,儿时的这一片枣林是不会弃秀禾的,这一条黄河是会认得秀禾的。
承载着5000年文明史的黄河,就在秀禾家坡底下,坡底下的这一段黄河转了一个大大的湾,人称乾坤湾。
“大,你知道不知道,人家说历史上那个伏曦帝就生活在咱坡底下那个伏义里。
“书上就那样写么,那是个传说,河湾里生活好凑合。”大大弹了弹烟灰。
妈念念叨叨的说起了大弟,大弟秀水一走几年,音讯杳无,有村人说在建筑工地上碰见了,在市里碰见了,不知秀水在外是冷了是热了,是住在野外还是冷窑里;弟媳妇带着小侄儿改嫁,后夫家让小侄儿改姓,妈说着愁得滴下泪来。大大说一人一个活法,心焦了能顶事哩。小弟秀川给人开车,也想贷款自己买个车,有个一起打工的女子看下了秀川,可娘家不同意,说要么买车,要么买房,总之要确保女儿将来不回黄河畔上生活。
正说着,隔壁的三哥来了,说秀禾是文化人,见过世面,过去给他招呼一下客人。
原来三哥把钱丢了,三嫂急得突然结巴了,寻了个神仙跳神治病哩,可家中无人招呼,便来央秀禾。
三哥家果真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神汉,秀禾一见,不过两个极普通的农民,怎么就能让一个结巴流畅说话呢。那老者见了秀禾,不待问先介绍起那小伙子,说他是去年才出马的神圣,灵得很哩,这可是个真神神。说这神汉以前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老俩口就这一个儿子,花了万大几买了个媳妇,呆了十几天就跑得没影了;老俩急得口病倒了,这后生把一窑家具都打碎,把自家的门窗也打碎了,这下就出道了,说他是玉皇大帝跟前的马童,立时就可百里千里,我们那儿都请他哩。
秀禾心里正有一腔莫名愤怒,满心怀疑的盯着那个年轻人看。见他体细瘦,双手不停地在交叉、扭结,好像受着冷似的,身体几乎在看不见地发抖,他偶尔也以一线幽冷的眼光坚决回视秀禾的审视。听到这里,秀禾不再逼视那个年轻人了,转而很配合地帮三哥找香纸,拿了剪刀让年轻神汉剪。
天黑了,跳神开始,灯光全暗,只灶台上点着一枝白蜡。那年轻神汉将剪好的纸钱铺在炕上,又撒在地上门外,突然“咚”一声躺在嫂子旁边。
小伙子两只脚叠起,打摆子似的念叨起来:“天灵灵,地灵灵,大帝跟前马童下凡来,除灾消难又去病,请问主家是什么事?”
三哥说:“不是前头给你说了么,2000多块钱丢了,婆姨急得说不成话了,结巴了。”那长者说:“赶紧细说一遍,他已经是神神了,以前你说的话不算。”
三哥又将他如何将卖枣的钱装在上衣口袋,如何无知无觉从集上回来,钱就没有了的事讲述一遍。
“待我金马童这就去追!”神汉一跃而起,哗的冲开门跑了,不时,听见三声炮响,震得人心惊胆颤;正等待着,只见那人瑟缩打颤地回来了,又躺在炕上,闭眼念叨起来:“马童一追追出八千里,各路神仙打探遍,你这2000块给一个要饭的拿走了,这要饭的因家中有难,要给寺庙里捐钱,没法子才出如此下策,他这下追去了,把2000块更正在你家名下捐了,放心,保管你家庄基稳,娃娃上大学。”
“啊呀!”嫂子叫了一声,一觉醒了似的。
当晚,调神的接过三哥红纸包里的120元走了,说明天还要到另外一个地方跳神呢。
第二天早上,三嫂就起了床如常料理家务,到秀禾回娘家时,三嫂已经不结巴了。一时,村里都说野桥畔这新出道的神神真灵。
黄河畔上的家,蚊子大,跳蚤也历害,一天三餐,菜少得不能再少,最富足的秋天,也就是几棵豆角,一些莲花白拌芝麻盐,这从小熟悉、亲切的饭食,吃在嘴里是亲切,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那个南家院里,也是农村,却可以洗澡,摩托车一蹬,或花三块零钱就到了市里,那个南家店平平展展,田中有水渠,大棚菜供给着小半个北山市。
在一个路岔口,秀禾还能望得见妈站在坡上眺望,秀禾踏上车,从父亲手里接过一袋红枣,努力一笑,告别了大大和妈。
车子呼呼地远离故乡,秀禾心里还是满满的娘家,音讯杳无的大弟,渴望得到一笔贷款买一辆拉货车的小弟,韩秀禾是大大的长女,只有前进的路,没有后退的路。
那前进的路好像突然间空了!
建雄如果真的有了别的女人,真的好上了一个挣工资的人民老师,被人夺去的男人怎么能完整地收回!这样的游戏,这样的较量,已经有太多的女人替秀禾征讨过了,秀禾不想一一的再去演绎,跟踪捉奸,然后声泪俱下,晓之以情,再以儿子来打动他。
秀禾不知怎么不恨建雄了,却真的恨上了钱。钱像一个模样平平却忠实可靠的男人,秀禾一定要紧紧抓住钱的手,踏踏实实过日子。
钱,一个不会变脸的男人。
建雄回来了,秀禾也是无精打采,淡淡的说不如她不要跑饭馆了,她城里乡下跑来跑去,做不了多少活,倒让建雄不安心;小志在饭馆里呆到那么晚,哪里还有时间学习,她就在家里养两个猪,能添补多少是多少吧。
建雄说,“也好,养什么猪,把咱儿子、咱家里看顾好就行了!”秀禾说:“那也行,反正你现在也不在那两个钱上,我就吃你的,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