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由热又变凉,把花儿藏在房子里总归是不大合适,况且,那还未开口叫爸爸的儿子总是对他虎视眈眈,总得有个仪式场合叫明了才是。
这天一大早,建设就接到二弟建雄电话,先问上次给妈治口腔溃疡吃的什么药,说了名字他再去买些,又笑说:“哥,咱家里又多了一口人,我们又生了一个娃娃,爸给起了个名字,叫常平安!” 建设连连说好,连问二弟生意生意可顺当。
几年来,这是二弟很少的几次给他打电话,兄弟间那一丝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嫌隙就在这一句平平常常的问候里全然冰销了,建设心里简直是感到兴奋,当即说了一串药的名字,又说不要了,二弟记不住,他买了送过来。下午便出去买了溶菌酶肠溶片,罗红霉素胶囊,并几瓶盖片送到二弟饭馆里,又叮咛几句。见已是放学时间,便转到实验中学,再与小志去羊肉面馆,问小志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给他。
“说啥,家里有什么大事?”
“你有了一个亲弟弟,咱家又添了一口人。”
“丢人哩,我不想说!”
“这丢什么人,这小子。你有一个好好的家了,你该高兴!”
小志不屑的嗤了一下鼻子。建设想说什么,又无言,南男的事,花儿的事,怎么开口报与父母乡里呢,在小志面前,建设也张不开口。
“唉,大爸,人要是能选择自己出生在哪个家庭就好了!”
“我的后生,你现在只剩下选择自己将来有怎样一个家庭了!”
这天晚饭后,建设叮嘱花儿换上他前次特意为她买的一件白色套头衫,灰色半长裙,一起前去表姐家。一者表明建设的态度,再者让表姐侧面向父母露个消息。
花儿在换衣服。建设在客厅里心思散漫得一把抓不起来,想着见了表姐该怎么说;何时以何种方式让女儿南楠接受这一事实;接下来的事情又该怎么办?这时有敲门声,南男下午是不回来吃饭的,今天偏偏回来了吗?那就一齐带上,也让表姐看看。
建设拉开门,僵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木千叶。
“不欢迎我啊!”眼波一扬,那样自在悠然的一笑。
“哪里!请还请不来呢。”
千叶着白色真丝短袖衫,烟灰色的长裙,淡雅清新。一头长发微卷,披散肩头,在颈窝里缱绻生趣,更显得脸容秀气,眉眼神采。她站在客厅中央带笑的看着建设,打量着房子,并不落座。
“喝什么茶?”
“最好的茶!”她朝他妩媚地一笑。
建设心内大恸,他将要错过千叶这样的眼神了。他突然想起,他极少见到她这样妩媚的笑。这笑,带给他心悦,此刻却叫他心痛。
千叶突然来看他了!
建设这时想起了他曾写下他新房子的地址,想起他还在那地址划了两道横线,想起了那三碗加了蜂蜜的蛋汤。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千叶那喜悦的脸,建设不忍去看。
“茶,好香啊!”她又朝他笑,笑里凝眸看了他一眼,仿佛问他为什么一脸沉重。
建设心里紧得似一张满弓,他必须对千叶说明这房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花儿!他怎么再次忍心开口告诉千叶,他又有了别的女人!
急难之际,恍惚又听见有人敲门,建设开了门,小志一扑进门来说:“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千叶吃惊地站起来!
“咦!那我妈呢?”一间卧室门开了,灰裙白衣的花儿走了出来。她梳着一条辫子,搭在胸前。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她可真美!朴素、清新,素淡的衣服尤其显出了她青春的光彩。她有些害羞地对儿子说:“不忙,你爸爸来客人了。”
南建设眼看着千叶的容颜在瞬间苍白!他忙说:“坐,你坐啊!”
千叶还是站着,摇摇飘飘的站着,淡淡的笑。
“你坐啊!”花儿也近前来让座。看了看千叶,突然小心翼翼的说:“姐姐,你是不是那位姐姐?晚上,很冷,你让我赶快回家,还给我钱。”
千叶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南建设房子里的美丽女人,头脑一片晕眩。她是谁呢?
“你就是那位姐姐,你又来出差了,你忘了,我还拉着一只小羊。”
千叶微微的点点头,颓然坐下。
木千叶知道她是谁了,多少年以前的那个深夜,多少年以前,她完全出于意外地划下了一首《无题》
纯洁至美的姑娘,
怀抱洁白羔羊,
她轻柔的双足,
踩在谁的命运之上?
花儿亲热地说:“姐姐,我听了你的话,天一亮我就离开了城里。姐姐你又来这里出差啊,就住我家,别住旅馆了。”
南建设不知所以:“花儿,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当然认识了,姐姐,你说是不?”
“你叫花儿,名字真好!你真好!不麻烦了,你们有事赶紧去吧!我走了……”千叶努力一笑,突然间泪若雨下。
“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我是想起那天晚上,觉得高兴,我记得你!城市,连同整个夜晚都是你的牧场,人世所有的金羊毛,都属于你!”千叶在念诗。
建设突然意识到:千叶又在念诗了!
千叶不断头的泪水让花儿也惊呆了。
“建设,南建设,我不打扰了,你们快出发吧!”千叶要站起来,皱着眉,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的站了起来,虚虚飘飘,若风中之烛。
她回头望着花儿,望了望孩子,在泪光里笑,拭了泪,再凝视了建设一眼,下了决心似的跨步走了。
建设在想,她这样能走回去吗?
只见她飞快的走了几步,在将要迈出门槛时,她脚下一绊,像一段软了的蜡烛一样幽幽地倒在了地上。
“千叶!”
“姐姐!”
南建设扑上前去,从千叶颈后,腿弯搭手,想要抱起千叶。要站起时,发现自己的腰再也无力直起了,只好叫:“花儿,南男,快!”
南男扶着肩,花儿扶着脚,才将千叶抬到了床上,建设搭在千叶身上的手并未起到多少作用。千叶头发披散枕上,零乱如墨,面如白纸,双手瘫软,虚弱地贴伏在床上的千叶不像是真人,更像是一张画。建设心里一怔,赶紧按千叶的脉搏:
“我们去医院,千叶,我带你去!”
“不用,躺会儿,心脏,累极了,我躺会儿。”
捏了她的手腕,数那微弱的脉搏,忘了释手,那纤瘦苍白的手,毫无气力,由了建设盈握;呼吸分明还有,可建设怎么觉得躺在床上的千叶仿佛是一个游魂。
万千的思绪全来了,又全不能凝结在眼前,万千的思绪全在鬼影一样的飘飘来又去!
门开了,花儿进来了。
建设松开了手。
“让姐姐喝口水,喝口水会好些!”
千叶闭眼躺着,没有任何反应;花儿退出去了,那复杂、愁苦的眼神,让建设心里突然沉重。
又是和千叶两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建设百般的感叹,隔着一道门,就是刚刚找到的儿子和他的母亲花儿;门内,他曾独卧数月的床上,有他从一开始就爱上的千叶。一个命在幽微,意识昏糊,仿佛当年她被放弃的那个春夜;一个愁苦满面,惊恐万状,仿佛地震又来临,那个不得不离别的深秋夕幕。
“我走了,我真的能走。”千叶凄然低语,人还在睡梦中。建设静静的听着,想着那个离别的夜晚。
南男一冲进来:“阿姨还不行?她怎么了!”
“南男,阿姨病了,阿姨是爸爸的同学,朋友,她头晕,爸爸想让阿姨在咱家住一晚,好吗?”建设突然间低声下气,仿佛儿子会把千叶赶走似的。
南男瞅了一眼千叶,一句话没说,退出去了。
卧室里,她在无声忍泣,睁眼闭眼之间,只是成串的泪流。一时又说:“建设,你送我回去,我要走!”
“千叶,躺着吧,你安心的躺着,有我呢。”他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担心一切都会随水化了。
她长吸了一口气,侧身向他,只手蝴蝶似的停卧在他手上,扣握着他的手,似乎又睡着了。建设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容颜,想着花儿惊恐、愁苦的眼神,想着儿子的虎视眈眈,人在这个房间里,已是万千的心虚神慌。待千叶睡着,悄悄的抽出手来,出了房间。建设躺在客厅沙发上,轻轻将花儿的门留下了一道缝,招手示意花儿先睡;他侧耳听着千叶,全心神的听着千叶,她是否还在梦中!天亮后,她是否会安然清醒?
清晨,太阳才从楼群中冒出一线耀眼的红光,北山市世纪大道边一间理发馆的卷闸门就卷起了窄小的一截,一个头发像麦芒似的小青年从卷闸门下钻出头来,突然拔出叼着的烟卷,大丈夫似的铿锵有力道:“要断,除非离开;在北山,那就断不了。”原来他耳朵上还扣着手机。
一个憔悴的女人走过,只见她容妆未洗,步态虚弱,她的脚步像是踏在水上。她惊讶似的抬头看了小青年一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空中飞来的一句话,如一块飞石,砸进了女人的心里。女人的心里,本已布满了或深或浅一洼水。
妇人继续虚浮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去。
一束被弃的玫瑰,就平躺在清晨的大道边。
谁人昨夜幽会,扔下了这一束玫瑰,是那任性的姑娘,还是那鲁莽的小伙。那可以轻易扔掉一束玫瑰的芳龄。
平常的秋光里,哪个多情人还要送上玫瑰,是纪念初次相见,还是寄语那不能共餐同饮的良辰。一束被弃的玫瑰,一十一朵,裸露在晨光照耀的大道边,花瓣边缘已经枯卷。
那个步态虚弱的妇人,走过来了,驻足仔细的察看那一束玫瑰,仿佛是要研究清楚这一束玫瑰的细胞构成。妇人走过去了,走出好远,又返回来,像抱起弃婴一样,捡起那束玫瑰,又是那般仔细的查看一番,捧着那束玫瑰走了。还是虚弱的步态,飘摇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