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氏走后,呼延吉让人将另两人带下去,只留那店伙计在昭殿。
原本大开的殿门、殿窗全闭上。整个殿中只有店伙计同呼延吉两人,店伙计不知何意,大气也不敢出。
阔大宏宇的殿里,上首之人的声音传来,带着空洞洞的回音,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那两人有没有说谎我不知道,但你……一定在说谎。”
那书信之上确实是江念的字迹,她从前在宫闱局登记过,寻人模仿她的字样并非难事。
以江念的脾性,留书信给他有可能,但绝不可能在信中辞谢他,她不将他狗血淋头辱骂一顿就是好的,绝不会那般客气。
此话一出,店伙计的脑子炸得一轰。
“大王!君主!草民没有说谎啊——这书信真是那位阿姑给我的。”
呼延吉冷笑一声,并不多作言语,从腰间抽出骨鞭,他回来就开始提审,并未更衣,身上仍穿着那件圆领袍子,领口的钮子还松着。
男人扬臂,抡起骨鞭,空中“啪——”的一声炸响,那店伙计缩在地上直打滚,疼得连嘴都张不开。
“说!人弄哪儿去了?!”
店伙计咬口不说,呼延吉又是两鞭下去,这鞭力掌控的刚刚好,让人疼得要生要死,却又不击要害。
店伙计哀讨连连,杀猪一般的嘶叫,却始终坚称自己是冤枉的。
呼延吉再次扬鞭,丹增的声音隔门传来:“大王,有个膳房的小丫头哭着求见您,说是有关江娘子的事情,奴才问她,她却不吭声儿,只说见了您才说。”
“带进来。”呼延吉拿帕子拭了拭脸上的血渍。
丹增将小丫头领了进来,正是那日同行的珠珠,可能是淋雨的缘故,那日回王庭后就病倒了,病了好些时才有所好转。
呼延吉看着眼前的黑瘦丫头。
珠珠强打起精神,朝君王叩了三个头,捋起衣袖,露出一截黑瘦的腕子:“这是阿姐给我……我的……”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呈出,“这是阿姐自己的一……一串……”
丹增立马上前从小丫头手里接过,转呈到呼延吉手里。
珠珠又道:“小馆儿捡的,阿姐说……说这是信物,让我当她的阿妹,这……这是宝贝,她不会丢掉。”
回王庭后她本要将珊瑚手串呈递上去,后来她一想,万一阿姐真是自行离开的呢?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亲手交上去。
怎奈那几日头目昏胀,气虚无力,耳中嗡鸣,一时间又睡了过去,睡梦中隐隐听到人声,她已不能辨识那声音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自打这个模糊的梦后,她便将手串藏了起来,绝口不提半个字,她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也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待到君王回庭,她才敢将手串拿出。
呼延吉紧紧握住珊瑚手串,一个要逃跑的人,又怎会多此一举褪下腕子上的手串,定是挣扎时滑落的,又或是她故意丢在那里。
店伙计见事已至此,知道隐瞒不了,没口子的讨饶,连连招了,将那天的情形说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雨,店中客人陆续走了,只剩我和那女子,草民见她生得貌美,又非夷越人,度量其在京都没有倚仗,遂起了歹念,将她绑了,然后卖到大户人家或是花街柳巷,狠赚一笔。”
店伙计并未实言,对接之人曾承诺,若事发,只要他不供出,便可保住他的家小。事实上,他并非良人,从前在道上拿钱替人办事,手上有过不少人命,后来洗手不干了,做起了小生意。
道上混了这么些年,他十分清楚,同他对接之人也不过是一个接头人,真正主使另有其人,这桩生意,他不接也得接。
可他万万没料到,这事会和王室牵扯上,所以他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呼延吉声音放缓,一字一字仿佛从喉咙间抽出来似的:“人呢?卖到哪儿了?”
他来不及追究,眼下首要是找人。
一边的丹增诧目,大王的这个语气已是气到了极致。
“卖……卖到了徽城的安家。”店伙计虚着声气说着,身上疼得哆嗦,被骨鞭抽过的地方,皮肉烂翻。
那日,有人找上门,让他办杀一人,他不得不应下,兴是过了几年平淡生活起了恻隐之心,并未将那女人杀死,而是趁夜将她转到毗邻京都的徽城,卖于一姓安的富户,待那些人来查验时,他只说埋了。
安家见了那梁女,满心欢喜,花高价把人买下,而安家之所以愿出高价买人,却是有一件不为人知的秘辛……
呼延吉让人将店伙计带下去看押起来,又招来丹增,吩咐道:“那个叫阿月的看好了,我还有后账。”
丹增应下。
不到一日的时间,呼延吉就审问出了江念的下落,然而,从江念失踪到如今已过去四个月。
四个月,可以发生太多事了……
暮色渐浓,京都城门缓缓掩上,此时奔来一彪人马,远远叫喊道:“速启城门!”
守兵看去,飞骑之上银色甲胄,是王庭的亲卫,于是赶紧重启城门。
蹄声轰动,十几骑如雷霆电掣一般出了城门,消失在夜色中……
……
话往回叙。
那日江念在店中等阿月和珠珠,店伙计趁店中无人,将她敲晕,等她再次醒来,嘴被堵塞,捆绑于一封闭的马车内,更绝望的是,她身上使不出气力,好似被下过药。
不知走了多久,隔着帘子响起人声。
“人在里面?”一个沙哑的男声。
“在,完好的,估摸着醒了,你要不要先验一验?”
江念听见声音靠近,赶紧闭上眼,仍作昏迷状,车帘被打起,眼皮下起了亮。
“这不还没醒么?”那沙哑之声变得清晰。
赶车之人默然了一会儿,笑道:“药下多了。”
江念面上掠过一阵风,布帘响动,眼皮又是一阵黑,车内变得安静,于是缓缓睁眼。
“进去罢。”沙哑之声从外再度响起。
马车启动,缓行了一会儿停下,立时上来几人,她被抬进一屋室,待到所有人退出,她才睁眼。
此时的她正躺于一榻上,榻上挂着如烟的青水帐,纱帐半打下,透过烟帐,可模糊观得室内华丽的陈设。
斜对面是一架金丝螺钿大屏风,东墙上悬挂着深色的壁毯,四角垂着五彩流苏,旁边挂着箜篌、琵琶等乐器。
西窗下横着一张紫檀木嵌白玉石长案,案头立着宝塔香炉,紫烟袅袅。南墙边歪着一张填漆戗金贵妃榻,铺着孔雀翎织的锦褥。
满屋铺着红毡,上面织染着葡萄藤纹。
观此屋陈置,她应该仍在夷越。
江念所处之地正是徽城的安宅。
与江念所在院子相隔两道穿堂的另一处院落内,一人急忙忙进入上房。
这间正房同样铺设豪陈,却更显大气。
“老夫人,人送来了。”说话之人声音沙哑,是安宅的管家,安忠义,宅中人都唤他一声安管事。
堂正中的方榻上,歪着一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近五十的模样。
妇人阔脸,下颌微宽,深目高鼻,一头深褐的头发,掺杂些微银丝,油光水滑得梳于脑后,编织成一股盘起,耳上戴着两枚硕大且不规则的天然松石,一双保养得十分好的双手套着大大小小的珠石。
这是典型夷越富户主母的扮相,此刻正闭目养神,脚边跪着一个华服丽裳的丫鬟,替她垂揉双腿。
此人是安家主母,说主母不准确,不如说是安家的当家人。
安家在徽城可不是普通富户,称得上是巨户,家中各行营生都有,譬如绸丝、皮草、香料等。
安家老爷去得早,留下安家孤儿寡母,好在家中有些薄产。
因夷越对女子规束不算严苛,这安夫人又比普通女子更加强干,行事作风比之男子丝毫不差,硬是将安家的生意撑了起来,落后又拢了其他的营生,数年间,使得家业隆盛。
说起安家,微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人人皆知,这安家主事之人是安家老夫人。
其实称一声夫人更为合适,因她膝下只有一子,并无孙儿辈,盖因年纪渐大,安家人便叫上了老夫人。
“你可事先验过?看着如何?”妇人声气十足。
安忠义笑道:“夫人可要老奴照实了说?”
“你看你,不让你照实说,难不成让你哄我?”
安管事双手垂于身侧,躬身道:“依老奴说,这女子就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自是花中第一流。”
妇人听罢,缓缓直起身,脸上这才有了笑,好!只要够美,她就不信办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