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来人后,江念便呆怔在那里,手上的筷子一个没拿稳掉落在地。
安努尔看去,只见来人容貌英秀,仪望丰迥,二十出头的模样,看着比石儿禄还要小上几岁,十分年轻的一张脸,却有着摧压人的凌厉气魄,这种威压绝非单靠金银溺养出来的,好似肌肉下的骨都是磨砺的锋刃。
而年轻男人的眼神,像是金光下的雪山之巅,粲然的阳光下仍是冷的。
头一次,这是头一次,安努尔看不透一个人,因为看不透便生出十分的危机和十二分的戒备。
年轻男人走到桌边,谁也没看,只盯着那一桌饭菜,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谑道:“哟!这可是好菜。”
男人咧嘴的这一笑,那嘴角扬起的弧度还有啷当之态,让安努尔有一丝熟识,是了,和石儿禄有些相似。
一语毕,只听“哐啷哐啷——”声响,一桌子可口的菜馔被扫落在地,男子就势拉过一把竹椅,坐下,颀长的双腿高高抬起,“砰——”的重重落于桌面,交叉搁放,刚才还是餐桌,转眼间成了男子的脚凳。
江念看着那人,白着脸,张了几次口没说出话来。
他终归还是找来了。
呼延吉侧过头,闲闲地看了江念一眼,问道:“也就不上四个月罢,这么快就另找男人了?”
江念听罢,脸上又白了两分,皮下的粉褪去,只剩下白。
呼延吉那话就跟鞭炮似的,一炸一个响,一炸一个更安静:“酒席摆了么?”
“摆了几桌?”
女人掩于衣袖下的手一蜷,指尖狠狠掐着手心。
“你是何人?”安努尔冷声问道。
呼延吉转头看向安努尔,脸上的表情褪得干干净净,从桌上收起双腿,站起,双腿微分,不答反问:“安努尔?安家独子,坐拥徽城四十二家商号,乾道十三岭的掌事人,是你罢?”
安努尔两眼微眯,此人居然能调出他的底细,连他的底牌都敢翻,那便留不得了,于是反手挥出一掌,直冲呼延吉心口。
呼延吉当即伸出左手挡格,转而将那掌力卸掉。
安努尔臂力一沉,心中暗惊,如此年纪,竟有这般强的膂力。
不容安努尔细想,呼延吉抢过一步,抬腿反踢,将男人正待抽出的佩剑震出数丈,再回身足下一点,凌空连踢,因来势太猛,安努尔承不住那蛮悍的力道,就地连滚几圈,才得以避开攻势。
然,不待他起身,又是一拳冲突而来,只能险险避开,不承想呼延吉直击变横扫,拳法骤变,如狂风暴雨一般落下。
安努尔不得不全力避闪,两人相互往来间,一道清音喝道:“你住手!”
呼延吉拳已成势,破风聚力,就要挥打到安努尔身上,却因为这一声娇喝生生止住。
“你是哪里来的,跑到别人家中又踢又打,这般无礼。”江念走到呼延吉和安努尔中间,将二人隔开。
三人就这么立在院中,两个男人退出一定的距离,将中间的位置让出来,江念立在中间,面却是朝着呼延吉,那表情并不好。
呼延吉看了江念一眼,把头一别,闷声道:“跟我回去。”
“我在这里挺好的,哪儿也不去。”江念说完,扭过身看向身后的安努尔,关心道:“安阿兄,有没有伤到?”
安努尔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呼延吉霍地看向江念:“你怎的不问我?”
江念懒理他,对安努尔歉意道:“安阿兄,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我阿弟,性子顽惯了的,有些不识礼数,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安努尔看了呼延吉一眼,再看向江念:“无事,年轻人心性好胜,也是常理。”说罢目光越过江念,看向院中的秋月,吩咐道:“照顾好。”
“是。”秋月敛目应下。
“既是家中来客,我便不多打扰,回头再来看你。”安努尔对江念轻声道。
江念有些过意不去,将安努尔送出院门,才一出门,就见门前两尊门神,这两尊门神她还认得,一个是丑奴,一个是阿多图。
安努尔让江念回,不必远送,自行走出桂花巷。
火奴从旁牵出马,安努尔翻身而上,捏了捏拳又散开,指节一片红肿。
直到安努尔的身影从巷口消失,江念才回到院中,反手关了院门,看向院子里的那人。
“秋月,你去西市帮我在梅汤记买些饮子回来。”江念吩咐道。
秋月虽在江念身边伺候,说到底仍是安宅的奴仆,她就是大爷在这院中的一双眼。
“这个时候,只怕梅汤记闭店了。”桂花巷在东街,从这里走去西街,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秋月又得了自家主人的交代,是以找个由头不愿离开。
“没那么早闭店,你去罢。”江念语气笃定。
秋月观江念的面色,知道没法违拗,应下去了。
待人走后,江念先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再抬眼看向对面的呼延吉,淡淡说道:“我不会跟你走。”
呼延吉指尖一抖,静了一息,嗤笑道:“走不走由得了你么?你当自己是什么,不过就是我身边的一奴儿。”
话未落地,江念扬起语调,微腮带怒:“由不得我么?你待要怎样?要对我用强?”
一连三问,步步紧逼。
呼延吉哪敢对她用强,反倒被她的蛮样逼得连退两步,只好问道:“为何不随我回王庭,难不成真喜欢上那人?”
男人呼吸缩紧,静静等着她的回答,他不敢想若她回答是,他要怎么办。
江念起了一丝恶趣,不如就以此为由打发了他,可当看见那双琥珀色的双眸时,心又软了,恨恨道,这人就是这般可恶,猖狂时他像狼,眈睨着你,恨不能摄你的魂,取你的魄,弱势时又像狗,一副求你抚摸他,给他顺毛的样子。
假的,都是假的,最会做戏,一想到绿皮书上他如何嘲弄、利用自己,心里就万万不能平。
若不是看了绿皮书,直到如今她还像傻子一般,乐呵呵地将那段过去引以为傲,她如今跌到这个份上,也就靠那段过往忆苦思甜,维持一颗可怜又傲娇的心,结果呢,全是泡影虚幻。
家没了,身份没了,连这点子虚荣也是笑话。
江念看向呼延吉,直白道出:“我不随你回王庭另有原因。”
呼延吉心头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声调放缓:“什么原因?”
“你真要听?”
呼延吉拖了一把竹椅,靠坐下:“你说呢,我跑这么远为的什么。”
既然如此,江念也不再遮掩,竹筒倒豆子,索性把话说尽。
“那晚你是什么态度,说我欲擒故纵,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明知我希图你什么,也明知我的难处……”江念有些说不下去,想到哪便说到哪,“还有,你要我随你回王庭,之后呢,继续做你的贴身侍婢么?你把我当什么?好歹你从前唤我一声阿姐,什么叫败兴?呼延吉,你不能待我这般不尊重。”
女人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开始打颤,眼眶微红,哽咽难言。
此时霞光已完全隐去,暝色渐浓。
呼延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江念继续道:“还有……你那绿皮书我看了,我竟不知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江家女郎姿性娇蛮,头脑愚蠢至极,自以为是……走起路来叮当响……蹦蹦哒哒像……像……’是不是你说的?”
呼延吉彻底坐不住了,慌得从椅子上站起,因动作太大,直接带翻身后的靠椅。
“你听我说……”
江念不听,伸出葱根般的指,指向自己,薄面含嗔:“在你眼里,我就是‘追风’,对不对?”
呼延吉暗道不好,想起来了,他曾在绿皮书里说江念爱金玉加身,珠翠满头,走起路来叮当响,跟她养的长毛狗儿一个样。
追风就是江念从前养的长毛狗。
他顶烦她那条狗,明明是一条狗,还非得取个名叫‘追风’,那狗真把自己当良驹了似的,成日在江府里乱窜,若是看见风中飘过一团毛还伴着铃铛响,那错不了,就是它了。
江念向他逼近一步,又道:“这就算了,我念你当时年纪小,不同你计较,你却不该利用我,口口声声唤我阿姐,却是为了让我替你出头,笑看我嗔骂那些世家子,把我当傻子,好,我替你出了头,你又嘲我憨直,还讥讽……‘谁家若聘此蠢妇,岂不无妄之灾’。”
江念从壅堵的气息中一字一字抽出:“这些话可是你说的?”
呼延吉有些气弱地“唔”了一声:“是我说的。”
“那就没冤枉你,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呼延吉微微蹙眉:“就这些?”
江念眼一瞪,扭头看向呼延吉,嗔道:“就这些还不够?”
呼延吉急了,上前擒住她的腕子,只有触碰到她,心里才安:“我的意思是你没往后看?”
江念甩了两下,甩不开,又拿手去捶打他,让他松手,男人干脆将她另一只手也擒住,低低问道:“后面的呢,没看?”
她哪儿还有心往后看,光是前面几页已把她气得两条胳膊冰凉,再往后看,只怕人要厥过去。
呼延吉见她不语,知道她只看了前半部,可他要怎么同她解释,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唯有把绿皮书拿来,让她再看一遍。
“你不要气,书我再拿来你看,看了你就明白我的心了。”
江念不言语,一双手仍被呼延吉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