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解开警服最上端的纽扣,松了松深蓝色领带。
镜中倒映出的男人两颊泛着酒意,眼角笑纹里却凝着化不开的寒意。他对着镜子调整好金丝眼镜,手指拂过肩章上三枚四角星花,金属棱角刺得指腹发疼。
过不了几天,那里就该变了。
山水庄园的牡丹厅里飘着雪茄的蓝雾,水晶吊灯在波尔多红酒里碎成粼粼金光。
高小琴举着高脚杯斜倚在真皮沙发上,陈清泉正用英文朗诵着《麦克白》的台词,几个检察院的年轻人围着大理石圆桌掷骰子,清脆的撞击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哄笑。
";祁厅长可是咱们汉东的及时雨啊。";陈清泉晃着杯中的残酒,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上个月岩台矿难,要不是您连夜调派消防队......";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推开。
祁同伟刚要接话,抬头看见高育良披着藏青色大衣立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
包厢里的喧闹像被按了暂停键,陈清泉的话戛然而止,骰子骨碌碌滚到地毯边缘。
";老师。";祁同伟快步迎上去,皮鞋踩过波斯地毯上织金的牡丹纹样,";这种天气还劳您......";
高育良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目光掠过满桌的拉菲酒瓶:";同伟啊,还记得你调任省厅那年。";
他突然提起旧事,手指在黄花梨椅背上轻轻叩击,";那天也是下着雪,下整整三个小时。";
祁同伟斟茶的手微微一颤,铁观音在青瓷杯里漾开涟漪。
此刻他闻到的却是紫檀香炉里飘出的龙涎香,听到的是窗外人工湖面天鹅扑棱翅膀的水声。
";学生能有今天,全靠老师栽培。";他将茶杯双手奉上,镜片后的目光却落在高育良大衣内袋露出的信封一角。
高育良接过青瓷杯的瞬间,包厢里的空气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氧气。
陈清泉率先打破沉默,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挤出的笑容像揉皱的宣纸:";高书记尝尝这道佛跳墙,用五年老鸽和深海花胶煨了十二个钟头。";
他的牛津腔英文早被掐灭在喉咙里,此刻弓着背布菜的模样倒像旧时布庄的账房先生。
祁同伟注意到老师大衣下摆沾着的泥点。
从省委大院到山水庄园要经过正在施工的环城高架,那些泥点里或许掺着农民工讨薪时洒落的血汗。
这个念头让他喉头发紧,转头望向落地窗外的人工湖——结冰的湖面上,三只黑天鹅正用喙啄击冰层,像在叩击一面永远打不破的鼓。
";岩台矿难死了十九个矿工,家属在市政府门口烧纸钱。";高育良突然开口,银匙搅动汤盅的声音清脆如刀叉相击,";但省电视台的新闻稿里写着';零伤亡';。";
他夹起一片火腿蜜瓜,薄如蝉翼的火腿在灯光下透出玛瑙般的光泽,";同伟,你亲自审的稿?";
水晶吊灯的碎光在波尔多红酒里晃得更急了。
掷骰子的检察官们早已缩到角落,大理石圆桌上残留的骰子定格在三个六,像十八只空洞的眼睛。
祁同伟感觉肩章的三枚星花突然变成三块烙铁,隔着衬衫烫进皮肉。
";是宣传处老刘把关的。";祁同伟用银刀切开鹅肝,暗红色的血水渗进骨瓷盘,";学生明天就让他们重新核查。";
刀尖在盘底划出刺耳的声响,惊醒了僵立许久的服务生。
穿着墨绿旗袍的姑娘慌忙上前斟酒,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在醒酒器上,发出寺庙铜磬般的清响。
高小琴的红色高跟鞋无声地碾过地毯。她接过酒瓶时,涂着丹蔻的指尖掠过祁同伟的手背:";要说还是祁厅长心细,上回在紫峰大厦着火,消防队可是三分钟就到场了。";
她脖颈间的沉香木珠串随着轻笑颤动,暗香浮动中,祁同伟嗅到了,那日送她的那瓶拿破仑之水——前调的果香里裹着血腥气。
";叮";的一声,高育良的银匙敲在汤盅边缘。
陈清泉立刻站起身,举杯时袖口沾到了龙虾刺身的芥末酱:";让我们敬同伟!高升副省长!";
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瞟向高育良,";当然更离不开高书记的英明领导......";
“清泉啊,你那pc的事现在怎么样了?”高育良问。
陈清泉没想到高育良这么直白,不免有些尴尬。
“哈哈,高书记,我这不是被关了几天嘛,最近准备找个公司做法务。”
包厢门被推开,穿白西装的年轻人端着青花瓷盘进来。
祁同伟认得这是高小琴的司机小武,盘子里晶莹剔透的鱼生摆成牡丹形状,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
小武附在他耳边低语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天鹅啄冰的响动:";高总说煤矿批文已经盖章,但希望消防队明天再去趟矿难现场。";
高育良突然咳嗽起来。
陈清泉箭步冲过去拍背的动作太过殷勤,碰翻了半杯茅台。酒液在高育良的羊绒围巾上晕开深色痕迹,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老了,喝不得冷酒。";高育良摘下围巾递给服务生,露出里面浆洗得笔挺的白衬衫,";当年在吕州,你师母总在酒里给我加枸杞。";
这句话像根银针扎进祁同伟的太阳穴。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匿名照片——紫荆花浅水湾的别墅泳池边,高育良搂着穿比基尼的高小凤,而吴老师,正在照片角落的棕榈树下读《万历十五年》。
此刻那个装照片的信封就锁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学生敬您。";祁同伟双手举杯起身,茅台酒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漩涡。
高小琴突然哼起《智斗》的调子,涂着珠光眼影的眼角扫过众人:";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
她的指甲掐进祁同伟的掌心,痛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身中三枪时,在孤鹰岭闻到的血腥味。
高育良的筷子停在清蒸东星斑上方。鱼眼珠在蒸汽中泛着死白的光,腮边凝结的血块像朵干枯的玫瑰。
";陈海最近恢复得不错。";他夹起鱼腹最嫩的部位,";听说已经有些意识了。";
鱼肉的汁水滴落在转盘玻璃上,蜿蜒的痕迹如同地图上的国境线。
骰子滚动的声响彻底消失了。
祁同伟看着自己映在玻璃转盘上的脸,金丝眼镜的金属框在顶灯照射下,给他的瞳孔镀上两圈金边。
七天前的雨夜,刑侦队带着弹道报告来找他时,也是这样映在办公室的落地窗上:";陈局长的刹车线,要不要再检查......";
";叮铃——";高小琴的手机铃声救了他。她瞟了眼来电显示,红色指甲在挂断键上停留半秒,转而将手机举到耳边:";李书记放心,养老院的地皮绝对合规。";
她说话时用鞋尖蹭着祁同伟的小腿,真丝旗袍的开衩处露出雪白肌肤,上面有道淡粉色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