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承庆玄色官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象牙笏板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启禀陛下,今岁司农寺薪炭定价,较市坊高出三成有余。\"
话音未落,青铜仙鹤炉吐出的龙涎香突然打了个旋,惊起梁上栖着的玄鸟。
赵元楷猝然抬头,玉冠垂珠撞出清脆声响。
金砖地面上映着百官晃动的影子,他分明看见尚书右丞韦凌的嘴角勾起讥诮弧度。
九阶玉墀之上,李世民摩挲着鎏金扶手龙首,指尖在\"贞观\"铭文处重重一按。
\"梁国公?\"
帝王低沉的嗓音震得殿角铜铎轻颤。
房玄龄缓步出列时,绯色袍袖扫过青玉地砖的朱雀纹。
七梁冠垂下的东珠帘遮住了眼底精光:\"臣观长安西市账册,今冬薪炭交易量较去岁减半。\"
他忽然抬手指向殿外,\"诸位可闻得晨钟里的炭火气?\"
百官怔然。
李承乾鼻翼微动——往常这个时辰,百万户晨炊的焦烟早该漫进宫墙,而今只有清冽的雪气。
\"去岁寒冬,司农寺储炭八十万担。\"
房玄龄笏板轻叩掌心,\"今冬地气回暖,若按旧价强售...\"
他突然转向赵元楷,\"赵司农可知平康坊昨夜冻毙几人?\"
赵元楷后颈渗出冷汗。他忽然记起半月前大雪初霁,朱雀大街卖炭翁皴裂的手掌——那些粗粝指尖本该沾着黑灰,那日却捧着新舂的粟米。
李承乾的云头履碾过金砖缝隙。他盯着房玄龄袍角暗绣的螭纹,突然开口:\"儿臣见西市樵夫近日多在贩售竹编。\"
少年太子的声音清越如碎玉,\"听闻终南山阳坡的迎春花,腊月里便结了骨朵。\"
李世民指节叩响龙案,惊得侍御史的朱笔在奏疏上拖出长长红痕。
帝王目光扫过太子腰间新换的羊脂玉带钩——那上面錾着的不是四爪蟒纹,而是民间的五谷祥云图。
\"赵卿。\"
帝王突然唤道,\"去岁你奏请增设炭窑时,可曾想过地龙翻身?\"
赵元楷扑通跪地,笏板撞出清响。
他突然明白为何半月前骊山突现温泉——这哪是天道无常,分明是圣人早布下的棋局。冷汗顺着脊柱滑落,在绯色官袍上晕开深色痕迹。
房玄龄适时轻咳:\"老臣愚见,司农寺当效法太府寺的绢帛折色法。\"他袖中滑出半卷账册,\"将余炭折为春耕农具,既可...\"
不愧被称为‘房谋’。然而……
“这么年轻的太子就能展现出如此深刻的见解。”
李世民抬头望着卢承庆,失望地轻轻摇了摇头,“卢卿,并非你思虑不够,而是你的见识过于浅薄,甚至不如一个孩童。”
听到皇上这话,卢承庆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见识浅薄!
身为尚书左丞竟被评价为见识不及一少年。
尚书左丞虽仅为正四品上职级,但即便如门下侍郎或中书侍郎等职位若未兼参知政事,则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远逊于尚书左丞。更别提级别稍低一些的吏部侍郎或是太常少卿等职务了。
至于同等级别的州刺史则相差更远。
作为尚书省内仅次于尚书左右仆射的关键角色,尚书左丞负责上传下达各种政务指令,即便是六部尚书见了他也得客气三分。
通常而言,尚书左丞接下来的升迁路径要么是在兼任参知政事后成为中书门下侍郎——相当于三省中的副相;要么直接晋升为六部尚书,为下一步成为侍中、中书令(即三省正相)做好准备。
然而今日这一番批评下来,卢承庆想当宰相已经无望,就连六部尚书甚至九寺卿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最理想的情况也只能是被外派担任地方州刺史一职。
当然,从尚书左丞调任出去,至少能得到个从三品的州刺史职位,但他余生恐怕都只能在外郡轮换岗位直至退休为止。
相较于当前地位,这样的未来显然差了很多,尤其是对于身负范阳卢氏前途的范阳郡公来说更是如此。
见到卢承庆那副茫然无措的模样,特进、知门下省事、参知政事魏征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上前为他辩护。
天子的一句话,几乎就要将卢承庆未来的仕途断送。
这种行为,这样的做法,实在太过分了。
正当魏征准备迈出脚步之际,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丹陛上站立的李承乾。
后者正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卢承庆,这让魏征最终还是缓缓收回了自己的脚。
魏征袖中谏纸无风自燃。
他望着丹墀下卢承庆官袍渗出的冷汗,忽然想起三年前谏言太子时,对方腰间那枚刻着\"克己\"的羊脂玉珏。
此刻那枚玉珏正在卢承庆袖中碎裂,玉石粉末从绯色官袍褶皱间簌簌落下。
\"陛下圣明。\"
房玄龄突然出列,乌皮靴踏过金砖上蜿蜒的玉屑痕迹,\"然则司农寺账簿尚有疑点...\"
他手中象牙笏板映出赵元楷骤然收缩的瞳孔,笏板夹层隐约可见半枚染血的突厥狼牙——这是当年平定东突厥时,司农寺倒卖军粮的铁证。
李世民指尖轻叩龙椅螭首,蟠龙金目突然转动:\"太子似有未尽之言?\"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掠过寒鸦,将李承乾腰间残缺的联珠玉珏映得泛青。
那玉珏缺口处,正与龙椅扶手上的凹痕严丝合缝。
\"三弟可知...\"
李承乾忽然以瘸腿重踏金砖,裂痕中渗出松烟墨香——这是去岁他监造《氏族志》时,韦凌献上的贡墨,
\"长安一百零八坊,每日需耗槁木三千车。\"
他袖中滑落半卷《西市物价录》,纸页翻飞间浮现出晋王府暗桩的密报笔迹。
李恪正要争辩,腰间于阗玉带突然崩断。
碎玉坠地拼出半幅《凌烟阁功臣图》,恰盖住尉迟敬德的名字。
他猛然想起昨夜吴王府密室中,那位黑袍客人的警告:\"今日朝会,慎言柴薪之事。\"
\"若是全凭百姓自取...\"
长孙无忌忽然轻咳,紫金鱼袋中窜出缕缕沉香,\"怕是终南山的老猿,都要被人剃成秃驴。\"
他脚下云纹锦履碾过碎玉,鞋底暗藏的银针正闪着淬毒青光——这是防备魏征死谏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