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适真把骰盅缓缓举到耳边,用手指轻轻敲打。骰子的六面上,刻有不同数量的圆点,落定时每一面的声响会有细微的差别,他便靠着这一点差别,慢慢摇出自己想要的点数。
从头看到尾的人,都已经熟悉了裴适真的方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他放下手里的骰盅。
幼安知道他已经摇好了,便说:“你先开好了。”
裴适真盯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幼安等了片刻,浅浅笑着说:“那就我先开,反正都是一样的。”
她伸出一只手掀开面前的骰盅,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她又摊开另一只手,两颗象牙磨成的骰子,静静地躺在上面。
人群里一阵嘘声,骰盅里什么都没有,就算裴适真摇出两个“一”来,也还是幼安的点数更小。可是幼安的做法,要是放在赌坊里,其实算是作弊,只不过时下流行禅语机锋,幼安给出的“空”倒是颇有几分禅味。
“一点小把戏,裴君请勿见怪。”幼安站起身,向仍旧瑟瑟发抖的慧安扫了一眼,“执着于赢,未必就能有最好的结果,裴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她向红泥点头,让她送慧安下去,眼见没有热闹看了,围观的人也就慢慢散了。
裴适真坐在原地,用一根手指把骰盅挑起一条缝隙来,里面露出的骰子,是两个清晰的“六”。即使她不来那一点小把戏,他也会让她赢的。
他合拢双眼,把手腕一翻,骰盅连同里面的两颗骰子,直飞出去,不知道落在何方。
幼安避开人群,走到慧安面前,武家的侍婢已经取了衣裳来,给她草草披在身上。
几步开外,李旦伸手拨开车上的帷幕一角,武三思原本在裴适真那里吃了暗亏,正一腔怒意无处发泄,想对幼安抢白几句,看见帷幕之后露出李旦惯用的云纹,便生生忍下去了。
幼安捻住慧安的发丝,在手掌上轻轻摩挲:“最后一局你还输了头发,还没剪下来呢。”
慧安原本正要说几句和软的话,听见这一句,脸色猛地一变。今日当众出丑,实在让她又惊又窘,如果换个性情刚烈一点的人,只怕当场就要羞愤寻死,可是慧安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你跟我说过的话,我都反复想了又想,”幼安手上忽然用力,把她的头发朝前一扯,“如果是我被置于那样的境地,我从第一局开始,就只会输掉头发,反正只是输一局就要去掉一样东西,头发么,剪一尺也是它,剪一寸也是它,这满头青丝,够输上几十局的,哪里至于要当众剥光了衣服这么难堪。”
慧安的脸色越发惨白,身上都在微微发抖,她知道幼安向来比自己聪明些,可这还是幼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奚落她的应变之道。
“你恼我占了所有好的,可是你想一想,如果换了你在我的处境,你会怎么样?”幼安把手一松,慧安便倒退几步,跌回地上,“这之前,我始终当你是姐姐,今天替你拦下赌局,以后我是天家妃子,你是武家侍妾,下次见了我,记得要先跪下问了安,才能跟我说话。”
幼安回到马车上时,李旦直接便抱住她让她伏在膝上,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他半边衣摆。
车轮碌碌而动,李旦听到她轻声呢喃着说话:“以后我就没有姐姐了……”
事情传到宫中,皇太后对当街开局赌斗的两个人,不过轻轻斥责了一声“没轻重”,这事就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南方的叛军起先来势汹汹,可是在京中派出两位有经验的将领南下镇压之后,很快就出现了败势,虽然一时半会不能完全剿灭,可情形却原没有起先那么令人心焦了。
书信的事情传到房州,庐陵王很快向皇太后写了一封剖白忠心的书信,说自己与叛军绝无牵连,还特别说明了,对皇太后绝无怨恨之心。幼安心里猜度,这应该又是韦秀儿从中周旋的结果。
庐陵王的主动剖白,让天后大为满意,特意传旨,对庐陵王夫妇的用度不能苛待。
令人意外的是,被废为庶人、迁往巴州的李贤那里,却出了状况。皇太后派了近臣去向李贤询问情况,无从知晓李贤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传回来的消息却是李贤当着皇太后使节的面,自尽身亡了。
这件事令皇太后大为恼火,她与这个素有名望的儿子不合,是瞒不住的秘密,先前废太子也就废了,仍旧是抱着给他一个教训的目的。可是李贤如此刚硬地自尽以证清白,反倒等于坐实了皇太后逼死他的流言。
幼安不便入宫,这些事情都是从李旦口中听说的,李旦怕她思虑太多不利于安胎,已经尽可能地避重就轻,可幼安还是听得眉头紧紧皱起。
这天傍晚,太平公主的车驾就停在了李旦的府邸门口。说起来,这还是太平公主嫁人后第一次来李旦府上,被红泥带着进了幼安的小院子,太平公主就忍不住感叹:“皇兄这是金屋藏娇呢,只把窦妃一个人圈在这。”
李旦猜到她是为了什么事而来,漫不经心地问:“母后是不是又发脾气了?”
太平公主露出急切神色:“那些奸佞小人,一定是对六哥说了什么羞辱太过的话,六哥才会羞愤自尽的。他们现在倒把自己撇得干净,污蔑六哥是与叛军勾结,想要夺回王位,如今事情败露了,畏罪自尽。母后当然生气,现在宫中为了六哥的丧事,又吵得不可开交,那些人竟然要按庶人安葬六哥,实在欺人太甚!”
幼安知道他们兄妹一向感情亲厚,太平公主不忍见到李贤身后凄凉,想要替他讨个公道,可是这种情形下,李旦也不过才刚刚打消了皇太后的疑心,实在不好再替李贤求什么了。
她略想一想,问道:“你这位六哥的死讯,外面已经都知晓了么?”
“哪里瞒得住?”太平公主仍旧一脸怨气,“就是因为传开了,母后才会生这么大的气,要不然,推说一个病重不治也就是了。”
幼安托着腮想了想:“如果公主是想替他求个身后安稳,不如先尽力让这件事拖上一拖,他既然受叛军一事拖累而死,身后名声还是得从叛军身上找补回来。”
太平公主离宫嫁人之后,一度安心相夫教子,对政事甚少过问,一时想不透幼安说的是什么意思。
幼安也不说破,只叫她留意动静,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时机也的确很快就来了,李贤的死讯,被叛军拿来大做文章,找了一个面容身形与李贤有几分相似的人,留在军中,说是李贤并没有死,而是离开了巴州,如今军中的一切事务,都听从他的号令。
幼安听到消息,便叫红泥送信给太平公主,可以开口替李贤求情了。
太平公主毕竟被皇太后逼着学了那么多年,人又聪慧,立时就明白了幼安的意思,在陪着皇太后用膳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提起,倘若宫中大张旗鼓地替李贤操办丧事,那么叛军中的冒牌货,自然就站不住脚了。
皇太后权衡轻重,命人将李贤的正妃房清岚和他膝下的两个儿子接回京中,单独置了一处宅邸居住,追封李贤为章怀太子,丧事办得十分隆重。
有房清岚和小世子作为佐证,死者的身份自然就没有了疑点,叛军之中军心大乱,接连失守了几处城池。
这场轰轰烈烈开局的叛乱,最终暗淡收场。
京中重新归于平静,各种饮宴踏春又多了起来。裴炎的夫人刘氏,几次三番地送了帖子来,想拜见刘若锦盒幼安,叙叙家常。幼安自己可以借着有孕推脱,刘若锦却不好总是避着不见,毕竟裴夫人是她的姑姑。
刘若锦向来不耐烦在女眷中间应酬,幼安觉得自己身体好得很,便求了李旦,准她陪着刘若锦去略坐一坐。
因近来天气好,裴夫人就提议约在城东一处小桃林里,命家仆准备了茶、酒和点心,一路带着过去。
幼安许久没有出城了,难得放松一次,倒也觉得心情颇好。
裴夫人殷勤地劝了两次茶点之后,家仆便乖觉地退开,她颇有深意地看着刘若锦和幼安,叹了口气说:“我家夫君近来时常叹息,身为臣子,原本该每日入宫拜见陛下,可是如今陛下都不在宫中居住,让他总觉得心中不安。”
幼安听见她的话头,心里叹息了一声“又来了”。当初先皇驾崩时,这位裴夫人就曾经暗示过,她的夫君愿意支持李旦继承大统,可是后来见风头不好,她就躲着不露面了,只叫幼安一个人在天后面前周旋,她的精明,跟她的夫君真是如出一辙。
裴夫人又说道:“我家夫君给我的小儿子讲解史书,说起年幼的君主,都是冠礼成年之后便亲政了,咱们陛下,登基时就已经是成年了,如今政事还是由皇太后裁决,夫君讲到这里,就连连叹气,讲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