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骧本欲倾听左宗棠对西王府土地政策的见解,不想却左宗棠直言其废除地主乡绅制度的想法不可行,从根本上否定了该政策的可操作性。
萧云骧心思一转,笑着说:“先生,您误会圣人之言了。” 左宗棠诧异看向他:“哪句?”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萧云骧笑意未减,左宗棠脸色渐冷。
他钻研圣贤书数十年,《论语》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却被萧云骧这山野小子指责误解圣人之言。这小子读过《论语》吗?莫不是在戏耍老子?
左宗棠心中不悦,问道:“萧君,《论语》二十篇,您深入研读过几篇?”
“读过两三篇,实在读不下去,拿起书就打瞌睡。”萧云骧打着哈哈,毫无羞愧之色。
见左宗棠脸色由冷转黑,就要发火,萧云骧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写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十个大字。左宗棠看着那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满脸鄙夷。
萧云骧在第一个“使”后添了逗号,第一个“之”后加了分号,又在第二个“使”后点了逗号,第二个“之”后标了句号。
如此,这句话变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意为:若民众能理解并遵循规则(“可”),就放手让他们去做;若不能(“不可”),就通过教育(“知”)让他们明白。
这般断句与左宗棠所理解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大相径庭。
中国古代典籍原本无标点符号,明清时官方文献虽用“。”作句号,但功能单一,仅作官方公文辅助,民间并不普及。
现代标点符号体系,要到近代新文化运动才大规模使用。1920年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才首次将标点符号纳入国家规范。
左宗棠那种断句方式,是儒家传统注疏方式,宋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清代刘宝楠《论语正义》均采用;而萧云骧的断句方式,则是现代人的新理解。
“左先生,夫子一直主张‘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号称弟子三千,他老人家的原意,怎会是您这种糊里糊涂的‘愚民’之法呢?”萧云骧笑道。
左宗棠虽没见过萧云骧标注的符号,但仔细一看,这种断句的确更好理解,且更能体现孔圣人“用民先育民”的思想。可心里想着:我和你讨论的是地主乡绅阶层的问题,你却在这咬文嚼字,这是一码事吗?
见左宗棠冷着脸,萧云骧指着地上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先生,解决之道就在这句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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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云骧派人分别给酉阳的林绍璋、重庆的彭玉麟送去一封信,便继续向南进发。
因前方刚经历大战,或许还有溃兵,冯崇文放心不下,加派了一个排护送,萧云骧自然应允,带着众人朝川硐而去。
行了三四日,终于抵达川黔交界处——西军的堡垒所在地川硐。恰巧林启荣刚从茶峒巡视至此,见萧云骧等人来到西军堡垒前,不禁大喜,率领独立一师的几名军官,到堡垒下迎接萧云骧。
“见过大王!”几人整齐地向萧云骧敬礼后,林启荣紧紧握住他的手,神情激动:“大王,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好去迎接。”
萧云骧笑道:“阿荣,快一年没见了,你们在酉阳辛苦了!”
林启荣回想起这段时间的艰辛,忆起萧云骧离开酉阳时让他坚守一年的嘱托,心中既感慨又有些愧疚:“大王,您让我守一年,没想到才十来个月,就得劳您率军千里来援。”
萧云骧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当时谁能料到清廷会下这么大决心,派十数万兵力分三路来攻。况且酉阳南北距离数百里,相互支援不易,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此番我到酉阳,听说你在南边,所以特意赶来与你见一面,也看看川硐和茶峒这两个堡垒,以及守城的弟兄们,不然心里不踏实。”
萧云骧看向林启荣身旁的独一师参谋长孙庆元。大半年没见,原本就瘦削的孙庆元愈发消瘦。“孙参谋长,你可得多注意身体。”萧云骧握着他的手,半开玩笑半提醒道。
孙庆元脸色微红,紧紧握住萧云骧的手:“收到大王在北面全歼清妖张亮基部的消息,我们可高兴了。我这身体天生如此。”
萧云骧与驻守此地的独立一师二旅长钟长贵等几名军官握手,关切问候,表扬他们守住此地的功劳,并向众人介绍了随行的左宗棠,只称左先生,未提及左宗棠的身份。
众人寒暄过后,登上堡垒顶层。只见堡垒下便是乌江的支流清水江,两岸皆是陡峭的山崖,崖高十余丈。清水江从云贵高原中部滚滚而来,到此处水流湍急,汹涌澎湃,堪称天险。
江岸北侧是四川省秀山县的川硐,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南侧是贵州省松桃县的崖水镇,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原本有一座巨大的铁索桥连接两地。
此桥建于康熙年间,桥长103米,宽3米,两岸桥台高20米,全桥由 13 根铁链构成,包含数万个手工锻造的铁环,其中9根为底链承重,4根为两侧扶手。西军从贵州过来后,便炸毁此桥,将尾追的清军堵在了南岸。
左宗棠站在堡垒上,望着汹涌的河水与巨大的桥台,发呆许久:“萧君,当时你们是怎么过桥的?” 萧云骧笑着回答:“直接走过来的,当时根本没人守。”
左宗棠暗自叹息,望着对岸仅一里左右的崖水镇,理解了胡林翼为何在此耽搁数月也打不进四川,又为何要冒险从乌江偷袭。因为此地,实在难以强攻。
“长贵,你们这儿战况如何?”萧云骧向身旁的西军守将钟长贵询问。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钟长贵摇头道:“没啥意思,清妖刚开始来的时候,还用大炮轰我们,我们也回击。对轰了几天,他们发现始终没法派人上岸,就停了。后来他们在下游十来里处,找到一处坡面稍缓的地方准备渡河。”
他手指东面,笑道:“结果还没到河中心,十几条竹筏就被水冲翻了七八条,淹死了几十人,害我们白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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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骧一行人当夜于川硐堡垒歇息。睡觉前,萧云骧特地把林启荣单独唤来:“阿荣,明日我去茶峒瞧瞧,若无事便回重庆,酉阳便交由你了。”
林启荣点头回应:“明日我随大王一同前往,此处事已了,我也回酉阳。”
“此次回去,我要带绍璋走。独立一师这边,军师一职先由你兼任,待有合适人选,再派来接替。” 瞧见林启荣满眼疑惑,萧云骧轻叹一声解释道:
“如今老曾前往成都,重庆缺个知府,只能让彭军师暂时代管。然而彭军师的主要职责并非处理内政,况且他身上的担子也重。重庆乃极为重要的城市,我得托付给信得过之人。绍璋虽军事能力平平,但处理内政颇为在行。我打算调他去重庆,担任四川东部道台兼重庆知府。”
“至于酉阳知府,由王敬之担任。他原本是第一军的参谋长,还做过衡阳府知府的幕僚。我在成都观察他有段时日了,他做一军参谋确实有些吃力,但在内政方面是把好手。十月上旬我就派信使去成都了,这段时日他应该快到了。”
林启荣笑道:“如此甚好。”
萧云骧继续叮嘱:“你除了抓紧修复堡垒,训练备战,还需强化士兵的思想教育。‘两查三整’‘诉苦’工作切勿流于形式,务必要落到实处,让每个士兵都明晰我们为何而战。”
林启荣答道:“晓得了,大王,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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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道台:介于省(巡抚、总督)与府(知府)之间,管辖多个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