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太子呢?”
“小的也不知,昨日晨起就没见人。”
“为何不报!”
那人耷拉着一双吊梢眼,看起来很晦气的一张脸,偏偏他还哎呦哎呦的揉着屁股上的伤,更让人觉得烦闷。
其实他也算尽责,昨日早晨他特意起了个大早牢牢盯着景子瑜的房门,等了许久一直不见开启。他出身乡野见识不高,只觉得自己要是有钱定会日日享乐再不做辛苦活计,于是以己度人心想皇子嘛又有钱又有权,好吃懒做,每日赖床也是正常的。午膳后他还巴巴等着,又等了许久才觉得不对。
他偷偷拉开轩窗发现景子瑜不在里面,又去寻了林沐果然也不在。他找了府内几处终于确定两人已经出了府。他心想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一个投机越过汪师爷想直接报信给周逢淳。
偏偏运气不济,撞上周逢淳被景子璎折腾了一整日,自食恶果正撞枪口受了一顿板子。
他本想邀功却平白挨了这一顿,此刻心底委屈难消,身上又火辣辣的疼,越想越不忿:“属下怎么没来报,是老爷您不让我说还亲自命人给我打出去的!”
周逢淳扶额,对着汪师爷:“这就是你找人!”
汪师爷怕被迁怒,赶忙割席,挥手让人把这泼皮拉下去,于是那吊角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成功得了第二顿打。
“小的这就去找!”汪师爷赶忙补救。
“找个屁!人早跑了。”周逢淳这两日被景子璎所累,竟然不知道景子瑜是何时出的府。想起景子璎今日种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被戏耍了,当即抄起一个茶杯砸在汪师爷脚边。
他其实不知景子瑜消失了多久,只能赌一把“苍梧那边马上去安排,有多少算多少赶紧安排船先送去再说。”
“是!”汪师爷说完又讨好的想弯腰去捡脚边的碎瓷片。
“还不快滚!”周逢淳抬起右脚又是一踹。
汪师爷本就富态,此刻连滚带爬活像个成了精的皮球。
“一帮蠢笨如猪的酒囊饭袋,全都靠不住!”苍梧的事万一瞒不住就只能来个鱼死网破。他唤来护卫亲自交代,这是步险棋,不到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善动。
第二日说是为了南巡队伍的安全梧州城开始戒严。
巡官也终于发现太子与林沐不在府中,甚至不在梧州城内,找到周逢淳质问。
“殿下行踪英王合该知晓。”周大人先来一招祸水东引。
景子璎端出一副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的天真无邪,见招拆招道:“这几日我都在府里待着,就那日出了城还是和周大人一起的。”
话里话外都是我若知道,周大人也必然清楚的意思。
“对了白薇。”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双手一拍。
“奴婢在。”
“你快帮我想想,前日下午从紫云崖回来时是不是见了子瑜哥哥。”景子璎拉着白薇问。
“是,我们回来时在城门大街遇上太子和林公子,太子殿下说不想等大船了,自己先一步去苍梧等我们。”白薇答道。她今年十三,个子却不高,长得又玲珑可爱,话里时间地点一样不差,怎么看都像个不会撒谎的单纯小姑娘。
“是了是了,你瞧本王这记性,怎么这一忙便忘了告于各位大人,明日大船修缮完毕去苍梧就能见到太子哥哥了。”景子璎说完又皱眉望着周逢淳:“周大人怎么也忘了,还是本王忘了和您说?…我怎么记得说过的啊。”
在座大人全都看向周逢淳。周逢淳扫视一周从那些脸上都无一例外的读出——英王贵人多忘事记不清很正常,你一个小小州府管事怎么能忘了太子殿下这天大的事!
都是些拜高踩低的货色!
他突然生出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没入仕京中,不然自己会不会也染上这一副嘴脸。凡事都要看天家脸色,没了如今的潇洒肆意。
景帝外还有皇后妃子,太子亲王,即使不和天家往来,朝廷内外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都不能得罪、谁也得罪不起。任由着自己成了一堆面团,被别人随意压扁压扁揉圆。
可这梧州境内却不同,自从他继任后该帮百姓解决的他尽力解决,该管商贾伸手的他也不会客气;周逢淳巧设明目说是远在上京的陛下要收各项税目,他还上书几封为百姓请命却被天家训斥,于是百姓夸他是廉洁的父母官、商人店家说他拿钱办事身不由己、富贾豪绅自觉上供以求平安…里子面子都落在他周逢淳身上。整个梧州只他周逢淳一人主事、掌管一切,包括平头百姓的生杀大权。
周逢淳被景子璎架着,只能承认听景子璎提起过,是自己忙着看顾大船检修耽搁了。
“这等大事也可忘记?”一人发难。
其余大人均是“就是就是…”“简直简直…”仿佛在说“英王你看都是他的问题,你怪了他就不要来怪我们了哈。”
周逢淳见识到景子璎这一张巧嘴,吃了亏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赔了礼道了歉,还要程下景子璎规劝各位大人不要怪罪的人情。在几位巡官大人的监工下,大船修缮的速度快效率高,第二日午时就可出发苍梧城。
三月小阳春,天气越发晴好。汪师爷急忙往回赶,难为他圆硕身材下一双腿拼命倒换,嘿咻嘿咻的出了一身汗。
他出去了一整日,夜深了才赶回来给主人汇报。他惯会欲扬先抑,先说时间仓促事情难办,再说自己废寝忘食率领一众弟兄、手下费了大气力终于是把苍梧那边的事办妥了。
“东珠村的人也迁过去了,都签了契又给了钱保准不会乱说。”
“叫你的人都盯好了,再出纰漏拿你试问。”周逢春派人去苍梧看了,知道汪师爷说的不假。他这同乡打小就聪明确实帮了他不少,可就是胆子小、心不够狠。让汪师爷派人盯着苍梧最好直接进城搜查不要留下活口,他却支支吾吾不忍心,说什么已经烧了粮仓饿几天自然就死了。
朝廷不让成官私募军队,周逢淳就广交江湖客,将一众高手收为门下客卿。他花钱养着这些人,就为了终有一天用兵一时。此次苍梧水患他们就出了不少力,那个东珠村里想从他嘴里抢食的青年是他们解决的;那几个逃出来的和尚也是他们发现的。多亏了他们抓住了人,才知道苍梧还有活人。
好在昨日派人去了苍梧,眼下该解决的,解决了;不该张嘴的,以后也不能再说话了。东珠村民移居过去,打扫干净房屋田地,苍梧内外又是一片新景象。谁也不知道周逢淳做过什么,谁又能追究他做过什么呢!等打发了南巡队梧州内外又是他一人的天下。
唯一的变数是太子。
手下的人说苍梧桥断应该没有人能从岸上进出。苍梧城外河水湍急又有暗涌漩涡只有用大渡船落下千金锚才能渡河。周逢淳早有筹谋,南巡队到来前就将梧州城附近的大船全都登记造册严密管控,如今均无异动,除非太子景子瑜会飞,不然是万万进不到苍梧的。
想到这他心里才宽慰些。他屏退下人将门窗都落了锁,打开书柜后的一道暗门。
这几日接待南巡众人,他已好些日子没见过他的宝贝们了。
那是见一丈见方的密室,金银宝物闪耀灼灼光华照得屋内无需再掌灯也如白日一般。周逢淳将每个金砖、银锭、夜明珠、玉如意摸了个遍,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心肝。最后坐在居中的楠木雕花交椅上,不觉想起往昔。
三岁习文五岁成诗,乡里街坊都说他文曲星转世,周逢淳清高自傲,对身边的那些平庸之辈打心底里瞧不上。他自小读圣贤书,一心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十五载苦读乡试高中,母亲喜极将房田抵押凑出两枚银艇只待他入京殿试一举夺魁。带着全家的希望、怀揣两个银锭,他一颗赤胆忠心梦想着不日就可大展宏图、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青年意气风发的入了上京,足足两个月脚程,从东篱深秋走到隆冬腊月。彼时年关将至京城张灯结彩夜未央,宫阙万千锁重楼火树银花。他生平头回见了这世间顶顶富贵风流,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晨光初照时他披衣读书,从考寓的二层远远望着远处红墙金瓦飞檐翘角的大夏皇宫,想着它日他也能置身其中共商国事。那时年轻的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雄姿英发。
周逢淳家道中落自然囊中羞涩,那唯二的两个银锭已用去一半。春闱还有时日,别的举人宴请官绅、拜会名士,他却省吃俭用盘算每日用度,终于拉下脸到集市上替人写信抄书换些笔墨钱。
一日他遇到一同姓公子,那公子面容俊秀眉眼间带着些少见的柔情,看起来很是和善。他虽是京中显贵却并不嫌他清贫,佩服他文笔才情奉为上宾,后将周逢淳接到一处别院住下。周逢淳只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到别院才发现那周公子原来如此乐善好施,院内已住了好几位各地来的穷苦举人。都是慕强的少年郎,讨论文章、辨别政见。他见不惯平庸的却打心底里钦佩饱学之士,何况这院子里的藏书卷帙浩繁、汗牛充栋,不少都是他寻不到、寻到也买不起的珍藏孤本。
读书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却怎么也受不住这等书香引诱。周逢淳便暂且丢了气节住下了。
次年春闱会试,只等放榜,眼看殿试将近壮志得酬,却等来家乡老母病重的消息。
“尽孝事大,我已为逢淳兄备了盘缠车马送你归乡。家父与礼部陆大人有些交情,我央父亲帮忙告知原委,兄再留策问一篇以证学识,定不耽误殿试面圣。”他秉烛弄墨洋洋洒洒留策问一篇,将毕生文江学海跃然纸上。周逢淳那时不过十九岁,他满腹学问自视甚高,天真的以为一切都会为自己的才华让步。
乡里宗族中几个叔伯欺负他一脉如今只剩孤儿寡母,趁着周逢淳入京拿着房契地契逼周母还钱。
“我儿就要高中状元了,到时候一定还与各位叔叔。”
“考不考得上另说,且说他就算高中,状元郎也要欠债还钱的呀!”
“没钱就不能住!”
“对!不能住!”
下雪夜将人赶出屋,第二日再看人都冷透了。周逢淳悲痛欲绝却无可奈何,势要高中。等他处理好萱堂新殇再回上京,殿试三甲早已定了人选——周公子高居二甲头名不日就要封官述职。他想到别院找人已是人去楼空,又打听到新封的周府再寻,一顿乱棍将他赶出。他拜读了周公子高中的文章,一字一句都是自己心血终成他人嫁衣。他恍然大悟为时已晚,满腔激愤一纸状书将周公子告上公堂。
“谁能证明那策问是你写的?”青天老爷一摔惊堂木。
他不善应酬、没钱疏通,没给京中权贵投过自己的文章;考寓门前可将自己的文墨佳作张贴榜上供人相看,只需一两银子就能上榜三日他却舍不得。偌大的上京没什么人见识过他的文笔,那些请他代写书信誊抄文章的普通百姓自然不懂他的才华;唯一一个赏识他的人,知道他才华出众绝非凡品已拿了他的文章换了锦绣前程…
“你毕竟举人出身,老夫惜你才华,梧州府道台那正缺个主簿你可愿意去?”周公子的父亲语重心长的规劝周逢淳:“你没有人证物证诬告朝廷命官,举人虽可免死,却少不得一顿板子,衙役手里没有轻重,你说万一…”
利诱威逼,周逢淳第一次摧眉折腰。
他本想着来年再考,却再没有往日心气。
文采绝绝的少年郎见识过权势和黄白之物的厉害,从此刻入骨血再也忘不了。
后来那京中周府多行不义获罪抄家,周逢淳大仇得报却没有调任回京。事实上这些年如非必要他都不会去上京,在那里,年少的周逢淳输了心高气傲、才华抱负,他把那些不堪、荣辱全都埋葬在了那富贵逼人的削骨之地换了新的肚肠。周逢淳每每接近,上京都会像一幅招子,迎风高挂的展示出他的幼稚、贫困、无能为力。他知道梧州境内水系丰沛,朝廷每年拨款兴修水利。一路升迁从中牟利攒下这一屋子‘心肝宝贝’。
只有这些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