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苓知道他是个疯子,但她不知道他竟能疯成这般。
此刻,卧房内,青年立于堂中。
残烛在灯台上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雪色寝衣泛出冷光。
他手执长剑,脚下满地狼藉——
绣着白玉簪的香囊被绞成碎帛,瓷瓶盏化作齑粉,那些精心装裱的字画也被剑锋割成碎片。
屋内凡是与白玉簪相关的,皆被摧毁。
只因白苓说的那句话:她不喜白玉簪花,若想与她同床共枕,必须将屋中的所有白玉簪花撤走。
白苓知道这老狐狸喜好白玉簪是因为她,但现在他没有记忆,与她也不过是初见,所以便想借此激怒他。
可谁知青年不但没有被激怒,反而毫不留情摧毁了一切。
晏府奴仆鱼贯而入,手脚利落收拾完残局后,诚惶诚恐地快步离开。
他们困惑不已,自家主子喜爱白玉簪花如命,怎么今日却如此反常,不仅将屋内相关物品摧毁,还命他们将外间院落中的白玉簪花株连根铲除?
陈佩生身为管家,指挥安排下人收拾时,恭敬候在一身青年身边,小心观察着青年的神情。
见他神情淡然,乌瞳含笑,不似动怒的样子,更加迷茫:“大人,您最喜白玉簪,为何要——”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青年漫不经心瞥来一眼,幽凉的、极具穿透力的,骇得他立刻低头,惶恐拱手:“是小的多嘴了。”
“阿怜不喜。”青年薄唇微掀,吐出这几个字。
陈佩生愣住,先是疑惑“阿怜”是谁,循着青年明灭不定的目光看去,烛光跃动在层层叠叠的床幔上,映出一道纤细姣好的倩影。
虽然看不见面容,但陈佩生既然能得到晏相重用,自然是有些识人断货的本领的,观其身形轮廓,一眼便认出了是今日被主子留做未婚妻的女骗子。
他内心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他知道自家主子不喜女色,二十多年来只痴迷于白玉簪花,今日破格让女骗子做未婚妻已经是诡事,如今不仅让她上了床榻,还为了这女人,对最心爱的白玉簪花都弃之如敝履。
简直太古怪了。
这女子虽然生得貌美十分,但晏相杀伐果断、心冷如铁,视红颜为枯骨,不是色令智昏的人。
能迷惑晏相……莫非她是什么妖邪?
对,一定是的,否则怎会将晏相蛊惑得连心爱的白玉簪都不在意了。
陈佩生心中愤慨,发誓定要诛杀妖邪,让自家主子的神智恢复清明。
他语重心长进言:“大人,您不觉得,自从这女子出现,您就格外反常了吗?”
“你在质疑本相?”晏惊鹤冷睨向他,眸色幽黑不见底。
“不敢。”陈佩生低下头,抖若筛糠,“小的只是、只是……”
他咬了咬牙,终究道:“大人,忠言逆耳,您今日太反常了,小的不得不说。”
“那女子来历不明,且是为了行骗而来,大人不但不惩罚,却将她留了府中。”
“如今竟然让她直接上了您的床榻,您还因为她‘不喜’,就将自己心爱的白玉簪尽数铲除,如此反常诡异……小的不得不想,您是否被那妖邪迷惑了!”
“妖邪?”晏惊鹤挑起锋利眉骨,“你莫不是说,本相的未婚妻是妖邪?”
“是啊,大人!”
陈佩生扑跪在地,青砖寒意渗入膝盖。
“此女入府不过半日,您就为她毁尽二十年心头好,此事太过蹊跷!”
“您一向性情坚定、不喜女色,那女子定是妖邪,用妖术蛊惑了大人,请大人明鉴!”
他这一声震耳欲聋,硬生生撕破黑夜的静。
床帐中的白苓呵呵一笑,她是妖邪不错,那她可没有用妖术蛊惑这位晏相。
他如此这般,纯粹因为他自己疯,是个蛇精病,可与她无关。
“陈佩生。”青年意味不明笑了一下,“你倒是忠心耿耿,那你说说,本相该如何处置未婚妻啊?”
“多谢大人信任。”陈佩生低眉顺眼,“小的认为,要不将这妖邪就地正法,要不就将这妖邪赶出府,请大人——”
他话未说完,剑鸣声割裂凝滞的空气。
青年手中长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寒气阴冷、锋利迫人,再近一步就能割断他的咽喉,鲜血喷溅。
陈佩生大惊,瞳孔缩成两个点:“大……大人。”
晏惊鹤居高临下睨他,声若寒潭碎玉:
“念在你忠心的份上,本相不杀你,但是,若是本相再听你污蔑本相未婚妻一句,定然割了你的舌头。”
“大人!”陈佩生歇斯底里,“她是个骗子啊,这还是她亲口承认的。”
白苓听见管家困惑又悲凉的声音,出声煽风点火:“是啊,晏相大人,难道你不怕阿怜是什么妖邪,真将你给迷惑了吗?”
“是又如何?”晏惊鹤在烛影里勾唇浅笑,鸦羽长睫在眼下投出诡谲的阴翳。
陈佩生惊得跌坐在地。
这神情他太熟悉,去年抄斩户部尚书满门时,主子抚着剑穗上的白玉坠子,便是这般含笑看着血溅朱门。
青年笑容不变,一副色令智昏的口吻:“阿怜即使是妖邪,即使真对本相使用了妖术,本相也甘之如饴。”
陈佩生不可置信瞪大眼:“大人?”
晏惊鹤不耐蹙眉:“收拾好了就滚出去,莫要打扰本相与阿怜春宵一刻。”
什么春宵一刻?
白苓眼角抽了下,手指发狠拽皱锦被,这老狐狸惯会在言语上占便宜。
陈佩生见青年神情阴冷,心知他对自己动了怒,纵然还想再劝告两句,但为保住小命,只好连滚带爬离开。
“关门。”身后传来不容置疑的命令,陈佩生赶紧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关门。
在门彻底合上之前,他看见青年掀开床幔坐下,修长指尖捏住那少女的下颌,说:
“阿怜,屋内白玉簪花清除干净,本相是否能与阿怜同床共枕了?”
“自然。”那少女笑靥如花,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衣袖垂落,露出如明月皓雪的细腕。
陈佩生无奈摇摇头,将门彻底关上。
他仰头看向月明星稀的苍穹,心中感叹,晏府怕不是真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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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府确实变天了,因为白苓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女”,他们的主子——当朝宰相晏惊鹤,全然似换了个人。
成天里不是带着“妖女”外出游春赏花,就是在府中饮酒作画,连朝政大事都不管不顾了,好些日子称病不上朝,其实都是与那“妖女”在房中厮混。
晏府众人虽然看不下去,但毕竟是主子的事,他们无权干涉。
拜在宰相府门下的诸官员也听闻了此事,纷纷上门劝说,可都被拒之门外。
一时间,京城流言四起。
众人都知晓了那位恶贯满盈的玉面修罗,沉湎于美色无法自拔,且除了晏府人和投靠于宰相门下的官员以外,大家都是拍手称快。
毕竟,若是那权倾朝野的奸相,真是因为女人失去了权势,这对天下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燕帝都听闻了此事,甚至乐见其成,只是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晏惊鹤这种狼子野心的人如此痴迷,甚至连权势都能搁到一旁?
晏惊鹤对于燕帝来说,是一把刀,一把所向披靡的刀,纵然削铁如泥却太过锋利,却总让他有被反噬的担忧。
他想过无数办法去控制他,其中就包括“美人计”,可无论环肥燕瘦、贵女胡姬,甚至貌美昳丽的男子,竟然无一人能入他眼。
他只能不了了之。
可如今他并未动作,晏惊鹤居然自己先耽于美色,实在是……可喜可叹啊!
燕帝大喜过望,更是好奇那女子究竟是何人,莫非真是坊间所传的什么摄人心魄的妖女?
不只是燕帝好奇,京城人皆是好奇,就是晏相金屋藏娇,太过霸道,除晏府人,无人知晓那女子的长相。
就是知道貌美非常,诱得曾经冷情冷心的晏相日日在房中与之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噗——”
正在喝茶的白苓,听阿慢说到此处,一口茶直接喷了,脸蛋咳得泛起红晕。
阿慢连忙轻拍她的背,焦急万分:“姐姐,你喝慢些,莫要着急。”
白苓抚着胸口,调整好呼吸,又喝了一口茶,待那阵劲缓过来后,才说:“什么鬼东西,到底是谁传成这样的?”
她重重搁下茶盏,秀眉不满蹙起。
“京中都在传,达官贵人传,平民百姓也在传,故而离谱了些。”
阿慢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温声哄她,“姐姐莫要生气,为了那些以讹传讹的人伤了身子,不值当。”
“放心,我是妖,气不死。”白苓幽幽开口,眸中浮出复杂,“就是这谣言也太过失实了吧。”
什么叫“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她是和老狐狸同床而眠,可这些日子,这和老狐狸别说“颠鸾倒凤”了,就连亲吻都没有一次。
白苓原本以为,幻境中的晏惊鹤,从第一面就让她与他同床共枕,肯定是色欲熏心之徒。
哪曾想,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青年晚上就是单纯抱着她睡,除了抱得有点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再无其他过分之举。
偶尔倒是会伏在她的肩颈处轻嗅,说几句“阿怜好香”之类的浑话。
白苓刚开始还以为这老狐狸总算忍不住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后来听说晏惊鹤之前喜欢白玉簪花的主要原因是,他常常失眠,唯有白玉簪花香才能让他入睡。
她这才意识到,这老狐狸是把她当做大型催眠香囊了。
可恶至极!
白苓恶狠狠磨牙:“谣言这般猖狂,多半是从晏府传的,明明他自己想吃喝玩乐,却打着我的幌子,让我背上妖女之名,这老狐狸还真是城府极深!”
“就是啊。”
阿慢忿忿替她打抱不平,本就艳丽的眉眼似烈火燃烧,“姐姐忍辱负重陪在他身侧,背上一身骂名,要我说,姐姐何须如此,直接打他一顿了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苓又喝了一口茶,削葱根似的莹白指尖慢慢抚过杯沿胭脂痕,琥珀眸里尽然是势在必得。
“等这老狐狸如坊间所说,对我真痴心不已了,就到了该报仇的时候了。”
“姐姐真是厉害!”阿慢竖起大拇指,正要继续吹捧,却听见幽然含笑的一声传来:
“厉害?本相的未婚妻如何厉害,让本相也听听如何?”
玄衣俊美的青年闲步走来,冷白指尖拿走白苓手中茶杯,将剩余的残茶一饮而尽。
白苓下意识道:“这我喝过的。”
“无碍。”青年莞尔,薄薄的唇线勾起,润湿处最是艳到惊心。
白苓心口猛然跳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