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冷冷洒落林间。
大月蛮提刀而行,族人们紧随其后,浑身血污,步履沉重,裘衣早已被鲜血浸透,黑色的皮毛湿黏地贴在身上,散发出腥气。
回到部族中,篝火映照着他们狼狈的身影,族人们彼此对望,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激荡。
然而,那份胜利的狂喜尚未燃起,疲惫的身躯便已隐隐生出异样的战栗,疯弊偏瘫的病症悄悄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有的似被抽走了半边身子的力气,一侧肢体全然不听使唤,绵软无力地耷拉着,仿佛那树枝被狂风折断后,只剩残躯在风中颤抖。
有的身体仿佛被一分为二,一半鲜活灵动,另一半却似陷入了无尽的扭曲,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控制那一侧肢体。
一路上,大月蛮只觉四肢微微发麻,周身像有无数小虫在啃噬,刚刚那场惨烈血战,让他身心俱疲,无暇深思。
回到宅中,他顺手将身上的裘衣脱下,夫人默默接过,拎到院中浸泡清洗。
夜色如墨,院中水盆漾起微微涟漪,裘衣浸入水中,水面缓缓晕开一层浅淡的红,像薄雾弥漫在夜色之下,悄无声息。
夫人低头浣洗时,指尖刚碰到水,一股刺痛如闪电般窜入骨髓,宛如被细密的针狠狠扎过,令她猝不及防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水波轻颤,晕开的血色愈发浓郁。
她还没从刺痛中缓过神,屋内襁褓中的幼儿忽然啼哭起来,声音尖锐嘶哑,透着一股莫名的不安。
大月蛮面色狰狞的回头望去,只见孩子在襁褓中微微挣动,小小的手指从包裹的缝隙中伸出,虚弱地弯曲,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夫人连忙起身,湿漉漉的手指尖还在隐隐发麻,随手擦了擦,快步走进屋里,弯腰抱起孩子,轻声哄慰。
怀中的幼儿哭得越发急促,她俯身喂奶,可婴孩却挣扎着偏开头,哭声嘶哑,嗓音发颤,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喉咙。
正当夫人满心焦急哄着啼哭的孩子时,一阵抽搐毫无征兆地袭来,她只觉周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攫住,肩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手臂也开始战栗。
她想咬牙忍住,却连指尖都开始痉挛,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松开,身子猛地一晃,几乎摔倒,艰难地靠在床沿,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婴孩仍在啼哭,她努力伸手去安抚,然而手指僵硬,抬起时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迟滞而僵直,如同一根被折断的枯枝。
天还未亮,族中已经乱作一团,那些染病之人忽然起身,双眼翻白,口中发出低哑的嘶吼,宛如丧失神智的鬼魅,扑向身旁的亲人。
有人试图制止,却被利齿撕裂喉咙,鲜血喷涌。
哭喊声、怒吼声、撕裂声混杂成一片,整座族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
裴智庆喘着粗气,握紧佩刀快步穿过院门,进入大月蛮的宅院。
昨夜他驻守族中,未曾亲身参与那场战斗,才得以安然无恙,躲过了疫病侵袭。
“魁主!”
院门敞开,血腥味扑面而来。
屋内,大月蛮巍峨如山的身影被血色浸透。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塌陷,血水顺着面颊缓缓滑落,半边肩膀皮肉脱落,露出黑紫腐坏的肌肉组织,散发着阵阵恶臭,像是被无数蛆虫啃噬过。
手中长刀,锋刃微微抬起,寒光如霜,杀意森然。
夫人瘫坐蜷缩在他身后,一手死死抱着襁褓,指尖深深嵌入布料,仿佛要将孩子融进骨血里,另一只手却僵硬地挥舞着,关节弯折不自然,如同被扭曲的枯枝,动作迟滞而诡异,似是抗拒,又像是无意识地挣扎。
襁褓中的婴孩微微颤抖,细弱的手指在空中无力地抓挠,像是要攀附什么,又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死亡的阴影。
大月蛮沉沉吸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蹲下身,将幼儿抱入怀中。
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手指冰冷而僵硬,婴孩微微睁眼,虚弱地看了他一眼,眸光澄澈,不知世间疾苦,亦不知将至的命运。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缓缓低头,闭上双眼,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刃光一闪,墙上溅起猩红的鲜血,夫人顷刻倒下,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没有迟疑,也不容迟疑,刀刃随即翻转,斩落。婴孩的哭声骤然断绝,血迹缓缓顺着大月蛮的指缝渗出,落入灰败的泥土里。
他静静地看着怀中已无生息的幼子,手指缓缓收紧,又缓缓松开。
良久,他轻轻地合上孩子的眼睑,动作轻柔得如同哄他入眠。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痛苦与无奈,缓缓地将孩子放在夫人的尸身旁,掌心的鲜血早已分不清是夫人的,还是孩子的。
夜风卷过,带起浓重的腥气,裴智庆踏入院中,看见这一幕,心头骤然一紧,握刀的手指微微发颤,唇边的话语卡在喉间。
他望向大月蛮,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缓缓抬起。
“别过来。”大月蛮骤然喝止,嗓音低沉嘶哑,像一柄浸透了血的钝刀,将一切割裂开来。
裴智庆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心口仿佛被什么狠狠攥住,血气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大月蛮缓缓转身,一只眼已被血水模糊,神色却冷硬如铁。
他盯着裴智庆,声音低沉而决绝:“吾死后,身体有异样者,格杀勿论……那些带来疫病的异族人,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一个也不能放过……”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刀猛然一翻,刀刃横在颈前,目光沉沉地扫过裴智庆,仿佛要将一切托付,又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
刀锋划破喉咙,鲜血激溅,他的身躯僵立刹那,随即瘫软倒下,仰卧于血泊之中。
长刀落地溅起的血滴落在妻儿冰冷的脸上,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族中勇士仅剩敖蒙与裴智庆,族民死伤大半,熊熊烈火燃烧着尸骸,浓烟滚滚,映红了夜空。
没有人知道敖蒙是如何活下来的,大月蛮死后,敖蒙接管了族群,裴智庆因与他意见不合,屡起冲突,最终愤而离开。
两边没有再起过冲突,林间的兽鸟也恢复了平常,但族人再也不敢去捕林子里的鸟兽来吃,就这样过了一个甲子。
一甲子间,一波又一波的丹士,方士,很多人来到岛上。
而族人自那一战后一蹶不振,只剩下这孱弱的百十人。
直至那一日,一艘破旧的大船飘来,船上是些神情疲惫却剽悍的蒙古人。
他们为何登船,又如何漂泊至此,无人知晓。
为首的年轻将士眼神中满是警惕与不甘,他身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兵卒或坐或躺,身上的战甲破损,武器也随意地放置在身旁。
他们上岛后,看到族群里老弱妇孺,便无礼的使唤,待吃饱喝足之后,问询了什么不死丹药,起死还魂的疯话。
族人们便把他们引向了东边,那时候还没有四四方方的蜃浪城,只有排排砖瓦样房屋。
阴差阳错,无心插柳,那些人竟在东边驻扎起来,自此,不止丹士、方士前来,匠人与招募的兵卒也接踵而至。
他们开山修筑城池,划海沟将我们隔绝在这山坳坳里。
当初,渤海国人来到这里,族民在这岛上自由自在生活数百年,整片岛屿都是族民们过活的家园,依海而生,傍林而息,生活虽不富裕,却也安稳宁静。
谁曾料到,那些异族人得了我们的救助,竟反客为主,在岛上胡作非为。
敖蒙讲我们我们无力抵抗,冲突对抗只会死更多的人,为求太平,只好让出一半土地,迁到西边。
直至这些兵士登岛,匠人们的到来,东边日益壮大,城池渐成规模,我们却被逼至西北一隅,苟延残喘。
族长说到此,老泪纵横。
南星问道:“那敖蒙族长呢?”
岳清澄眉头一动,一脸诧异的看着南星,却又很期待族长的回答。
族长抹去脸上的泪痕:“敖蒙已经逝去十多年了,如今族中年岁最长的便是我,族人的生计落在我肩上,原本我想百年后,将族人托付给敖厉,可是……敖厉这几年鲜少回来,根本见不到人。”
“敖厉又发生了什么?”金宝儿皱眉问道。
族长叹了口气:“敖厉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身手远胜同龄孩童,奔跑如风,冬日也不着厚衣,两鬓白发也很异样,孩子们也不愿意和他玩,而他也不合群,自幼就喜欢去东边跑。”
族长话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苦笑着继续说道:“十六岁那年,冰天雪地的,他竟然带了一只鹿回来,寻常的鹿孩子们还是在林子里见过的。但他带回来那只很不一样。”
青菀饶有兴趣的追问道“鹿还有什么什么不一样的。”
族长摇了摇头:“那鹿四蹄雪白,身形修长,毛色白中泛蓝,角如枯枝纵横,透着冰晶般的光泽。它的胸口有幽兰色的毛,鹿尾轻扬,蓝芒流泻,如冰雾浮动。”
金锦儿喃喃道:“前山塔摩萨窟外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兽类,五颜六色就是这样,好看的不寻常。”
皇甫流云好奇的问道:“好看的不寻常?那是不是可以去前山看看么?”
岳清澄打趣道:“去了估计就回不来了,我们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金宝儿不耐地打断众人:“你们先别添乱,族长,那后来呢?”
族长陷入到了回忆中,愣了一下:“啊,后来……族人因疫病的旧事,对异兽心怀恐惧,纷纷指责他,让敖厉把那异兽带走。从那以后,他愈发被孤立,与族人渐行渐远。”
陆清峯眼里闪烁出好奇的光,疑问道:“没想到老伯竟有如此过去,那是不是和敖蒙没有被染病存活下来有关系?”
族长歪着头,若有所思:“当年那晚血战,敖蒙也满身是血,可其他人都染了病,唯独敖蒙无恙,虽然有人传言他背叛了,敖蒙也并没有解释。依旧守护着族人,处理族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忽然,夹杂着些许无奈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其实,敖厉离开族群,并不只是因为族人的指责。”
众人循声望去,洞外夜风微凉,裴花花缓步走来,目光温和,却藏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她看了族长一眼,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怀念,又像是怅然。
走到桌前,她缓缓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好了,娃娃们,夜深了,族长年事已高,可不能再陪你们熬着了。”
她端起茶盏,缓缓坐下,轻啜了一口:“敖厉比我小四岁,他过去的点点滴滴我还是很清楚的,你们也都累了,关于他的那些过往……明日婶婶讲给你们听。”
族长嘴角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浅笑,步履从容,悠然迈出了山洞。
青菀起身,不舍地问道:“明天?婶婶,还在这儿讲给我们听?”
裴花花轻轻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嗯,明日还在这里,婶婶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的。”
岳清澄松了口气,往后一靠:“现在总算对岛上的恶人有个大致的了解了。”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期待,隐隐觉得明日或许能听到更多线索。
众人意犹未尽地起身,目光中带着几分倦意,轻声道别后,各自回去歇息,山洞内的气氛渐渐归于宁静。
篝火微微跳跃,映照着裴花花的侧影,她望着夜色深沉的洞外,眼神中浮起一抹淡淡的怀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像是在回忆往昔青涩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