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腊月里的北风格外锋利,陈春生蹲在天井的青砖地上,手指深深抠进冻土。那些精心侍弄了三年的君子兰,此刻像被踩烂的绢花般散落在冰碴里。淡黄色的根系裸露在寒风中,细碎的土块里还粘着几片残破的墨绿叶片。
\"爸,您别往心里去。\"儿子站在廊檐下搓着手,\"妈说这些花草招虫子,过两天给您买两盆塑料的......\"
陈春生的耳朵嗡嗡作响,儿媳哄孙子玩平板电脑的电子音从东厢房飘出来,混着厨房里高压锅的嘶鸣。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夏夜,也是这样蹲在井台边,听着妻子王秀兰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这个月工资四十二块八,菜钱扣去七块三,给娘抓药三块五......\"三十岁的王秀兰把家计簿拍在石桌上,\"就剩这点钱还想订《无线电》杂志?\"
那时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盖住整个天井。陈春生摸着兜里被体温焐热的稿费单,终究没敢说自己在给省城科技报写科普文章。第二天他偷偷去邮局取了八块钱,给咳嗽不止的老娘买了瓶枇杷膏。
冰碴在指缝间融成泥水,陈春生哆嗦着去捡那些残根。去年开春时,他在县医院走廊里听见护士们议论多肉植物,特意托人从市里捎回十几株小苗。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塑料棚查看湿度,入冬前还学着用棉被给花架保暖。
\"您说您这是图什么?\"女儿上个月回娘家时倚着月亮门嗑瓜子,\"要我说就该把天井铺成水泥地,种这些劳什子不如养两只肉鸽。\"
陈春生当时没说话,只是往君子兰的陶盆里添了把腐叶土。这些不会说话的绿植比儿女贴心,至少不会追着他要钱。去年给儿子凑房贷时,他把自己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典藏版卖了,买主是镇上开网吧的年轻人,书脊上的烫金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正房的门帘突然掀起,王秀兰端着搪瓷脸盆出来泼水。滚烫的洗菜水浇在残花上,腾起的热气里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杵在这儿装什么林黛玉?\"她的影子还是那么长,像条黑蟒缠住天井,\"下午去信用社把养老金的折子换了,以后每月往大宝卡里打四千。\"
陈春生感觉后槽牙隐隐作痛。上个月母亲下葬那天,王秀兰在坟前数落他烧的纸钱不够体面时,也是这种刮锅底的嗓门。三姑六姨们同情的眼神像麦芒扎在背上,他只好把塞给哭坟人的白包又抽回两张。
\"听见没有?\"搪瓷盆\"咣当\"砸在井台上,\"要不是我当年去服装厂踩缝纫机,你能供出两个大学生?现在翅膀硬了想单飞?\"
冰水渗进老棉裤,膝盖像被千万根针扎着。陈春生望着西厢房窗台上的空花盆,那里原本放着株垂丝茉莉。去年冬天女儿说新房缺个装饰,连盆端走时还顺走了他准备买新眼镜的钱。
远处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当当当敲碎了晨雾。陈春生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三十年前他站在讲台上讲解自由落体,粉笔头划出漂亮的抛物线;二十年前在家长会上被夸教子有方;十年前退休时校长送上\"桃李满天下\"的锦旗。如今这些体面都变成了天井里的一地狼藉,混着冻土、残根和结冰的洗菜水。
他撑着井台慢慢起身,棉裤后襟结着薄冰,走起路来哗啦作响。东厢房传来孙子稚嫩的声音:\"爷爷身上有味道!\"陈春生低头嗅了嗅,的确有股沤烂的草木气。这味道他太熟悉了——是母亲临终前躺的藤椅味道,是父亲瘫痪时褥疮化脓的味道,是三十年来每个深夜独自抽烟时,烟灰落在的确良衬衫上的味道。
堂屋的挂钟敲响九下,王秀兰已经开始给县城的亲家母打电话,商量开春后去海南旅游的事。陈春生望着供桌上父母的遗像,忽然想起那瓶用稿费买的枇杷膏。玻璃瓶上的刻度线在记忆里微微反光,像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银河。
正月初六的晨雾还未散尽,陈春生踩着露水走进天井。八仙桌上搁着昨夜的残羹,凝结的猪油上粘着几根灰白鸡毛。他弯腰拾起飘到井台边的羽毛,发现羽管里凝着暗红血珠——是年前王秀兰执意要杀的那只芦花鸡。
那只鸡原本养在西墙根。每天清晨,陈春生撒玉米粒时,它总会踱着方步跟到月洞门下。有回他感冒发烧,这生灵竟扑棱棱飞上窗台,隔着玻璃用喙啄他的药碗。王秀兰却说畜生记仇,非说除夕夜该拿它祭祖。
羽绒在指间微微颤动,陈春生突然想起阁楼樟木箱里的铁皮盒。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爬上去时,二十年前的灰土簌簌落在肩头。盒盖开启的瞬间,1987年《科技报》的油墨香混着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最上层那封读者来信字迹稚嫩:\"陈老师,您说的北斗七星会指引迷途的人,是真的吗?\"
楼下突然传来摔碗声。\"老东西又躲懒!\"王秀兰的骂声震得梁上蛛网轻晃,\"县里捎信让你下午去摁手印,房本要添大宝的名字......\"
陈春生把铁皮盒揣进棉袄,踩着满地鸡毛往外走。村口老槐树的枯枝划破雾气,树根处隆起的土包是芦花鸡的坟。他从盒底取出那瓶干涸的枇杷膏,玻璃瓶在熹微晨光中泛起琥珀色。
镇中学的旧校门竟还开着。看门的老赵头正在扫爆竹屑,见他来连忙摆手:\"陈老师快走,拆迁队明天就来拆......\"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挖掘机的轰鸣。
陈春生径直走向物理实验室。蒙尘的玻璃柜里,他当年制作的日晷模型指针早已锈蚀。阳光从破窗斜射进来,光斑恰好落在铁皮盒中的剪报上——那是他发表的第一篇《论天体运行的浪漫性》。
\"叮——\"
生锈的校钟突然自鸣。陈春生摸到钟绳上三十年前自己打的结,结痂般的绳结硌着掌心。他想起毕业班那个总爱爬钟楼看星星的女生,去年听说她成了天文馆讲解员。
暮色四合时,陈春生抱着铁皮盒坐在钟楼栏杆上。拆迁队的探照灯刺破黑暗,他看见无数鸡毛在光柱中飞舞。其中一片逆着风往月亮方向飘去,羽管里的血珠在月光下像粒星子。
第二天清晨,老赵头在日晷旁发现个铁皮盒。盒里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剪报,最上面压着本存折,扉页夹着根带血丝的芦花鸡毛。当王秀兰带着儿女赶来时,只看到拆迁废墟上插着根削尖的竹竿,竿头系着褪色的红领巾,正指向北斗七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