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元往事
初三那年秋天的晨读时分,我夹着教案往教室走,远远望见走廊拐角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晨雾里飘来浓重的草药味,陈水生的父亲攥着褪色帆布包,指节在冷风中冻得发紫。
\"林老师,娃的银元...\"他布满沟壑的脸涨得通红,从怀里摸出块蓝布包着的物件。掀开时金属与粗布摩擦发出沙沙声,躺在掌心的银元泛着幽光,边缘处\"光绪元宝\"四个字清晰可见。
我这才知道,这个总穿补丁衣服的男孩,书包里竟藏着传了三代的宝贝。前日陈水生高烧不退,他爹按古法用银元蘸蛋清给孩子刮痧,天亮时随手把银元塞进书包夹层。等发现时,孩子已经带着它上了两节数学课。
\"昨天下学收拾课本就不见了。\"男人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银元纹路,\"水生说后排的君良...哎,可不敢乱说人家偷。\"
晨雾在玻璃窗凝成水珠,我望着教室里伏案早读的孩子们。倒数第二排的王君良正缩着脖子抄写单词,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皴裂的手腕。记得开学时他交学费,零钱里还混着粮票。
课间操的铃声惊飞槐树上的麻雀。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水泥操场上跳动的蓝白色身影。陈水生永远站在最末排,此刻他做伸展运动时明显心不在焉,后颈还留着未消退的刮痧红印。
\"周小红,昨天课间有没有看到特别的东西?\"我第一个叫来陈水生前座的女生。扎羊角辫的姑娘绞着手指,突然压低声音:\"王君良捡了个亮闪闪的...\"
随着问询深入,拼图渐渐完整。昨天自然课代表收作业时,有人碰掉了陈水生的书包。银元滚到讲台边,被值日的王君良拾起。目击的孩子们说,他当时举着银元问了三次\"谁的\",喧闹的课间却无人应答。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办公室,我在花名册上勾画着问询记录。王君良站在办公桌前,影子在地砖上缩成小小一团。他校服领口还沾着粉笔灰,那是上午帮老师擦黑板时蹭的。
\"上周三你交的作文里写,母亲需要钱买中药?\"我合上作业本。男孩猛地抬头,瞳仁里晃动着惊慌的碎光,单薄的肩膀开始发抖。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抽出抽屉里的牛皮信封:\"这是你母亲上次退回来的助学金申请,她说不能占学校的便宜。\"信封边缘已经卷起,里面装着被退回的二十块钱。
男孩的眼泪砸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圆点。他哆嗦着从裤袋掏出个手帕包,银元落在桌面发出清越的声响,震得窗台上的绿萝微微颤动。
放学前,我举着银元站在讲台上。夕阳把孩子们的脸染成蜂蜜色,王君良缩在座位上,把开裂的钢笔攥得死紧。
\"今天要表扬王君良同学。\"我说得格外大声,\"他捡到贵重物品主动上交,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值得学习。\"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我看见男孩僵直的脊背突然松懈,像被赦免的死囚。
陈水生接过银元时,王君良突然举手:\"老师,我...我能送他回家吗?\"两个男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陈水生的书包侧袋露出一截艾草——那是王君良家后山采的退烧药。
期末评选三好学生时,我把票投给那个总在值日簿上多写自己名字的男孩。二十年后同学会上,已成为外科主任的王君良端着酒杯过来:\"老师,当年那块银元...\"
我们相视而笑。酒店窗外,晚霞正沿着都市天际线燃烧,恍若那个秋日黄昏永不褪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