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夹菜声响彻在房间里。
一大人一少年谁也没有继续说话,只顾着往嘴里夹菜,生怕晚一点这口肉就吃不到了。
可这边是这样,那边却不是。
一颗晶莹剔透的玉骨放在铺好的雪山狼皮上,这是李文书带过来的礼物。
但堪称‘食物终结者’的崽崽,此刻却无比的温顺。
宛如绅士一般,优雅的舔来又舔。
若不知情的人看到它,多半会猜想它和大众印象里的冰虎崽不同,或许血脉高贵。
那算是猜中一半。
因为这只小白虎确实血统不凡,但它如此乖巧的原因并不是这样。
而是它身边的庞然大物——
银色的鳞片在光亮下泛着银光,密密麻麻的细小疤痕遍布在上面,彰显着它过去的功勋。
庞大的身躯即便盘延,威武的气势也没有丝毫减弱。
粗壮且布满螺纹的断角仰天而立,从缺口处不难看出它曾经的规模,是如同利剑般的长度。
是让人一眼看去就心惊胆颤,惶惶不安的恐怖存在。
尤其是当它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眸看你时。
此刻。
它就在默默的注视着小雪山君。
姜峥难得打了个饱嗝。
他从桌上的纸抽里取了点纸,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嘴巴,一边略带感慨的隔着衣服拍了拍肚子。
只间隔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连吃两顿,他竟然只有饱腹感,而不撑哎。
往常的他即便胃口大,但也没到这种程度。
这多半是二轮身识给予的特殊性。
这样也好。
他本来还想着用灵气催动消化,如今看来,倒也不用折腾自己。
对面。
李文书自顾自的往嘴里夹块肉,就连里边的骨头都咬的粉碎咽下。
然后瞥了一眼姜峥:“身识成了?”
“是。”
“怪不得,刚才见你时就发现你脚步稳重,多半才吃过一顿。”
放下筷子。
李文书端起啤酒罐,咕咚咕咚喝个干净,又道:
“练体者多食,以后每天记得买点牛羊肉,配上青蔬水煮搭配,但今天就不吃那些了,吃点油荤无所谓。”
“是。”
姜峥只是点头。
面对自己这位干叔叔,他是能不多说就不多说。
他和那荣特助可不一样。
这种感觉就和他上辈子遇见老刑警一样。
即便早有准备,也难免要谨慎到不能再谨慎为止。
更何况。
就在刚见面时,对方的眼神让他记忆尤深。
是真出了什么差错吗?
少年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然翻江倒海。
李文书打了个酒嗝,挪动视线,停留在那里的乖巧咪咪身上。
“你这只冰虎崽,不一般啊。”
姜峥的动作微微一滞。
而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出侄子的异样一般,只是平静的说道:
“我这老伙计虽然并无恶意,但长久以来随我征战近二十年,威慑早已浑然天成。”
“你这小家伙,竟然只是有所收敛,还能当着它的面舔骨……呵。”
李文书生硬的笑了一声,收回视线瞅了少年一眼,慢慢道:“姜虎还真是给你留了一只好灵兽啊。”
这一刻。
少年却没有再露出破绽。
他只是勉强笑了笑,脸上又闪过一丝明显的复杂:“确实。”
李文书静静的看着少年。
直到片刻,他才挪开视线:
“我知道你们父子关系不睦,也知道我本不该说什么……但我还是要说两句。”
“你父亲他以前不是这副性子。”
“那时候我还年幼,家里大人早亡,若非姜虎带我回家,义父义母咬着牙收了我,我恐怕熬不过那个冬天。”
李文书的声音非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一样。
姜峥却懂事的又为了他开了一瓶啤酒。
男人接过啤酒罐,也没喝,只是继续说起话来。
眼神里逐渐浮现出过去的记忆。
“我和他情同手足,一块刨冰,一块抽冰陀螺,那时候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甚至我也有……呵呵。”
“为此,姜虎当时可没少嫉妒我。”
李文书笑了两声,只是听起来和乌鸦啼鸣一样难听。
“但总是过天就忘,继续和我玩耍。”
“直到我展现出了绝佳的御灵天赋为止。”
说到这里。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又只剩冷硬:
“那时候不比现在,各地都急缺人才,说是‘宁杀错不放过’也不为过。”
“我被一纸令文送到了三冬省读书。”
“而作为我离开的代价,那时还没有形成县城的临江多村联合办事处,决定将给予家里补偿。”
“我从那时起,就再也没见过他和义父义母了。”
话落。
李书文又猛喝一口啤酒。
“至于再后来,就是我阴差阳错又回到了已经形成县城的这里。”
“而那时的义父义母在几年前已然病逝,姜虎也不见了踪影。”
“听人说,他是好多年前就挥霍空了家里的余财,跑到南边逃债去了。”
“走了也好。”
“不然,若让我见到他,保不准就会打没兄弟情谊。”
“毕竟,我的钱基本都邮给了他的银行卡。”
姜峥就这么乖乖听着,一动不动。
“然后,他就带着你回来找我了,还不知道怎么成了一名御灵师。”
“鬼知道他走的这些年里都经历了什么,回来的时候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若非还念及旧情,我岂能容他对子无故痛殴?”
姜峥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反了,叔叔。
除了刚开始的那一年,之后他打我的时候,我没少还手。
有时候还趁他喝醉酒想打我之前,先动手打他。
李文书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要怪我没有派人找他。”
姜峥猛的抬起脑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错愕。
李文书这次却低下了眼眸。
“我不找他,是担心他死性不改,继续打你。”
“你很好。”
“你是他的种,却远比他要出色的多。”
“好好学,认真练,姜家虽然连寒门都不算,但未必不能从你开始。”
“但你也不要恨他。”
“我虽然不知道这只冰虎崽是他从哪里整来的,但他既然能在走之前给你准备好,就说明他是爱你的。”
“姜家对我的恩情,我记一辈子,所以你……”
“我知道,叔叔。”
姜峥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李文书的眼睛,认真的说:“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姜峥此生不忘。”
“好。”
李文书停顿一瞬。
救命之恩,应该是在两人赶来这里的路上发生的吧。
“你的眼部天赋是什么?”
“破妄之眼。”
“效果?”
“看穿虚妄,见微知着。”
“不行,以后出门若有人问起,你只管说能减弱虚妄便好,后边不必再提。”
“协会能信吗?”
“那是我的事。”
“明白,多谢叔叔。”
“嗯……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县里来了一位大人物,我还需要去见见他,想想办法。”
李文书站起身子,朝着同样起身的姜峥摆了摆手:“不用送我,你先去做一件事。”
“事?您说。”
“小事。”
李文书随意的甩了下袖子,不远处的庞大身躯忽然转过脑袋。
紧接着以一股极其不可思议的方式,钻进了他的袖子里。
仿佛入水泥牛一般,就这么消失不见。
男人缓步向前,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
“泥螺巷后区里,没了一群长毛狗,看那样子死了有两天了。”
“我让银角大蚺将它们吃干净了,但那里的垃圾也被卷了个底朝天,你亲自去把那里收拾了,也长长记性。”
“免的让那些环卫工人,平白辛苦。”
姜峥愣在原地,忽然一动不动。
“二郎。”
男人停在店铺的门口,身子不动,脑袋却转了个夸张的幅度。
他面无表情,半张脸在阴影下若隐若现。
“除却那些途径天赋。”
“在所有的命途中,只有【捧药命途】和【悬灯命途】天生具备验毒能力,其中达成三品的御灵师,对毒极其敏感。”
“某些人,只要毒存在过,没有特殊办法处理,那他们就一定能感受的出来。”
“若遇到其他人均无碍,但只有他们,有时候需要换种思路。”
“你出身卑微,心狠我能理解,我不问这屋里出过什么事,也不问那些算是被你养大的狗,死的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只问你,狗粮和狗盆都在哪?”
少年张了张嘴,瞳孔不断晃动。
他其实并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上辈子的那些经历,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在过生日的当天,杀了自己的所有“家人”。
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接管生意,其实能活的好,吃的好,穿的好吗?
不是。
他只为了满足他自己潜藏在心底里,十余载的仇恨。
他要报复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他手刃后来的贪婪老板,是因为对方不能让他过上正常的日子吗?
不是。
仅仅只是因为那个老板,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家庭中受到的剥削。
他贪不贪婪,其实都不重要。
他被泥头车撞死,最后认了命,是因为他真的认了命吗?
不是。
他只是没想到那车能上房而已。
他欺骗着自己认命,欺骗着自己活够了,可他内心深处,还想要继续活下去。
归根结底。
无论怎么说,他清楚自己真的都是一个自私的人。
但他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却有些不一样。
姜虎虽然动辄对他打骂,但那都是在喝醉酒之后的事。
在清醒的时候,这个人总是来和自己道歉。
这并不足以洗清他的家庭暴力,姜峥也没有那么愚钝。
他只是出于对方救命的恩情,忍了一年才还手而已。
但他知道,姜虎是爱自己的。
只是他是个烂人,爱的方式错无可错,全靠救命之恩给他续命而已。
那叔叔的爱正确吗?
正确。
那是毋庸置疑的爱。
虽然在姜虎在时,叔叔极少来看自己。
但每年都会托人送来合适的衣服、鞋子、各种昂贵又重要的书籍和修炼资源。
不然姜峥不会这么快就掌握那些知识,走到如今的地步。
即便在自己打伤周常的时候,这个本该置身在外的叔叔,也冒着被当地首富检举的风险,让秘书过来替自己撑腰。
叔叔那时可不知道,他姜峥出手是有分寸的。
或者说。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周常不死也残才对。
让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临江县主办,顶着大人物的压力,来到自己的家里,并给他的侄子善后。
这难道不是爱吗?
人无完人。
叔叔如此,姜峥又岂能真的无动于衷?
五年啊。
五年。
就是畜生,五年也该有感情了。
更何况姜峥不是畜生。
他只是没接触过这样的爱,又不敢承认这样的爱属于自己,恐惧遭到背叛而已的懦弱者。
因此。
沉默半晌,姜峥深吸一口气,最终颤抖着声音,慢慢开口道:
“肉被狗吃了,我后边想办法趁夜深去了一趟县口,把端肉的狗盆弄碎了分别扔在那里的三个垃圾站……”
“……其余的狗粮,我挑了几个地方,喂给了全县的几个流浪狗根据地,那些都是我网购的狗粮,没有任何问题。”
“好,足够精细,但二郎,御灵师之路,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手眼通天。”
“你的思维要发生转变,应对普通人足够的事,对某些御灵师来讲却不一定足够。”
“你记住叔叔的话了吗?”
姜峥喉咙涌动,似要立刻说些什么。
但下一秒。
他猛的向前一步,扶起衣服,重重的跪在地上。
“叔叔放心,二郎谨记。”
他抬起头,毫不避讳的看着叔叔的眼神,咬紧牙关,掷地有声:“二郎……”
“死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