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来就是个傻子。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跪在殿外的大臣们说的。他们以为隔着十二道屏风就听不见,其实那些话顺着穿堂风直往耳朵里钻。那年我六岁,穿着新制的黄绸袄子坐在父皇膝头,他教我认奏折上的朱批,我盯着砚台里晃动的影子发呆。母后总说我学说话比别人晚两年,走路总要扶着宫女的裙带,但父皇还是把玉玺塞进我怀里,临终前抓着我手腕的力气大得吓人。
建始元年正月初八,雪下得比守灵的烛火还密。礼官在丹墀上摔了三次玉圭,我的龙袍拖在地上沾满泥浆。摄政王司马道子扶着我胳膊,他掌心烫得像块烙铁。登基大典上我数着台阶,数到三百七十六级时听见有人笑,回头看见太傅王珣的胡子在风里抖得厉害。那天晚上御膳房送来八宝鸭子,我啃着鸭腿问太监:\"当皇帝就是天天吃鸭子吗?\"满屋子宫女突然跪了一地。
朝堂的事我从来弄不明白。奏折上的字会跳舞,尚书令念的赋税数目比御花园的蚂蚁还多。司马道子叔父总在屏风后咳嗽,他咳嗽一声,底下大臣们就齐刷刷跪下。有天我趴在龙椅上玩九连环,听见他指着我说:\"此等痴儿,怎配坐拥江山?\"我转头问他:\"叔父要坐这里吗?\"他脸色突然变得比祭天的猪肝还紫。
元兴元年闹饥荒,宫里的米缸都见了底。那天晨起梳头,宫女只给我绾了最简单的髻。御道上跪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老臣,说建康城外有人吃观音土胀死了。我让太监把午膳的黍米饼分给他们,司马道子掀翻食盒骂我妇人之仁。碎瓷片溅到龙袍上,我蹲在地上捡饼渣时,闻见他靴子上的血腥味——后来才知道,那天朱雀门外斩了三百流民。
桓玄进京那日,宫门前的铜驼倒在地上。我躲在垂拱殿的帷帐后,看那个披玄甲的男人用马鞭挑起我的冕旒。十二串玉珠哗啦啦响,他身上的铁锈味混着酒气:\"陛下可知何为禅让?\"我摸着冰凉的玉圭说:\"像春天把袄子换成纱衣?\"他愣了半天突然大笑,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那天夜里我被塞进牛车,车轮碾过朱雀桥时,听见桥下浮尸卡在石缝里的声响。
在浔阳的日子反倒快活。行宫只有三进院子,但院角的歪脖子枣树结的果子特别甜。看守的老太监教我编草蚂蚱,说当年伺候过孝武帝。有天夜里雷雨交加,他醉醺醺指着我说:\"你爹杀的人比这场雨点子还密。\"我数着窗棂上的雨痕,忽然想起父皇临终时瞪大的眼睛,原来人死的时候真的会漏气,像破了的羊皮筏子。
义熙元年春天,江州刺史给我送来新制的葛布衫。料子粗得磨脖子,但我喜欢衣襟上绣的蛐蛐。刘裕带着甲士闯进来时,我正在给蛐蛐喂菜叶。他跪下磕头的架势像要把青砖砸碎,起身时铠甲缝里掉出半截断指。回建康的官船上,我扒着船舷看江豚跃水,他站在三步外突然说:\"陛下可知今日是何日子?\"我摇头,他望着建康方向:\"三年前今日,臣在蒜山渡口杀了孙恩。\"
重新坐在太极殿的感觉很奇怪,龙椅垫了新褥子,却再找不到那个硌屁股的缺口。刘裕每次上朝都站在最前面,影子能盖住半个御阶。有天早朝我数他铠甲上的甲片,数到两百零三片时听见他吼:\"不杀尽桓氏余孽,臣誓不为人!\"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房梁上掉下只耗子,拖着断腿往御座下钻。
宫女们开始往我饮食里掺朱砂,说是能开智。喝了三个月,夜里总梦见血红的月亮。有天我撞见刘穆之往参汤里撒香灰,他说这是琅琊王氏祖传的方子。那晚我吐了七回,胆汁染黄了锦被。后来刘裕亲自端来药碗,黑乎乎的汤药映着他铁青的脸:\"陛下该学着看奏折了。\"我盯着药汤里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鬓角有了白丝。
义熙五年重阳宴,我在御花园迷了路。秋千架上积着露水,假山后传来刘毅的声音:\"留着这傻子,终究是祸患。\"王谧的咳嗽声打断他:\"总得等北府军过了长江。\"我蹲在芭蕉叶下啃菊花糕,甜得发苦。回宴席时刘裕盯着我衣襟上的糕渣,眼神像要看穿我的肚肠。那夜我第一次装醉,伏案时瞥见他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
腊月里最冷的那天,张贵人被拖出寝殿时只穿着单衣。她指甲在门槛上抓出十道血痕,骂声比朔风还尖利:\"你们刘家迟早遭天谴!\"刘裕的部将用刀柄敲掉她两颗门牙,血滴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红梅。我缩在貂裘里发抖,他拱手说:\"妖妃祸国,臣为陛下除之。\"我想起去年端午,张贵人教我包粽子,苇叶在她手里翻飞如蝶。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宫墙根的野蔷薇开出第一朵花时,刘裕说要伐燕。他站在地图前比划,衣袖带起的风掀翻了我的茶盏。我问他:\"幽州有鸭子吃吗?\"满堂武将哄笑,有个络腮胡子笑得最响,后来听说他叫王镇恶。出征那天我在西明门摔了饯行酒,刘裕扶我时低声说:\"陛下好生休养。\"他掌心茧子刮得我手背生疼,铠甲上的铜兽吞口闪着冷光。
宫里的蝉鸣吵得人睡不着。我躺在竹簟上数纱帐的网格,数到第九百八十一个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刘穆之的白胡子被汗黏在下巴上:\"北府军大捷!\"他展开捷报时手抖得厉害,火漆印掉在我赤脚边。捷报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后来才知那是\"克长安\"三个字。那天晚膳加了炙羊肉,我却想起桓玄当年喂我的那碗麦饭,硬得硌牙。
刘裕回朝那日,朱雀航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的坐骑踩着红毡走到宣阳门,马蹄铁上还沾着关中的黄土。百官跪迎时,我数他铠甲上的箭痕,新添了十三道。庆功宴上他递来酒樽,青铜器皿冷得像冰。我呛得咳嗽,他拍我后背的力道像在擂鼓:\"陛下当饮尽此杯。\"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衣领,我看见他眼底跳动的火苗。
腊月祭天那日,我被衮服压得直不起腰。刘裕执剑立于祭坛右侧,剑穗上的玉珠比我的冕旒还亮。燔柴的烟气熏得眼睛疼,我踉跄时被他扶住胳膊。他手指按在我脉门上,低声说:\"陛下可知何为天命?\"我望着燎炉里翻卷的火舌,突然想起那年浔阳行宫的枣树,雷劈焦了半边枝桠,剩下的半棵树春天照样开花。
宫里的梅花开了又谢。我开始在宣纸上画乌龟,画满一百只时,刘裕派人送来新制的龙袍。衣襟上的金线扎脖子,我挠出血痕才罢休。有天夜里听见宫墙外马蹄声急,值夜的小太监说京口方向起了大火。我光脚跑上角楼,看见建康城外连营百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晨雾散时,城头旗子换成了\"宋\"字。
被囚禁在含章殿的日子,窗棂上的冰花成了最好的玩伴。送饭的老宫女总多塞个胡饼,她说儿子跟着刘裕打到了广固。开春那天,我在院里挖出个陶罐,里面装满生锈的铜钱。刘粹来宣诏时,我正在数罐子里的蚂蚁。诏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只听见\"奉天命禅位\"几个字。他递来酒壶时手很稳,壶嘴还冒着热气。
最后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时,我忽然想起登基那年的大雪。司马道子的朝靴碾过雪地,咯吱咯吱响。父皇临终前在我手心画的圈,原来是个没封口的圆。烛火晃了一下,我看见屏风上自己的影子,终于和那个六岁傻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