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会儿建康城里正飘着雪,娘亲说产婆把我裹进狐裘时,窗外的红梅开得正艳。那是齐建元四年腊月,父亲萧宏刚被先帝封为临川王,府里来往的宾客踩碎了前院的积雪。四岁那年春天,陛下带着太子来府上赏画,我躲在十二扇紫檀屏风后头偷看,那袭明黄袍子上的龙纹在烛火里闪着金线,晃得人眼睛发酸。
\"正德过来。\"父亲突然把我拽到众人面前,我膝盖磕在青砖上生疼。陛下俯身捏了捏我的脸,手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贴着皮肉滑过去,凉得我打了个哆嗦。\"这孩子眉眼倒与朕有几分相似。\"太子站在旁边抿着嘴笑,他手里捧着的鎏金暖炉飘出沉水香的味道,那香气缠在梁柱间三日都没散尽。
建武五年秋天,宫里突然来了二十辆朱轮马车。母亲攥着我的手腕直发抖,指甲掐进皮肉里都没发觉。宣旨的宦官嗓门尖得像刀片:\"临川王世子萧正德,即日起入嗣东宫。\"父亲跪在香案前没抬头,我看见他后颈的汗珠顺着朝服滚进领口,在绛纱上洇出深色痕迹。那年我八岁,穿着新裁的太子常服站在昭阳殿前,玄色衣摆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台阶下的文武百官像密密麻麻的黑棋子。
变故来得比梅雨季还快。永泰元年春,太子妃突然有了身孕。我记得那天晨读时听见外头宫人奔走,铜盆撞在廊柱上哐当乱响。陛下冲进书斋时冠冕都歪了,他一把抱起我在半空转了三圈,冕旒上的玉藻扫过我鼻尖:\"正德啊,你马上就要有弟弟了!\"我盯着他龙袍下摆的潮痕,那是从西苑一路疾走溅上的泥点子,还沾着半片踩烂的海棠花瓣。
萧统出生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雨水顺着琉璃瓦当砸在汉白玉阶上。乳母把我拦在产房外头,隔着三重素纱帐听见婴儿啼哭撕开雨幕,像把新磨的匕首捅进耳朵。陛下再没来过东宫书房,原先摆满我临帖的紫檀案几,渐渐堆满了给萧统准备的玉锁金铃,那些金器碰撞的声响整夜在梁间叮咚作响。
开春祭祖那日,礼官突然把我从太子仪仗里拽出来。玄色衮服上的十二章纹还没穿暖和就被扒了下来,腰间的青玉组佩摔在砖缝里断成三截。\"回你父亲府里住些时日。\"陛下说这话时正在批奏折,朱笔在绢帛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像道新鲜伤口。我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数他袖口的龙纹,一共九条,爪牙都朝着我的方向。母亲来接我时穿着褪色的翟衣,马车驶出朱雀门时,我看见萧统的乳娘抱着襁褓站在城楼上,杏黄色的锦缎在风里飘得像面旗。
回到临川王府的头三个月,我总在半夜惊醒。府里的帐子不是东宫用的鲛绡纱,粗麻布蹭得脖颈发痒。有天夜里听见父亲和幕僚在书房争吵,我赤脚蹲在窗根底下,露水把中衣浸得透湿。\"当初就不该送他进宫现在倒成了烫手山芋\",这些话混着更漏声往骨头缝里钻。后来父亲开始带我去军营,让我骑着他的青海骢在校场跑圈,马鞍上还留着前任太子太傅的血渍。
普通四年秋猎,我射中头鹿那天,陛下难得冲我点头。萧统在御辇上奶声奶气背《楚辞》,金色箭囊从他肩头滑下来,我伸手去接却被侍卫按住胳膊。\"正德兄长当心,这箭镞锋利得很。\"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陛下书案上那颗夜明珠。那天晚上我在马厩里磨了半宿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栏里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第一次逃往北魏是普通六年开春。我带着二十亲卫连夜出城,马蹄裹着棉布跑过青溪桥时,桥洞下的乞丐翻了个身。洛阳城的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我在驿馆等了七日才见到元颢。那鲜卑人捏着我的下巴看了半晌,忽然大笑:\"你们南朝的太子都这般细皮嫩肉?\"他扔来的羊肉腥膻扑鼻,银刀插在案几上嗡嗡震颤。三个月后我跪在太极殿前听训,陛下把茶盏砸在我额角,碎瓷片扎进眉骨时,我闻见龙涎香里混着血腥味。
中大通元年,萧统染了时疫。我去探病时特意佩上他送的白玉冠,药气熏人的寝殿里,他抓着我的手往掌心塞了块玉佩:\"兄长替我看看今日的折子...\"话没说完就咳出满帕子血星。那夜我站在尚书省值房,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疏突然笑出声,朱笔在\"准奏\"二字上戳出个窟窿。后来萧纲接任太子,我在新修的东宫墙上题了首艳诗,墨迹未干就被带进宗正寺关了半月。
太清元年侯景派人联络时,我正在别院斗鸡。那羯族使者手掌缺了三指,递来的信笺浸过麝香。\"王爷可知建康城有多少水门?\"他说话时盯着我腰间玉带,那是去年陛下寿辰赏的。我把鸡血抹在降书上,畜生的尖喙突然啄破手指,血珠滴在\"借兵三万\"的字迹上,倒像盖了方朱印。起兵那日暴雨如注,我穿着赶制的龙袍坐在牛车里,衣襟的金线扎得脖子发痒。亲信说朱雀航的浮桥断了,我踢开车门看见对岸火光冲天,侯景的狼头旗在雨里耷拉着,像条死透的鲶鱼。
城破那夜我在台城地牢见到陛下,他腕上的佛珠少了两颗。\"正德啊...\"老人声音哑得厉害,我抢过话头说起八岁那年的昭阳殿。狱卒送来的牢饭馊了,我掰开粟米饼,露出里头半截蟑螂腿。清晨被押往刑场时,街边茶肆飘来炊饼香,和二十年前东宫小厨房的味道一模一样。刽子手的鬼头刀举起时,我忽然想起萧统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建康城的柳絮真像雪啊。刀锋落下那刻,我恍惚看见永泰元年的海棠花铺天盖地落下来,比血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