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枕在织锦软枕上,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响动像是塞了团湿棉花。三十五岁的年纪,搁在陇西老家的堂兄弟们正吆喝着往地里撒麦种,我却连掀开帷帐的力气都使不上半分。窗缝里飘进来的槐花香混着血腥味,恍惚间又把我拽回十二岁那年的雪原——父亲的白马鬃毛上结着冰碴子,他把我拎上马背时,我的鹿皮靴还够不着马镫。
\"邕儿,握弓要像掐着仇人的脖子!\"父亲粗粝的手掌裹住我冻僵的手指,鹿筋弓弦勒进虎口的疼到现在都记得真切。野狼从枯草丛里窜出来那瞬,箭镞破空的尖啸声惊飞了树梢的寒鸦。血点子溅在眼皮上烫得人一哆嗦,父亲用袖口给我擦脸,他拇指上的刀疤蹭得我颧骨发红:\"宇文家的男儿要像这箭头,要么扎进肉里见血,要么折在土里成灰。\"
这话在太极殿的龙椅上回味了千百遍。大哥登基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雪,我跪在丹墀下数金砖缝里的冰碴,宇文护的蟒纹皂靴从眼前晃过,金线绣的四爪龙擦着我鼻尖扫过去。十七岁的齐王冠冕压得脖子生疼,玉藻垂旒晃得人眼花,我却死死盯着御座旁那柄鎏金错银的仪刀。刀鞘上嵌的绿松石泛着冷光,和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虎符一个颜色。
\"陛下该多学学先帝的仁厚。\"宇文护捏着朱笔在奏折上圈点,殷红的墨汁顺着折子往下淌,在白玉阶上洇成个歪扭的\"囚\"字。我数着滴答声,七十三下落定,大哥被废的诏书就传遍了太极殿。那天黄昏我躲在马厩磨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的火星子,把草料堆映得像烧着的云霞。老马倌蹲在槽边嚼苜蓿,突然说了句:\"刀要磨到映不出人影才快。\"
隐忍的日子比陇西的沙暴还磨人。每日寅时三刻上朝,宇文护总爱让我先说政事。有次议到征发民夫修长城,我故意把\"十万\"说成\"百万\",他当场笑出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落:\"陛下还是多读些算经罢。\"满朝朱紫的哄笑里,我攥着袖中玉圭,断裂的尖角扎进掌心,倒比听他们笑痛快些。退朝时王轨扶我下台阶,低声说:\"主上今日手心见血了。\"我瞥见宇文护的亲信在廊柱后探头,故意扬声道:\"昨日习箭磨的,不妨事。\"
真正教我起杀心的,是那年腊月廿三的雪夜。巡夜的羽林卫在御花园假山后拖出个宫女,肚子上插着柄镶翡翠的匕首——宇文护次子去年秋猎得的赏赐。我蹲下给她合眼时,血在雪地上洇开的形状,活脱脱就是父亲猎回的那匹白狐皮。小宫女腕子上系的红绳褪了色,让我想起小妹出阁时哭湿的嫁衣。那晚我在宣室殿盯着烛泪坐到天明,铜漏滴到卯时三刻,王轨进来添灯油,看见我脚边散着七根折断的箭杆。
\"去查查宇文护每月初七去哪。\"我摩挲着暖炉上的鎏金缠枝纹,炭火噼啪声盖住了喉头的颤抖。三个月后密报送来,城南观音院后的暗室藏着半屋明光铠,甲片上的鱼鳞纹都是高句丽匠人的手艺。最里头那口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套禁军将官的鱼符。
动手那日特意挑了春分祭天。宇文护捧着祭文进殿时,玄色朝服上的四爪蟒在晨光里泛着青光。我数着他迈过第九阶白玉石,藏在袖中的铜虎符落地声格外清脆。尉迟迥的陌刀劈开他肩甲时,我嗅到了熟悉的铁锈味——和十二岁那日野狼喉头喷出的血气一模一样。宇文护倒在地上瞪着我,嘴角的血沫子冒着泡:\"竖子...竟藏得这般深...\"我弯腰捡起他掉落的玉笏,上头还沾着朱砂墨:\"叔父教得好。\"
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书是给陇西流民发粟种。户部尚书跪在阶下擦汗,绯色官袍后背湿得能拧出水。我望着他花白胡子上的唾沫星子,突然想起父亲教我辨黍稷的光景。那年大旱,陇西道的粟穗瘪得像老妇的牙床,父亲却执意要带我看田垄:\"邕儿记住,粮仓里的陈米救不了饿殍,得往土里寻活路。\"如今我亲手把粟种分给流民,倒像是把父亲当年的话种进了地里。
灭佛的诏令颁下去那日,长安城哭声响彻云霄。我策马经过改作学堂的报恩寺,老住持抱着断头的释迦像坐化在蒲团上。个小沙弥拦在马前,脖颈青筋暴起:\"陛下不怕遭报应么?\"我摘了通天冠给他看额角的疤:\"朕十五岁围猎被熊瞎子拍过,当时供在帐里的金佛可没显灵。\"那孩子怔了怔,突然抓起地上的碎瓦片要拼命,被羽林卫架走时嘶喊着:\"你会下阿鼻地狱的!\"我摸着马鬃轻笑:\"地狱早住满了,不差朕一个。\"
伐齐的仗从开春打到立冬。渡黄河那夜,北岸的火把映得水面像滚着血沫子。战船被火油烧着时,我抓着缆绳看对岸的烽火台,忽然记起宇文护书房里那幅《九州舆图》。他总爱用朱笔圈邺城,说那是块卡在喉咙的骨头。如今这骨头终是嚼碎了,就是碎得太费牙口。亲卫李崇替我挡箭折了右臂,包扎时还咧嘴笑:\"陛下,等打进邺城,给俺讨个鲜卑婆娘呗?\"
破邺城那日,城头插周字大旗的老卒突然嚎啕起来。他三个儿子都死在云梯下,最小的那个才十四,箭囊里还塞着没吃完的胡麻饼。我解下披风盖在他肩上,铠甲下的衬衣早被血黏住了,揭下来时撕拉一声,倒像在剥自己的皮。傍晚清点俘虏,有个齐国文官梗着脖子骂我\"鲜卑奴\",我让人给他松绑:\"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长安城的太学里还缺个讲《左传》的博士。\"
最后一战是在云阳。箭伤溃烂的腐味连龙涎香都压不住,御医剜肉时我咬着玉带没吭声。恍惚听见有人喊\"陈朝降了\",想笑却咳出半掌心的血沫子。屏风外太子正为修不修佛寺和杨坚争执,少年人的嗓子脆得像新折的柳枝。我盯着承尘上的蟠龙纹,突然想起杨坚上月献的《平陈十策》,第三条写着\"广修浮屠以安民心\"。
烛火暗下去时,我仿佛又回到了陇西猎场。父亲的白马踏着晨露奔来,这次他没带弓箭,手里攥着把金黄的黍穗。风里飘着敕勒歌的调子,仔细听却是御医在喊\"陛下醒醒\"。喉咙突然不痛了,只是鼻尖萦绕着新垦泥土的腥气,混着十二岁那年雪原上的铁锈味。
宫灯次第亮起的瞬间,我瞧见杨坚在殿角阴影里抿嘴。这小子眼里的光,和当年宇文护站在太极殿阶上时一模一样。太子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佛经该不该烧,他哪知道,这龙椅本就是块砧板,坐上去的人不是刀便是肉。我攒着最后气力抓住太子手腕:\"记住...百姓的黍稷比佛前的香火金贵...\"话没说完就呛出口黑血,溅在他杏黄袍襟上像幅写意的墨梅。
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头时,我忽然想起灭佛那日的老和尚。他坐化的蒲团下压着张字条,上头写着\"众生皆苦\"。当时觉得可笑,此刻却品出些滋味。只是这苦,到底是佛祖给的,还是人自己种的?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像极了那年黄河渡口的战鼓。有冰凉的水珠打在脸上,不知是漏进的雨,还是谁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