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夏师爷几欲暴走的神情,杨植便转移了话题:“夏师爷,此地不是谈话场所,我们不妨借一步说话,晚上去酒楼如何?”
师爷冷笑一声说:“我纵横师爷界十五年,人称伯温在世,绝非浪得虚名!我之前研究了你的话术,你惯于在被逼到墙角时,用反问、东拉西扯乱人心智,引开主题,我怎么会上你的当!”
卧槽!杨植大惊,这个夏师爷有点货!自己只想换个环境离开师爷的主场,弱化师爷的道德底线,不料师爷凭直觉猜到了杨植的意图!
杨植答道:“没有什么问题不是一杯酒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杯!此地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我们去酒楼,边吃边聊如何?”
夏师爷狐疑地看着杨植:这里就是谈公事的地方!
但最终师爷还是与杨植坐在凤阳太白酒楼二楼雅座。在私密空间里,师爷转换了会客厅里叶子牌脸,放松身心对杨植说:“李太白一辈子没有考科举,你实在不应该来这里吃饭。”
杨植心中暗骂:你也只是不过如此,手上给师爷筛了一杯酒,问道:“县尊的意思是?”
师爷说:“三生做恶,知县附郭;三生不幸,附郭省城!凤阳县眼前有一个知府盯着,上面有一个太监管着;凤阳又都是刁民,动不动就到南北两京找公侯上访。县尊只是一个举人,仕途到头,背景又不硬,才派到这里当知县。
你换位思考一下,县尊上下受夹板气,两边都得罪不起!”
杨植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县尊宁可得罪卫所和丘公公,还可以博一个为民请命,不畏权阉的名声。”
师爷先赞叹道:“孺子可教!”又说:“知县代天牧民,人称百里侯,如果他真的一纸封条把苗山一封,丘公公也不敢掀桌子的。”
正德年间太监虽权势熏天,但也不敢公然反体制,而是在体制规则内刁难文官。
杨植想一下,问:“县尊欲何求?求仕途乎?求财乎?求名乎?”
虽然杨植的前世人人求名声都为了变现,但是大明还真的是有很多只求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人,比如说户房的黄书吏。
师爷惊讶地说:“你很懂行!
县尊三十岁中举出仕,宦游二十多年,一直在各县打转,上面也没有根基,想从七品升到四品知府是不可能了。为官多年,家里倒贴不少,当这个芝麻官,反而亏了。”
杨植哈哈一笑说:“求财好办,县尊和师爷都是松江人氏,不妨给苗山工坊做个总经销,把琉璃往东洋、南洋销售。至于凤阳这边,县尊可以也建琉璃工坊,专做琉璃瓦建材,供应中都、南京皇陵、湖北、江西等地藩王。”
师爷略有点紧张,低声道:“东南海贸,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到处说,有些事不可以认的!认了人家会很难堪!”
杨植表示理解。大明王朝初期为防倭寇,太祖高皇帝下令海禁,后面太宗文皇帝派郑和七下西洋,开启海贸,获利丰厚,支撑六伐草原,迁都北京。
仁宣时期朝廷又开始海禁,英宗上台后想恢复海贸,被东南文臣阻止,现在的正德帝又有海贸的想法。
总之大明王朝的财政自太宗文皇帝之后就一直处于濒临崩溃状态,每过两代,在位的皇帝总有开海的想法,这想法总被朝廷否决。
两人把话谈开了,说说笑笑,气氛活络起来。师爷借着酒劲说:“我来凤阳,还是第一次吃素酒!”
杨植前世是金牌销售,闻弦歌而知雅意,但身上没带够钱,只得腆着脸笑着说:“在下平日里一心向学,实无心风月之事!”
夏师爷指着杨植哈哈大笑:“年轻人没见过世面!读书人聚会,岂能有酒无歌?今天我让你开开眼,日后考中秀才在外应酬之时,莫失了文人雅趣!”
说着唤来一个老鸨,掏出一块碎银子,吩咐找个粉头来唱曲。
粉头手捧琵琶一进屋,杨植登时眼睛一亮。见这个小姑娘才十三四岁,虽不惊艳,但眉目如画,倒也清新可人。
小姑娘道了个万福,袅袅婷婷坐下,先拨弄几下琵琶弦试试音,然后开口唱了起来,嗓音清脆如玉石之声,竟然是标准的南京官话,唱的正是流行话本改编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最后唱到由于李郎薄幸,杜十娘所托非人一朝梦碎,一怒之下翻身跳入长江。小姑娘声音哽咽,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杨植不禁心神荡漾:前世陪客户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卡拉oK,听到的全是五音不全的鬼哭狼嚎,何曾听到过如此令人忘俗的仙乐!
窗外的白月光照在小姑娘脸上,这个女孩子和我前世初中同桌何其相像!
夏师爷斜睨杨植,瞧科得分明,心中暗笑。
琵琶幽怨宛转悲凉,最后叮咚一声收尾,余音绕梁。
杨植半晌才回过神来,拍案叫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小姑娘年纪虽轻,却能传达曲中悲意,当真是人曲合一,神乎其技!”
小姑娘收起琵琶敛衽一礼,轻声说:“因唱曲而感怀身世,不知不觉失礼,有污客官清听,贱妾在此赔罪。”
杨植心中不忍,说道:“你且坐着,世道多艰,何人不苦!可否让我听听,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小姑娘双目微红,语音悲凉:“贱妾本出身良家,不料家父流连赌坊,输光家产;家母气怒交加,久病在床;小弟垂髫之年,无以安身立命,小女子不得已沦落风尘,聊以养家。”
杨植听到这番言辞,睁大眼睛呆了一呆,正待要说些什么,突然雅间的门被砰然推开,一个人从门外闪进屋来,一巴掌打在小姑娘肩上,口中喊道:“小贼婢,叫你勾引我男人!”
小姑娘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屋内两个大男人惊讶不已,慌忙站起来。见进来的是一名身高体健的女子,看她相貌不过十七八岁,皮肤略黑,却也面目端正。
师爷与杨植面面相觑。还是师爷问道:“这位大姐,屋里哪个是你男人?”
女子手一指杨植:“我男人就是他,杨植。”
杨植想了半天,想起上个月冯氏老娘跟他说的亲事,连忙说:“老娘当时只跟我提了一嘴,我还没有同意呢!”
女人哼一声:“八字也测过了,婚帖也交换了,彩礼也送了,你敢不认?”
夏师爷哈哈大笑,摸出一把铜钱打发走了粉头,对杨植说:“这可是你真正的堂客,你跑不脱了。”
按古人一诺千金的习俗,别说已经交换过八字,就是哪怕男方家长口头提亲,女方家长口头应许,社会上也看成是事实婚姻,女方就是未过门的媳妇,官府也是认的。
女子脸微微一红,瞪了杨植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杨植没办法,只得向夏师爷赔礼道歉。夏师爷同情地说道:“你家堂客是个醋坛子,看身手也是童子功练出来的,你未必是她的对手!你以后怕是要成为上海人了。”
杨植不明何故,师爷言简意赅地说:“时代变了!惧内之风在大明已有泛滥之势!我老家松江府上海县男人以怕老婆着称,与成都府内江县男人并称东西双璧妻管严。”
杨植不禁唉声叹气,他知道以大明的公序良俗,可怜自己才十六岁,毫不知情地就变成了有妇之夫!
喝酒回家后,杨植向便宜父母亲抱怨也没有用。只是杨植表示要以学业为重,考上秀才再举办婚礼接妻子过门,望子成龙的父母亲满口答应下来。
杨植过几日又领着夏师爷视察苗山,卫所工坊已成规模,但凤阳县属的工坊建设不见起色。
杨植见夏师爷脸色不好看,便叫来监工的工房书吏问道:“怎的公家工程搞成这样?”
工房书吏没好气地说:“县库里没钱!凤阳民众也不愿意做工,宁愿种地!”
杨植身为一名预定锦衣卫总旗,胆气已有五分足,咤道:“公家做事,思路要打开!不要大包大揽,什么事都自己管!公家搭个台而已,要让县民踊跃参与!”
你踏马的算哪根葱!工房书吏看师爷在杨植身后,不敢发火,懒洋洋地说:“我只管工民建,统筹协调靠师爷运筹。”
华夏从周朝井田制崩溃后就是半公有制半私有制并行,官府拥有城市里大部分房地产的所有权,租给居民居住;也拥有郊区很多耕地,出租给农民。县工房一直干的是在城里修房子、修城墙、通下水道的活,防洪抗旱水利工程也轮不到他,那都是总督这个级别官员考虑的事。现在工房书吏乍接到这么大的活,有点懵圈。
杨植回头对师爷说:“时代变了!师爷!”
夏师爷不明所以,怎么变了?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杨植指手画脚,口沫飞溅:“苗山足够大,容得下十家工坊!公家只需盖好厂房搭好炉子,把厂房炉子租给商户,然后让丘公公给民户下修缮中都的订单,自然会有商户愿意来租的!”
夏师爷不阴不阳地说:“所以县里只做建材,你们卫所就做琉璃工艺?”
杨植一挥手:“这叫差异化经营!避免同质产品互相压价恶性竞争!卫所不搞建材,商户不搞高端工艺品!”
夏师爷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确实可行,县城匠户确实比较低端,缺少文艺细胞,只能干一些粗活。
几人站在山腰比比划划,勾勒凤阳县石英工业园区的宏伟蓝图。突见一个衙役从城里骑马飞奔过来,在山脚下了马,连滚带爬走上前。
夏师爷心中不喜,喝道:“你这狗才,如此慌张做甚?”
衙役急赤白脸说:“县尊大人急着找夏老爷,还有杨小哥。”
两人回到县衙来到后堂知县书房,见县令端坐手拿一份公文,愁眉不展,见两人进屋,说道:“师爷来得正好!你且先看看!”
师爷落座接过公文仔细看了起来。杨植没有坐的资格,按礼见过县尊。
县尊哼了一声,摆明了对杨植心中不爽。
杨植也不言语,站在师爷边上偷眼看公文。见是凤阳知府行文,文中训斥知县无事生非,好大喜功,于龙兴之地动土,惊扰大明皇家先祖!
华夏传统的政治体制至大明已经非常成熟,官员公事往来,哪怕是同城也一般不见面,而是通过公文来回扯皮,可谓是官僚主义、文牍主义的巅峰。
按大明体制,知县为代天子牧民的亲民官,在地盘上是无敌的存在,命令只要盖上大印,任何人都不得违抗,能挑他刺的只有按察使、道御史,但即使要纠正只能事后走程序补救。
不过凤阳县是附廓县,情况特殊,知府就在眼前,按例知府也对凤阳县有直接管理权。
县令已五十岁,自中举后被选拔到广西任县令,吃了十年的砂糖橘后又调往云南吃了几年的菌子,这才好不容易转到凤阳。
大明的知县,有七、八成是由举人甚至秀才担任。但大明中后期,官场是赤裸裸的学历歧视,这些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几乎一生升迁无望,就是在六、七品之间打转,只有嘉靖时的海瑞是一个异数。
凤阳县令蹉跎多年,早已暮气沉沉,只想再熬几年致仕回乡。被夏师爷一个鼓动,结果招致知府一个训斥。
杨植看过公文,心中有数,对县令说:“老父母在上,在下以为,府尊此举大为不妥!”
县令瞟一眼杨植:你算哪根葱!没有理会杨植,对夏师爷道:“府尊行文至凤阳县训斥,先生且代我写一个自辩状,把事情解释清楚。”
夏师爷看看杨植:事情是你弄出来的,却要知县老爷顶缸,你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却对知县说道:“东翁莫急!我先与知府的师爷沟通一下,摸摸底,看看府尊大人是什么意思。”
杨植听到师爷这话急了,脱口而出:“老父母,自辩不妥!自古以来只要做事,就有挑刺的人,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老父母这次自辩,府尊接着没完没了挑刺,又将如何是好?”
知县与师爷尽皆愕然!这踏马的是你一个少年能想到的?
你的内心得有多阴暗!你只是县衙的一个临时工,才工作几个月就学会了官场的勾心斗角!
杨植大声疾呼说:“老父母,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