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华夏传统,元旦指的是大年初一,元旦前一个月是农闲时节。
但正经工作忙完了,社交工作就开始了。人人闲来无事看戏,听说书,走亲访友。
虽然华夏的人情世故对社恐患者非常不友好,但杨植自带浑不吝的气质,在舅舅家、岳丈家都如鱼得水。
“冯指挥使,舅舅立功的机会到了。”杨植坐在外公家里口沫飞溅,为外公、舅舅描画一幅诱人的蓝图。
这是一个小范围的家庭工作会议,与会者是外公、舅舅、老爸和杨植,老妈冯氏打下手,端茶倒水递果盘瓜子。
“事关机密,不要记录。”杨植右手习惯性地在桌上点了点,左手似乎在空中调整什么东西,看得四方桌边其他三人一愣。
“锦衣卫呢?”袁试千户愣了愣,“你小子打算分锦衣卫多少功劳?”
杨植严肃地说:“我说过多少次,工作场合要称职务。”
袁守诚下意识抄起茶杯,想了想又放下。
老冯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个便宜外孙,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憋出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看到外公脸色不善,杨植收敛了神情,对舅舅说:“老舅,你从外公的卫所里选一百名听话的老实人,不能是那种很聪明的机灵鬼,要会干农活,武艺还不能落下的那种。跟他们说去赵大张二那里入会,一切听赵大张二的,谁说话都不好使。”
杨植转过头又对袁守诚说:“袁试千户,以后赵大张二就交给你了。这事别跟任何人说,只要赵大张二向你汇报红花教要集结,你就带人杀过去,擒贼擒王,把他们几个首领控制住就行了,别伤着乡里乡亲。这次功劳,足够你试千户转正。”
袁守诚心有不甘,问道:“你呢?运筹之功是你的,你不想升职?”
杨植四十五度角仰望屋顶,不屑地说:“我的志向是在朝堂与二三品大员唇枪舌剑,挥斥方遒,这种功劳我看不上。”
袁守诚抬了抬手,正对上冯氏恶狠狠的目光,又放下了。
杨植长叹一声:“大家也别想独吞功劳,县里、府里都要分润的,他们的衙役要参与。只是犯人不能放到府县大牢,锦衣卫先关着,审出来初步结果报给丘太监,由他写奏疏。”
冯老爷子心细,问道:“你岳丈、小舅子那里不分点功劳?”
“这个可以有,但是多不了几亩地,我大明很抠门的。”
杨植提前去县衙门给陆知县见个面。元旦后知县就没有时间,除了跟衙门的大小官吏搞团拜会,另外县里有举人、贡生等功名的乡绅也会进城与知县联络感情。陆知县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杨植专门挤出时间来。
杨植来到衙门口对门房挥挥手就进去了,衙门六房的书吏早已放假,衙役都见不到一两个,虽然大明的法定节假日还没到,但基层早就放飞自我,难怪几十年后张居正要用考成法抽打各级官员。
穿过六房又来到空荡荡的大堂,杨植习惯性地羡慕一下,想像自己坐在正堂上洒签子打板子分发牌票喝令衙役堂上一呼堂下百诺的威风。
如果自己中了进士,是当翰林好,还是当御史好?亦或进六部当个京官,还是到地方上当个县令?
选择太多了,也是一种烦恼呀!
绕过大堂来到内衙,杨植还是对门子挥挥手,直接进入院内。
理论上,杨植的总旗也是七品,与县令对等。但我大明自有国情在,各地卫所的总旗比淮河里的王八还多,根本不值钱。
陆县令正在与夏师爷对弈手谈,见杨植前来,随便挥挥手,让杨植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杨植知道这是县令看在琉璃项目与县令的退休生涯相关,自己与县令好大儿陆员外交情的面子上才赏自己一个座,不然即使是总旗,也非得跪见县令不可。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办正事要紧,心中暗道几声“不生气”,杨植诚意十足地对陆县令说:“陆县尊,明年二月的县试,应该不会延期吧?”
陆知县从棋盘上抬起头,一本正经说道:“治世之本,唯在得人;得人之道,首重教化。哪怕下刀子都要县试,岂有延期开考之理!”
杨植知道有门,心中疾呼:“快考考我,快考考我,给我透露一下考题。”
陆县令却没有寻常前辈抓住一个后生晚辈就当场出题的习气,他慢慢说道:“我多有耳闻,你近来足不出户,在家攻书,《四书》可曾记熟?”
有戏!杨植正要打蛇随棍上,把话题往《四书》中的句子上引,不料陆知县说:“《大学》字数少,背下来很容易;《孟子》字数多,要背下来得花功夫吧。”
踏马的不说人话!
这是最后的机会,过年后再找陆知县会招人非议的。杨植腆着脸说:“我这一个月已经把《孟子》背熟了,只是不知道孟子说‘何必曰利’,是什么意思?”
陆知县有点烦了,从棋盘边站起,走到书架前抽出半册朱熹注的《孟子》丢给杨植,咤道:“朱子都有解释,自己去看。”
陆县尊能做到的就有这些,考题就在这半册《孟子》里。杨植不敢再有奢望,连忙告辞。
几天后就是元旦。杨植仗着年轻,趁着守岁的功夫把半册《孟子》对照吉安版南昌版的《三年科举五年模拟》辅导教材梳理了一遍,信心满满。
大年初一早上放过鞭炮后,袁守诚夫妇看家,杨植出动,把所有的上司同事、亲戚朋友、岳父母家全拜了一遍,反正一路上喜气洋洋。
从岳父母家醉眼朦胧出来,杨植被赵大张二截住。
大过年的也不得闲,真的是劳碌命!
杨植见这两个人,一下清醒过来。“红花教没有团拜会吗?”
赵大鬼鬼祟祟把杨植拉到僻静处说:“正要向总旗汇报工作。最近在西乡拉了一百多人入教,都是冯指挥使卫所里的军户。另外在西乡本地发展了两个村庄,仪式、上课像模像样,教里巡视员来过一次,非常满意,把我们升为香头。”
杨植紧张地问:“没有人被洗脑吧?嗯,就是说没有人相信那红花教那一套吧?”
张二解释说:“现在西乡还处于扶贫济困开创基业阶段,我们讲的也只是忠孝仁义那一套,还没有跟他们说末日来临、弥勒佛降世。”
杨植松口气说:“这就好,不能跟他们讲这些,一块白布被染黑,想洗白就很难了!保不齐里面会有人哪天鬼迷心窍,把红花教换个名字,死灰复燃。”
赵大点点头,说:“知道了。明天是我们主持旗下教众的团拜,后天去临淮的那个村庄里搞中层,嗯,你说的中层干部团拜,还有红包发,我们这个月向教里交了不少钱粮。”
杨植指示道:“去参加中层干部团拜会,把他们的名字记住,如果有更高级的护法来参加,一定要想办法跟踪他,知道红花教的老巢。收了红包不要独吞,记个账交到锦衣卫的卫所去。”
赵大一一记下,说:“我们会带几个锦衣卫中侦缉好手装成随从在庄外等候,到时候给个暗号,让他们派出一个跟过去。”
大概因为再过几个月就要举事,红花教主对这次中层干部的团拜会非常重视,派了两名护法参加。
两名护法露面,赵大张二竟然看到黄秀才也是护法之一。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一名秀才在这种大部分是平民的组织中必定是身居高位的。
另一名护法看着虽然粗豪,但是气势十足,显然是平日里经常使唤人的角色。一打听,果不其然,正是赵大张二参加灵修班的那个村庄的村长。
两位护法平易近人,竟然能一一叫出中层干部们的名字,口中说道“不谈工作,大家吃好喝好”,挨个给中层干部们敬酒,那作派,居然不在冯指挥使之下。
杨植听了赵张两人的汇报,只能感叹华夏之大人才济济,总有野有遗珠的时候。到乱世他们中间就会出现李自成张献忠杨秀清萧朝贵,打上几仗就能出李定国李过陈玉成李秀成这种万人敌,可惜他们生不逢时。
功劳太大,还是得知会丘得太监,他是中都名义上的一把手,锦衣卫如果绕过死太监单独上报,那就把太监得罪死了。丘得只要反手上个奏章说中都锦衣卫杀良冒功,那真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丘太监其实新年挺寂寞的,一是没有亲友,二是文官爱惜羽毛,不会去巴结他,不在他身上刷声望就不错了。三是中都武官自成体系,考核升迁调动均来自南京兵部,太监对武官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可以坏事但难以成事。
丘太监见了杨植来拜年还是喜出望外的,本来以杨植一个小总旗,丘太监连眼皮都不会夹他一下。但杨植帮他压了南京守备太监一头,下次转迁到御马监或司礼监当管事太监的资历足够了。
只有杨植知道正德虽是壮年,但没几年好活了,不仅仅是一朝天子一朝太监的问题,下一任皇帝嘉靖的掌控能力非常强,很讨厌太监、勋贵打着皇帝的旗号办自己的事,嘉靖一朝,太监是最憋屈的。
眼下还得跟丘太监交个底,免得死太监坏了好事。
因为是新年休沐,丘得一身道袍,颇有一些儒士风范。杨植在丘得的私宅正堂上,向丘得使个眼色,丘太监心领神会,把杨植带到书房,喝退仆役,关上房门。
杨植低声把红花教的意图和准备告诉丘得,丘得坐在暖炉边都吓出一身冷汗,狐疑地看着杨植:“真有此事?不会是你立功心切,诬陷良民吧?”
杨植解释说:“他们给教中骨干讲不是造反,而是想呼应宁王。如果宁王起事,他们遥相呼应,愿意跟随他们起兵的人还是不少的。听起来还比较名正言顺,能骗不少人。”
丘得怒斥道:“他们怎么名正言顺了?”
杨植不慌不忙地说:“丘老公,你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想。你看太宗文皇帝靖难,也是天家的家事,又不是外人来抢皇位。”
丘得焦躁不安地在书房来回急速踱步,突然停下来,低声问杨植:“你看宁王有没有戏?”
杨植反问:“有戏如何,没有戏如何?”
丘得坦然说道:“有戏我就学三宝太监,没戏我就谁坐皇位支持谁。你平时看朝廷邸报,也会思考,你来参详一下。”
杨植心中有数,这死太监也不是个本分人。答复说:“丘老公,宁王想反,已是朝廷上下众人皆知。宁王在准备,朝中大臣也有准备。当年太宗在北平私下打造兵器训练兵马,拉拢北平的军官,都做得极其隐秘,有谁知道?”
丘得放下心来,问:“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杨植嘿嘿一笑:“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一切交给锦衣卫,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你也别把这个事外传,到时候平凤阳府河南归德府教乱的报告由你来写。”
丘得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府、县那边怎么说?”
“这个先拿了人再说,到时候是他们来求你了。”
丘得桀桀怪笑,说:“咱家是内书堂出来的,学问不比他们差,大家都是为皇爷办差,凭什么那些书呆子瞧不上咱家。嘿,一想起知府知县排着队求我,咱家的心里,就像三伏天喝冰水那么舒畅!”
大明的春节假期足足有十五天,到元宵节才结束。今年的元宵节,照例是在中都旧皇宫前放焰火,开灯会。
正月十五那天没等到天黑,冯氏就催着杨植出门去。杨植有前世谈恋爱的经验,特地等在郭村进城的路口,还细心地买了两盏兔爷灯拎在手上。
果然不一会,未过门的老婆郭雪和几个手帕交闺蜜嘻嘻哈哈地出现在路上,见到杨植,闺蜜们丢下郭雪先走了。
杨植把一盏兔爷灯递给郭雪,看看四下无人,趁机拉着老婆的手,低声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郭雪假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由得杨植牵着自己的手向城里走去。
正德十三年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