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张榜公布县试及格人员名单之前,杨植已经从估衣铺里订做了一套长衫。这时代,长衫是读书人的制服,象征着读书人的崇高地位。当然个别附庸风雅的土财主、大商人也会捐一个监生的功名,穿上长衫。
县试、府试都通过才能称为童生。不过我华夏人民喜欢互相吹捧,剃头匠称为待诏,茶馆跑堂的称博士,那么县试过关者称童生有什么稀奇?
从今天开始,杨植就正式步入读书人的行列,成为所谓的青衿童生。
便宜老爸袁守诚并没有给予家族一百多年来唯一的读书人以应有的尊重,他最近鬼鬼祟祟,时不时穿上便衣昼伏夜出。杨植猜测老爸是去跟赵大张二接头,但是一问一个不吱声。
杨植如怀揣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军汉毫无自知之明,我大明以文制武的政治规则怎么到了凤阳就不灵呢?你看看你们的智力,扁担大的字能认一箩筐吗?没有我这个童生居中运筹帷幄调度指挥,你们别把立功的机会搞砸了!
这天晚上,杨植见袁守诚又穿上平日屯田的衣服出门说去散步消食,便也换下长衫偷偷跟了过去。
袁守诚戴着乡间农夫常见的草帽,遮住脸庞,一路上时不时东张西望,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干地下工作。幸好大明的人民勤俭持家,天黑就安息,没事不到处跑,在家也不掌灯,否则定会被路人拉住盘问。
袁守诚绕过半个城池从东郊跑到西郊,来到一个麦子地的独立家屋前,咳嗽几声,屋内有人点起灯,低声问:“是谁?”
袁守诚四下巡视一番,回答:“是我。”然后“吱呀”一声,蹩进门去。
这就是锦衣卫的水平!杨植摇头叹息,如果他们看过几本讲宫斗、商战,讲三国、大唐的谍战话本小说,也不至于侦缉手法如此低劣!
看看人家的小说,机关算尽布局精妙,计谋百出环环相扣,不但要预判对方的预判,还要预判对方对自己预判的预判!
是时候给这些大老粗上一堂好课了!
杨植在门口听了听,果然是赵大张二的声音,抬手就推门进去。
屋内三人猝不及防,一脸惊愕,下意识地跳起来,手往腰间摸去。
杨植笑咪咪地说:“不要慌,是我。”
袁守诚试千户大人把手从腰间放下,惊魂未定,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家准备府试吗?”
杨植一挥手说:“府试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我倒是担心你们,没有我掌舵,满载功劳的小船指不定说翻就翻!”
袁守诚冷哼一声说:“来都来了,就坐下来听吧!”
赵大张二只好从头开始讲起:“元宵节过后,教会总部传来旨意,说要各香头物色胆大、勇武的汉子,定时操练,组成护教军。我们这个香头给了一百个名额,说要月底前招满,招满一百人我们就不是香头,要升级的。”
哟,这就要搞事了?
杨植疑惑地问:“他们怎么这么大胆,不怕官府?”
袁守诚冷哼:“你业务没我熟。淮南淮北到处都是土圩子,哪个圩子没有乡兵?你上次在运河坐船都见过的。”
赵大补充说:“元宵节时,红花教在濠州与天龙寺的秃驴争地、争信众香火钱,闹得不可开交。天龙寺里养了三十僧兵,教头是少林寺请来的,刚开始红花教徒吃了亏。前几天红花教聚众与天龙寺秃驴打了一仗,红花教人多势众,把秃驴打得落花流水。天龙寺就来凤阳龙兴寺找方丈求救。”
这段时间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考县试,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知道。
凤阳龙兴寺就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出家的皇觉寺,其地位是朱家的家庙,大明王朝的护国禅林,不可撼动。
杨植把利害得失想了一下,说:“道观一向在深山老林,与世无争,倒是和尚喜欢占水浇地、放印子钱,红花教教众给大寺院里做长工的,多么?”
张二心较细,回想一下平时灵修会的情景和教众的抱怨,说道:“教里有不少人,为脱徭役给淮河南北的几大寺院当佃户。那些秃驴们收租放佃时说:‘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烂媳妇的种烂地,没有女人的开荒地!’佃户不但要把老婆女儿陪秃驴,逢年过节还得交香油钱。红花教传开后,几大寺院的秃驴就没有那么快活了。”
袁守诚着急地说:“现在红花教反意未显,跟秃驴们只是争信众。如果龙兴寺的主持出面,他递个帖子给丘太监就能赶走红花教,那我们还有什么功劳?”
理倒是这个理,大明太祖高皇帝规定官老爷无故不得下乡,衙役无牌票不得出城。打群架只要不死人,官老爷根本不会管。即使打死人,大家抽签推出一人抵命就可以了,所以红花教也不怕跟和尚打架。
很有可能事态的发展如袁守诚所说,龙兴寺主持递个帖子,丘太监下令在凤阳等处取缔红花教,那以前的种种布局就成了无用功,总不可能跟着红花教的护法去河南归德府讨生活。
杨植沉吟片刻拿定主意,说道:“反正红花教众也出了气,下次教里开会时,你就建议说忍一时风平浪静,犯不着为几个秃驴的破事大打出手,招惹来官府。还是先练好护教军,我们再把淮河两岸的秃驴扫平,见一个打一个,抓住他们作奸犯科的证据,送到官府去。”
杨植感觉自己的政治智慧愈发成熟,现在不再无脑怼上去打打杀杀,都学会见机行事伺机而动了。
过几天杨植和几个凤阳县童生去府衙礼房报名参加四月一日的府试,一切照样,填写祖宗三代履历表,考生互相担保不会舞弊。回到家中赶紧把《四书》拿出来背,府试没有人泄题,自己要有点逼数。
这天杨植正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夏师爷消消停停地登门拜访。
师爷身份太大,等同于知县,冯氏不敢把他拦在门外,还得迎进屋里端上一杯茶水。
杨植疑惑地问:“春耕在即,师爷怎么有闲心找我扯淡?”
夏师爷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内部人士说,知府打算在府试中黜落你。”
卧了个大草,还有这种事。
杨植只觉得气血上涌,问道:“府尊大人竟敢如此?消息可靠不?”
夏师爷说:“是知府的师爷告诉我的,消息绝对可靠。知府得知上次想在太监身上刷声望,被你搞得颜面扫地,对你是怀恨在心。”
知府心眼忒小了!苗山工业区早走上正轨,杨植早把创业艰辛之事抛诸脑后,没料到知府还念念不忘!
杨植怒道:“这是第九章的剧情,事情都过了几个月,他怎么还惦记着我!
果然应了古人说的:一分的权力一分腐蚀人,绝对的权力绝对腐蚀人!府尊大人报复我这个小童生兼锦衣卫总旗,又有什么好处?”
夏师爷冷笑一声说:“我早就劝你少看三国、唐朝的谍战话本小说,那里面的人物用你的话说都是绝对理性主义者,利害得失计算得清清楚楚,从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现实中哪有这样的人!
知府大人只求一个念头通达,你交卷时当场黜落你,看你哭天抢地的嘴脸,何其爽利!”
科场阅卷这种事真没有道理可讲,全凭考官个人喜好和运气。文章写得再好,落榜的可能性都有七八成,如果四处张扬说考官不公那就是一个大傻子。
夏师爷看到杨植无能狂怒,却是比知府提前一个月心情爽利。你杨植嚣张跋扈,也有这么一天!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做人就得夹着尾巴,伏低做小委屈求全!
夏师爷安慰杨植说:“知府明年就车到终点船到岸,任期届满!我劝你忍一时风平浪静,今年就不要参加府试触霉头,当那个港都!”
杨植一拍桌子:“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就不信知府大人能一手遮天!四月一日的府试,我是必参加不可!”
侬脑子瓦特啦?侬晓得是啥事体不?我是好心来告诉你,免得府试考场上,你被现场刷下来,当众丢人现眼!
还是和往常一样,根本无法沟通!
夏师爷也不多说,告辞回衙门去了。
晚上吃过晚饭,杨植见袁守诚又要出门,便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春寒料峭,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袁杨父子俩又来到独立家屋,赵大张二先恭喜杨植正式跻身读书人的行列,杨植赏了红包,开门见山问:“最近红花教有什么动向?”
赵大兴奋地说:“上次总旗大人教我们说的话,我前段时间在教中开会时说了一遍,教中高层非常重视,已经接受了我的建议,并说要把我从香头升为教头,张二升为副教头。”
杨植斥道:“你不要太看重个人得失!红花教最近有什么动向?张二,你来说说。”
张二说:“红花教最近说要闷声发大财,大家要行事谨慎。濠州那边已经和天龙寺的秃驴讲和了。”
“这怎么行?”杨植说道。“与其提升自己,不如诋毁他人!好坏都是比较出来的,你们如果谨小慎微,还怎么当上教头?”
“啊?”袁、赵、张三人一时转不过来,赵大期期艾艾地说:“总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杨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人,说:“你们也跟了我这么久,居然没有学到我本事的十分之一!须知做事没有一定之规,要适合环境变化,顺势而为!
现在的变化就是你们可能要升级成教头,成为教会高层,有机会接触到教主!”
赵大不明所以,问道:“恕在下鲁钝,那又如何?”
杨植叹息道:“你们两个都是余丁,我老爸又只会做事,不会做人,都没有职场经验!
所以,只好我来教你们了,谁要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呢!”
杨植说得口干舌燥,抓起一个化冻的柿子,用比柿子还脏的手擦擦,啃了起来,这才压下心火。
“领导跟你说要提拔你,并不是让你躺平的!
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你们来说并不可取!你们要做下业绩,打响赵张字头名声,才能顺利当上教头!”
张二非常合格地顺着杨植问道:“那么,我们要怎样才业绩突出呢?”
杨植挥手说:“你们胸中要有凤阳府的蓝图!在凤阳县不好下手,可以在临淮县搞点事,最好能把知府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