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意外呀!杨酱,你也知道我家乡的樱花是最美的吗?”
杨植坐在官驿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的宋素卿,笑着说:“天也醉樱花,云脚乱蹒跚。我也听说过日本的诗句哟!
你要么回去看樱花,要么还是找个椅子坐吧!”
“啊,真不愧是大明的秀才公呀!居然知晓敝国的诗句,让我受宠若惊呢!”宋素卿愉快地接受了建议,找个椅子坐下来。
两个人铺垫完客套话,宋使臣问道:“秀才公,请问巡抚大人的想法是什么,我们可以去南京向天子进贡吗?”
杨植平静地说:“你语多不实,巡抚大人过几日就遣返你们上船回日本。”
可恶……请尊重我的使臣身份吧!这种淡淡的语气,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啊!这就是大明士人的骄傲吗?
“杨酱,请原谅我们给巡抚大人带来的困扰吧!我们身上背负着日本国王的期望,如果不能代日本国王向天子进贡,我们将无颜返回日本,只有以死谢罪!”说着,宋使臣用手帕遮住脸庞,开始擦拭泪水。
几个侍立的日本侍从听到两人对话,跑出来跪在杨植面前,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请秀才公宽恕我们的唐突!我们听说过大明天子柔远怀迩,一定不会抛弃我们的。”
有文化呀!杨植深深地看了那个日本人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日本人俯首回道:“我叫细川高元。”
宋素卿擦擦眼泪说道:“杨酱,再这样下去的,他们会开始讨厌自己的,想必他们看到主公如此伤心,大男人也会哭鼻子的吧。”
杨植冷冷地说:“为什么不让你们朝贡,你们心中有数。”
“啊,是巡抚大人昨天说日本盗贼袭扰大明沿海吗?大明也有苗乱瑶乱民乱,犯上作乱的盗贼哪里没有呢,我们也无能为力呀。”
日本人就是喜欢把说谎、耍小聪明、偷袭当成大智慧呀!杨植忍无可忍,一拍桌子:“你们所谓的源义澄,源义晴根本不是日本国王,源义澄就是足利义澄,源义晴则是足利义晴,两个都是日本的幕府将军!
你们的日本国王是一个傀儡!
是不是细川家的人拿了勘合,冒日本国王之名前来大明?”
索得斯内!听说大明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果然传言不虚!
仿佛晴天霹雳打在屋内,屋内的几个日本人目光呆滞,却没有弥天大谎被揭穿后的羞愧与尴尬。
“所以,欺君之罪是要被砍头的。”杨植好心地说道:“孟子曰:仁者爱人。谁要我心善呢!”说完站起身带着赵大张二就要离开。
“脚多麻得!”细川高元急切呼唤。“请秀才公留步!巡抚大人知道这个事吗?”
杨植意味深长地看着细川:“你觉得你们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
细川高元挥手斥退下人,只留下宋素卿,然后对杨植说:“秀才公从何得知吾国这些事?”
杨植回身又坐下来,说道:“我有一个日本朋友,在洋山岛认识的,叫大内什么,恕名字不能透露,他告诉我的。”
纳尼?居然是死对头大内家的!
“大内手上也有勘合,他们一个月后也要来南京,向天子进贡。”
原时空中,嘉靖年间就发生过这种事,日本大内、细川两家使团都拿了勘合,冒日本国王之名同时来到大明朝贡。
两家使团都贿赂了宁波市舶司太监,在宁波争得不可开交,结果大内家使团在官驿里把细川家使团杀了,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在宁波城四处放火,烧杀抢掠一通后跑回日本。
“八嗄!”细川高元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动,想了一会儿对杨植说道:“秀才公,现在只有你知道底细,我们想尽快朝觐天子采购货物回到日本,请你帮助我们,拜托了!”
杨植微微一笑,对宋素卿说道:“宋使,你怎么看?”
宋素卿想想说道:“细川酱,我们不应该节外生枝,如果在南京停留过久,大内使团也来了怎么办?”
宋酱紧紧盯着杨秀才,似乎是要读懂周围的空气一样不肯放松。
见杨植颌首,宋素卿受到鼓舞,大着胆子说:“我们是来朝贡的,如果天子不方便接见我们,是否可以请太监收下贡物,我们采购之后马上离开大明,拜托了!”
处于幼稚与青涩的边界,所谓弱冠之年的心智,那条界限的限制困扰着细川君。
细川下定决心:“我们可以为杨酱献上二百金。”
陡然变得急切,声音也不禁发起抖。
好像是祈求一样,一看就是贵族的双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杨植吐出一口气,语气也变得冷酷。
“这小小的卑微信用,哪里称得上是真物呢?神明不会施以援手的哟。”
“太监那边也备好了礼物,不会让公公失望的。”
沉默持续了一千年那么久。
杨植看向细川,细川坚定地点点头。
“唉,谁让我姓杨名植字树人呢!
我的名字,就注定了与日本有一段孽缘啊!
让我看看你们这次的进贡清单和采购清单。”
贡物有硫黄、苏木、生红铜、衮刀、腰刀等,细川使团这次的采购清单以丝绸、瓷器、茶叶为主。
杨植看后不满地说:“你们日本不是多火山吗,怎么硫黄、红铜比前几次少了一半?”
细川看看宋素卿,解释说:“这次来得急,下次补上。”
杨植的脸上像被春风拂过的湖水,对宋素卿说:“从今天起,这里只有你通大明官话,由你外出采买食物。你跟我出去吧!”
外出的路上,一路上的老百姓看到宋素卿,都挥臂指颈,作斩头之状。宋素卿吓得要死,对杨植说:“几年前从天津去北京都不这样的。”
杨植安慰他说:“本地人很精致,注重外貌打扮,你们蓬头垢面,衣衫如乞丐。这个样子惹得他们嘲笑,以为你们是倭寇,因而对你们态度恶劣。”
可恶!身为日本人,就这么悲哀吗?被天朝上国的人民看成乞丐呀!
两人来到吴淞江边,杨植对宋素卿说:“日本国内怎么样了?”
宋素卿叹口气道:“细川、大内、三好等几大家打得不可开交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日本现在是在养蛊,最后剩下的蛊就是丰臣秀吉了。
杨植呵呵笑着说:“那么,宋酱,你想没想过到大明来,或者被巡抚衙门、苏松织造太监征用,或者到四夷馆充任一名通事,从此变成苏州人或北京人?”
啊?这是让我背叛主公吗?可是,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呀!
只是,内心为什么又会有小小的期待呢?可恶!
血液,血液突然变得好奇怪啊……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屈服!
可是,好,好热……一定是太阳的原因,我就要……变成火了吗?
宋素卿咽口口水,艰难地说:“杨酱,我在日本是有身份的贵族,有很多黄金、白银。”
“跟我来吧!”杨植拉着宋素卿来到嘉定县的大街上,指着街市两边的货物架,指着街道两边的食摊,说道:“在日本,哪怕是大名,是幕府将军,有再多的黄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菱角糕、绿豆糕、红豆糕、梅花糕、海棠糕、葱猪油糕、猪油年糕、金钱方糕、松子黄千糕、云片糕、芝麻糖、花生糖、鲜肉月饼、苏州糕团、肉排大面、油氽紧酵、卤汁豆腐干、糖粥、酒酿饼、苏州蟹壳黄……
日本的国王直到我大清末年,宴请大臣时还是几条干鱼当菜,大臣们吃完后,国王说大家把鱼骨头带回家熬汤,又是一道菜。
你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不要,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是身体……明明那么努力,身体还是变成了这样……为什么流出来口水……好羞耻……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这里只是嘉定县,你想看看人间天堂苏州、杭州吗?”
从薄薄嘴唇说出难以抵抗的话,冷酷的杨酱毫不留情地对宋素卿发出来最致命一击。
我的觉悟,还是不够啊……
身体从未像此刻这般激烈地滚烫,忠诚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似乎已经不再有理想值得我去拼命了。
“可是,杨酱……”
杨植笑眯眯地看着宋素卿:“宋酱,大明有位哲人说过: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可能梦想或是目标之类的东西,也会变换着形态伴随着我们吧。
“我的老师是吏部尚书,我的师兄是苏杭织造太监,你还想知道我什么?”
可恶!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吗……
“如果你觉得在大明当个小吏配不上你的身份,大明还有很多三品、四品的散官头衔……”
像中箭的天鹅一样发出了悲鸣……我不属于我自己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堕入黑暗吧……
李充嗣老巡抚做梦一样看着面前的二百两金子,不放心地拿起一块金条在嘴里咬了咬,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这倭人的金银不要钱吗?”
杨植笑着说:“海外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岛,比中原大两倍,那里的人把金子、银子当成普通的装饰物,一块金子还不如一条烤鱼。”
李老巡抚怀疑地看着杨植:“你没有骗我吧?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地方!”
“那个大岛离佛郎机很近,佛郎机人已经去过了,从那里一船一船地往佛郎机运金子银子。再过些年,佛郎机人就会拿这些金子银子来大明采购。”
“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岛上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吗?”
杨植言简意赅回复说:“日本也好,那个大岛也好,他们没有什么货物,没有交易的需求。”
李充嗣皱着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那他们就是和大明蛮荒地区的化外之民一样,每日只为粮食、木柴、衣服挣扎求生。弄不到这些,抱着金银也会饿死。”
大明财政紧张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现实的原因就是天量的商品、天量的财富相配比的金、银、铜严重不足,市面上缺少流通货币,发行的宝钞又没有金银背书。
“日本现在是各大家族大乱斗,民不聊生。如果其中有人来南京效申包胥之哭,乞求王师解日本民众于水火,救倭国四岛于倒悬呢?”
李充嗣老官僚的悟性很强,他脸上一红,期期艾艾地说:“孟子曰:王何必言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又曰: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扶贫济困,惩恶扬善,陈纲列纪,救济斯民是皇明对天下人的义务!怎么能挟恩图报?
几十年后大明先后替安南、朝鲜出头,劳师远征,都没有要对方出过钱财。幸好安南莫登庸被明军吓住了,赶紧出境自缚请降让黎氏复国,否则说不定安南莫氏之乱会让大明耗费巨大,就像朝鲜壬辰倭乱一样。
杨植用魅惑的声音说:“官军不用出动。让苏松两地的乡兵编几个团练去日本。将领有陈璠是现成的,御史也有现成的。日本乞王师的金银就用于苏松治水,从朝廷到苏州松江人都不吃亏,都有面子,道义无缺,获得实利。”
李老巡抚瞪大眼睛看着杨植:“这样的筹画,不可能是临时想到的!老实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种事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赣南的一个山洞里当洞青的时候。”
这是什么赣南或凤阳土话?
“反正这个事也不用太操切,等日本使臣去南京哭过再说。”
在苏州织造局里,廖宣怀疑地问杨植:“为什么要多征一万匹丝绸?”
从理论上说,自古以来的朝廷有权征任何人服劳役。本质上当官也是服劳役,所以叫征召某人为某官。
让农民在农闲时服劳役修水利、修城、运粮、为官老爷做苦力还好说,但是对于工坊就不可行。所以朝廷一般是征工坊的产品,以实物代人头的徭役。
苏杭织造太监每年的任务就是为皇上征丝绸。除了一部分供皇家使用,另外一部分由织造太监发卖,所获资金入内帑。
杨植依然毫不见外,喝着碧螺春,笑嘻嘻地说:“师兄知道苏杭丝绸,卖到福建,能翻多少倍吗?”
廖宣想想,不确定地问道:“你想从杭州走仙霞关?那里全是山路,要走到猴年马月到福州。”
“不,从松江走海上。”
廖宣吓了一跳,说:“走私吗?朝廷是禁海的!”
杨植让廖宣屏退左右,问道:“师兄在陕北绥德边关,没有向草原走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