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三、四月,从漠北吹来的沙尘常常弥漫北京城的天空,有时到了遮天蔽日,目不能视的地步。
紫禁城内,文渊阁里大白天点着几支蜡烛,屋内桌椅案几上,不停落下薄薄的黄土,中书舍人过一阵子就得擦拭一番。
首辅杨廷和叹口气:面前的一摞奏疏未能幸免,同样也是落了厚厚一层土。他拿起最面上一本奏疏,吹去上面的土,看了起来。
自圣上从内阁带走两名大学士南巡后,首辅杨廷和、四辅毛纪值守的时间增加了一倍,几乎日夜食宿宫中。今日毛纪出宫休沐,首辅独占一个文渊阁。
杨廷和很快看完奏疏,又看了第二本,把剩下的奏疏翻了翻,挑出几本,写了一张条子,皱着眉对一名中书舍人说:“你去把这几名给事中唤来!”
中书舍人接过纸条,来到隔壁的六科给事中办公室,按名单让刑科给事中顾济及其他科的几名给事中前去文渊阁。
几名给事中站在文渊阁台阶下,过会儿杨廷和从文渊阁出来,在台阶上问道:“尔等奏疏,为何不事先关白内阁?”
这种听训的感受让人不爽,给事中位卑权重,哪能惯着首辅的毛病!顾济梗着脖子道:“太祖高皇帝定下体制:御史、给事中监察天下,包括圣上、内阁在内!上书前不必要先跟内阁打招呼。”
杨廷和没好气地说:“我等每日要看多少奏疏,处理多少机务!若是无足轻重之事,就不必上疏了!”
另一名给事中回答道:“天家无私事!大学士欲堵天下人悠悠之口乎?”
杨廷和怒道:“虽说御史风闻奏事,但也要注意分寸!”
这几名给事中上的奏疏是和大家一样劝圣天子早日回到北京。别人是拿不要荒废政务、耽误殿试等借口来规劝正德,但是这几名给事中另辟蹊径,有拿孝顺太后来说事的,有拿夏皇后夫妻感情说事的。特别是顾济的奏疏中说“人情之至亲而可恃者,宜莫如子母!两宫隔绝至情”云云,把正德母子关系冷漠挑明给大家看,杨廷和才怒火中烧。
起初内阁只是皇上的秘书处,阁臣品级不过五品。但预先替皇上看奏疏、拟出解决方案这个权势太大了,四五品根本不配这么大的权力。后面就给阁臣加头衔、加品级,现在杨廷和又要求各部门上奏疏时,最好先跟内阁打招呼。
大明官场潜规则是遵循先例。一旦杨廷和借题发挥,开了百官欲上奏疏先与内阁打招呼的先例,那内阁之权就更重了。
几名给事中还想说什么,杨廷和怒道:“大明广有天下,每日大小事务不知凡几!内阁每日要看上百本奏疏,圣上又不在北京,你们的奏疏毫无意义!”
顾济也上脸了,大声说:“内阁不能矫正圣上,要你等何用!明日我就参内阁一本!”
按潜规则,一个大臣被御史或给事中弹劾就要闭门不出,待皇上处理。不过杨廷和首辅不惯给事中的臭毛病,冷冷道:“何必做此无用功!”一甩袖子转身进屋了。
“阁老欲堵塞言路乎!”几名给事中的气性也不小,骂骂咧咧回隔壁去了。
杨廷和回到案前继续工作,刚写了几份票拟,一名太监又来访。
这名太监很面生,不是司礼监经常打交道的。太监说昭圣皇太后身体有恙,有请杨阁老去慈庆宫过问一下。
男女有别,眼下毛纪又不在文渊阁,杨廷和没法子,只能带上三名中书舍人为见证,跟随太监前去慈庆宫。
临近慈庆宫,两名太医刚从宫里出来,都是杨廷和认识的,分别是郑宏、吴釴,另一名熟识的太医吴杰陪同正德南下了。
杨廷和拦住两位太医简单问问情况,放下心来,便走入慈庆宫中。
宫内非常冷清,为避嫌,宫门打开着,杨廷和让中书舍人在门外等候,自己低头进屋向昭圣皇太后问安。
太后轻吐玉音:“杨老先生请坐,你可知圣上何时返回北京?”
回北京也不会来看你,你也不会去看圣上,惦记做甚?
杨廷和苦笑着说:“臣下实属不知!已经发过几道奏疏去催了!圣母安康否?”
太后咳嗽几声,却是中气十足,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杨廷和只听太后恨恨道:“时令不正,好好的人都会气出病来!”
首辅不敢接话,意思意思就够了。皇上不在北京,皇太后有恙,自己尽到问候的义务就可以给百官交代。太后还有一个平时从不晨昏定省,跟丈夫也不见面的儿媳妇夏皇后呢!
屋内一阵沉默,杨廷和主动说:“望圣母安心调养,若是无事,下臣告退!”
太后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杨老先生,大行孝宗敬皇帝对你如何?”
杨廷和仕宦三朝,心思如水晶玲珑剔透,知道太后要来事了,先道德绑架一下。“先帝对下臣有知遇之恩,没齿不忘!”
太后气哼哼地说:“那你们怎么对先帝的?昔日先帝丧仪不得体面,今日本宫过得还不如乡村农妇!”
杨廷和默默哀叹:又来了。但确是事实,正德登基时国库拮据,内阁、礼部把孝宗的葬礼办得潦潦草草,大失颜面;正德成年后与太后形同路人,太监们都是势利眼,给慈庆宫的供奉非常敷衍,太后真过得不如土财主夫人。
宫中的事,不是人臣能听的。杨廷和只好说:“待圣上返京,下臣一定规劝圣上!”
太后恨恨地说:“规劝有甚用!望之不似人君,可见歹竹生歹笋!”
杨廷和闻言把头又低了一低,不敢发声。
太后叹口气道:“你们做先生的要有良心,多想想先帝对你们的好,不要让先帝绝嗣!”
杨廷和低声答复道:“知道了!”
廷议之后,乔宇以春游为名,把杨植叫到郊外。
连续一个月的阴雨绵绵后,南京迎来艳阳高照,江南处处云蒸霞蔚,似是人间仙境。
乔宇站在牛首山上,深沉地眺望大江,霸气侧漏。
“当初我告诉过你,江南士绅皆不可信,没想到你跟他们打得火热,沆瀣一气!你让我失望!”
杨植悲愤地反问道:“本兵何出此言?我是清白的!”
乔宇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出这波江南士绅的攻势其志不小,尽管目前乔宇还不知道江南士绅目的是什么。
“我起初以为你去松江府真的是为琉璃项目,你跟海商、太监勾勾搭搭我都无所谓,想不到你混进江南士绅的队伍,被他们腐蚀拉拢,与之同流合污!”
杨植惊讶地说:“什么叫与海商、太监勾勾搭搭?我行得正走得端,都是跟官宦仕绅光明正大来往!”
“那你就是被他们利用,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他们的操作手法非常新颖而且诡异,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的套路很像你的套路!”
杨植笑了起来,说道:“前辈好像对江南士绅一向有成见!”
乔宇冷哼道:“江东鼠辈,私心杂念太多,当我们北人是臭要饭的!”
杨植不以为然地说:“谁没有私心杂念?他们的诉求,也有其合理性,把他们圈在土地上搞存量博弈,对江浙、对大明有甚好处?让他们去日本折腾,为大明带来金银,对大家都好!”
乔宇又听到一个骚词,咂摸一下,大致理解了杨植的意思。
只听杨植又说道:“前辈立下大功,回北京中枢任兵部尚书不成问题,还望促成此事!”
乔宇想到自己的功劳来自杨植,默然应允。转而道:“圣上看过廷议纪要,要召我去奏对。”
杨植想了想,问道:“是单独奏对,还是有平虏伯、张老公等人在场?”
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是单独奏对,那就把话说开吧!
圣上南下的目的,是对东南局势心存疑虑,所以一直不肯返回北京。要让圣上走也好办,让圣上见见王阳明前辈即可!”
乔宇皱眉说:“圣上召过王阳明,但是被圣上的几个干儿子所阻,王阳明只得滞留芜湖,进退失据。那几个干儿子又传伪诏召王阳明去南京面君,幸好被张永张老公告知实情,王阳明才躲过一场大祸。”
杨植安慰道:“没事,圣上不见到王阳明前辈,心里不会踏实的!只要前辈被圣上单独召对,你提起此事即可!”
乔宇点点头:“可!但圣上必问我三边、征倭之事。北京廷议结果是反对征倭,以兵部尚书王晋溪为首,附和者众。”
这也是乔宇的被考察机会,王琼年岁已高,乔宇能不能替代王琼当上兵部尚书就看这次奏对了。
“本兵大人劝圣上不要想做太宗文皇帝,三边维持住就行了!草原上早已崩坏,只是一些马贼,和倭寇差不多,疥癣之疾尔!他们对大明没有威胁。”
大明王朝对草原各部落分化瓦解,又禁运了一百多年,现在草原上的部落不但没有几套铁盔铁甲,就连很多箭头都是用兽骨头磨的,全靠骑马来去如风,聚集数万人抽个空进关抢劫一把马上就跑。
乔宇吃惊不小:“圣上数次出塞,对草原了如指掌,所以才有再征草原之念,一劳永逸解决北方边患!这叫我怎么开口劝圣上不北伐?”
杨植反问道:“太宗文皇帝宾天后,仁宣二宗先后放弃西北的哈密卫、东北的老哈河卫等十几个卫所,向内收缩,本兵认为是何原因?”
乔宇熟读三边战史,说道:“卫所就食困难,耗费巨大,朝廷难以承受。”
杨植点点头说:“汉唐之时,我华夏能开拓西北,是因为那时甘肃、陕西气候温暖湿润,汉时河南洛阳、唐时陕西长安俱盛产柑橘竹子,陕甘豫粮食丰饶,足以支持西北用兵。
现在天气转寒,类似于南北朝、五代时期。老前辈看今日晋陕甘宁什么样?物产日少,边军全靠江南湖广养活,根本无力支持开拓西北。圣上想重建安西都护府、波斯都护府、漠北都护府,只能是镜中寻花水中捞月,徒费国力。”
乔宇熟读史书,杨植说的汉唐气候,确实是史书明确记录的,但他本人从来没有把气候与战争战略联系起来,不由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半晌才问:“这是从气学学来的?”
“理依于势,理势合一,只在势之必然处见理!我们要从实际出发,顺势而为。”
乔宇沉默一会,来回走了几步道:“这话不可能对圣上说!圣上身边的干儿子们都是边将,个个想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杨植想了一想说:“前辈就说征倭无须动用国库钱粮,亦无须大明官军出动,反而能为内库、户部府库挣来金钱,圣上、王晋溪前辈、圣上好干儿们不至于反对。”
乔宇朝西北方向望去,遗憾地说:“人人说我大明远迈汉唐,可惜不知何日重建北庭、安西都护府!圣上天资聪颖,波斯语、天方语、佛郎机语一学就会,就是心心念念想开疆拓土到波斯、天方、佛郎机呀!”
“这是天方文,写的是本总督的天方名字‘妙吉敖兰’,赐给天方国王的丝绸上就绣上这个。上面用汉文绣上‘大明皇帝苏丹·苏莱曼·汗赐’,下面用天方文绣‘妙吉敖兰’,要用绿色丝线。”正德说着把一张纸递给江宁织造太监。
江宁织造太监接过纸条,看着上面蚯蚓一样的文字,战战兢兢地说:“这番文甚是奇怪,就怕绣错!怎么这番邦还有这说法,哪有圣上赐给他们的东西还要写上圣上名字的,用绿色丝线。”
正德哈哈大笑说:“蛮夷之地,蛮夷之俗,就依他们罢!不然他们还不相信是真的!”
正德笑着笑着,笑得咳嗽起来,身边的夫人赶紧轻轻抚摸正德的背部。江宁织造太监急忙说:“江南春天多变,不比咱们北方。皇爷爷保重龙体,我下去了。”
正德挥挥手让太监离开,见四下无人,嘿嘿握着夫人的手说:“不碍事,我铁打的身子。去年正月我从太原策马至宣府,历数千里日夜颠簸,涉险阻冒风雪,从者多道病,我何尝有倦容!”
夫人轻声道:“江南湿气重,要不要让吴杰来看看?”
正德叹息说:“我就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浑身不舒服。明日你陪我去牛首山打猎,我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两人正说着,随驾南下的太医吴杰走了进来,问道:“圣上,我熬了枇杷露,饮一杯当水喝,如何?”
正德私底下对身边的人都非常随便,见状摆摆手说:“不用了,你去南京城逛逛,不要天天守着我。”
吴杰谢礼后走出寝宫,在院子里看看天色,对消消停停的江宁织造太监道:“江南是春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谁知道下午会不会起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