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朝廷通政司门外,一大早就挤满了人,大小官员和一些给朝廷献计献策的老百姓排着长队给朝廷上疏。自从正德来到南京后,南京通政司的业务量从零增加到上百份。
张岳独在通政司外徘徊,遇见一位科名比他晚的福建籍官员,前来问道:“前辈可曾为圣上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张岳说“没有”。那官员就正告他,“前辈还是不要写罢。万一圣上看后不高兴,把你再打一次板子怎么办?”
张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踌躇一会,羞涩回道:“我这奏疏不是劝返圣上的,是骂南京守备太监的。”
通政司门外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又是一个想在太监身上刷声望的!张岳像做贼一样,把奏疏交上去就跑回南京国子监了。
按流程,通政司收集好所有的奏疏后,分门别类整理好转交给司礼监少监,司礼监少监再分类送给圣上过目。
内政方面的奏疏正德看都不看,直接打发给梁蒋两位相公处理;再看东南军事方面的奏疏,关于征倭的就直接批给乔宇;然后看劝谏方面的,张岳的奏疏成功地引起了正德的兴趣。
正德不知道看过多少骂太监的奏疏,百分九十九都骂得有理有据。但骂黄太监修缮南京皇城管理混乱、不合时宜,简直就是无事生非。
劝谏、批评的奏疏不少,有骂干儿子们的、骂太监的、有老生常谈劝正德回北京的。正德看了一下标题就把那些奏疏扔一边,对张永说:“这些奏疏留中不发。”
张永应承一声,令司礼监少监拿着剩下的奏疏去两位相公那里。他走出书房在长廊拐角处,与平虏伯江彬碰了个对面。两人淡淡打声招呼,擦身而过。
张永外形高大孔武有力,在边关吃过沙土,平时以糙汉自居,外人往往认为他以军功立身,豪迈大气所以才得圣宠。其实张永自小入宫,在黑暗丛林中练就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点头之间,他敏锐地觉察到江彬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见圣上。
江彬自被圣上收为义子,就改姓为朱,而且提督东厂锦衣卫。对于张永来说这是不能忍的,东厂一向是司礼监的禁脔,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或秉笔太监担任。
“圣上越走越远了!”张永忧心忡忡地想。正德自命为大都督、镇国公,用皇帝的身份给自己另一个大都督身份发命令,先绕过文官夺回了军权;后任命江彬把厂卫侦、探之权拿在手里。
这种小花招在张永看来没有任何卵用,正德在应州用兵时,前户部石尚书连粮草都不供应给正德,兵部也没有给武将叙功,简直就是对正德骑脸输出,但正德并没有什么表示,唾面自干。
如果是太祖太宗碰到敢跳梁的官员,直接拔刀砍过去就是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想找个听话的官员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江彬有什么事要对圣上说?难道厂卫侦听到又有人造反?”
张永位列大明王朝中枢的最高管理者之一,最不能忍的是得不到充分、全面的信息。江彬提督东厂后,把旧东厂管事太监们清除一遍,老人全部被赶走,现在东厂侦得什么消息,司礼监是一无所知。
江彬急匆匆通报后进入书房跪见,看看周围欲言又止。正德挥挥手让侍奉的小黄门退下,问道:“又有何事?”
江彬低头回道:“皇义父,东厂一名小太监似乎打探到那人的消息了!”
正德脸色更变豁然起身,双拳握得发白,紧张地问:“是否确切?”
江彬不敢抬头,回复说:“浣衣局里,年纪在四五十岁的宫女约有十几人,其中有三名是弘治十八年被打入浣衣局的。那名小太监以送衣物清洗的名义去浣衣局,去过几次打听到的。”
正德双目发红流下泪水,捂着脸低低啜泣起来。江彬把头低得更低,几乎贴着地砖。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彬听到正德说:“好,你办得很好!在我回北京之前,一定要查实。想办法把那人带入豹房,不能让外人知晓!”
江彬磕了个头答应一声,没有抬头,轻轻站起来,慢慢倒退出书房。
正德轻声哭过片刻,擦擦泪水在屋里走动几圈后唤道:“来人,去南京兵部。”
来到南京兵部机要室坐下,正德开门见山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发兵日本?”
乔宇回复道:“日本除了细川家,另有几家小诸侯也送来银子,乞为天兵前驱;南京军器局打造舰炮约有八成,正在试炮;南直乡兵水师亦操练完毕。正式出兵要待今年闰八月春小麦、稻谷收割。”
正德估算一下时间,对身后侍立的司礼监少监说道:“召王阳明进南京。”
自朱宸濠叛乱被平定后,朝廷里关于王阳明流言不断。
流言这么说的:王阳明实则与朱宸濠同流合污,并派弟子冀元亨在朱宸濠手下任职。只是见朱宸濠在安庆府受挫,事情难以成功,遂改变主意在吉安起兵勤王,并攻下南昌。王阳明等人攻下南昌后,私吞了朱宸濠的巨额财富。吉安知府伍文定、王阳明在俘获朱宸濠的左右太师李士实、刘养正等高层后,一见就杀人灭口不留过夜。时至今日,朱宸濠的财宝仍不见踪影。
乔宇早就听过这些传言。为寻找朱宸濠的财富,正德的几个干儿子曾亲下南昌逼迫王阳明,并将冀元亨家小、吉安知府伍文定下狱拷问,但是一无所获。
对于召王阳明进南京,乔宇自然乐见其成,也许王阳明面君时可以通过自辩洗刷冤屈,也能促使正德早日返京。他躬身回道:“皇上圣明。”
魏大绅四人自那日与淮南青年口角斗殴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那青年出现在南京皇城工地,想必是量好尺寸后就去备料再不来了。几人吃了个亏,但是无法,几日后报复之心也淡了。
不多时派去与宁王残兵联络的千户带着一名名叫许大的海匪来到四人在南京的住所,回报道已聚拢了长江南岸的残兵约五、六百人,中等船十多条。
宁王兵马有三分之二是招安的山贼、江河湖盗,魏大绅并不在意这个,他听许大自述江海通吃,亦商亦盗,在松江府亦小有名气,立刻拿出一张南直地图,面对地图沉思起来。
从南京沿长江挂满风帆顺流直下大海,比骑马还快,官军沿路应该来不及反应,听说当年建文帝就是这样跑出去的。
打定主意,魏大绅对千户和许大说道:“你们回去聚集船只召集人马,五日后守在三山门外。千户你带二十人乘船进南京城,我们一起干大事!”
魏大绅和千户、许大反复推敲方案,直到认为万无一失,这才把送两人送到秦淮河东的码头。
目送二人乘船离开,魏大绅转身向住所而去。走过江宁县衙的一个路口,魏大绅心中一惊,他似乎在前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前面的两个人中,身形年轻的就是在南京紫禁城阁楼中与他们争吵斗殴的淮南青年,自己对他的背影非常熟悉。青年依然是那天的衣着,他略微拖后,前面的人穿绸缎长衫,身份显然比青年高,看背影是一个中年男人。
可是这个中年男人的身形,也很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魏大绅从侧后悄悄跟上两人,两人浑然不知。一路上,中年人指指点点,淮南青年唯唯诺诺。
两人来到一个院子前,前头的中年男人脚步一停,让淮南青年上台阶去开门。
这时中年男人的侧脸被魏大绅看了个清楚:居然是宁王府里的涂惟涂举人,李士实太师手下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太师在被俘后都立刻被处死,他们手底下的人没有上过战场的或许从此无人追究,也是情理之中,大明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涂惟怎么来到南京,而且看情形,他居然是淮南青年的长辈或师傅、管事?
魏大绅记下院落的街道位置,来到对面一户茶摊前讨口水喝,随意搭讪道:“对面的院子真气派!”
茶摊老板接口道:“可不是嘛,是淮南凤阳府来的琉璃商家,搬来有半年多了。看情形,生意做得不小,各地口音的商人进进出出!”
魏大绅更感迷茫:这涂惟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淮南商家的管事?或许是宁王兵败后,他逃到南京找了一份新工作?涂惟是举人老爷,以前为宁王做生意,在江南一带熟门熟路。
魏大绅回去把情况跟其他三人一说:“一人智短,众人计长。你们看看涂惟是个什么情况?”
其他三人说不上是智将,所料和魏大绅的想法差不多:涂惟在宁王失利后怕被官府清算,跑来南京避祸。
议着议着,其中一人脑洞大开,一拍大腿说道:“涂举人会不会和我们一样,也想抢出宁王,东山再起?”
几人都被这个说法震惊了,只听那人又说:“在阁楼上是能看到宁王爷的!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们刚好把琉璃砖瓦卖给南京皇城?”
偌大的南京皇城平时无人居住,只有几个小黄门、护卫看管着,这些人跟发配也差不了多少。即使正德前来,也就是把皇上的寝宫和偏殿重新打理一下。内宫当初建了那么多嫔妃、太监、宫女的住所,现在跟鬼宅一样空空荡荡,到处结满蜘蛛网,房檐下一排排燕子窝,梁上挂着一串串的蝙蝠,院子里长满了草,兔子、刺猬、狐狸跑来跑去。
要从所谓的冷宫里抢走宁王,其实是很容易的!只要东华门外有接应,而且走水路最方便!
魏大绅摸摸下巴,拿不定主意。
北京紫禁城的东华门内,太子东宫往南不远处就是文渊阁,杨廷和、毛纪两位大学士如往常一样在阁内值守。
通政司今日送来了一些从南京来的六百里加急文书,需要杨、毛两人批阅后转发给六部或都察院办理。
在这些六百里加急文书中,杨廷和见到一个文书袋是送给自己的。这并不奇怪,官员的书信往来经常蹭急递铺官邮。
杨廷和打开文书,里面书信只说了一件事:圣天子又要召见王阳明,而且圣上似乎在闰八月后就会返回北京。
杨廷和心中一跳,把书信放到一边先处理其他的文件,其中有王阳明的《计处地方疏》、《水灾自劾疏》,疏中说的是请求把朱宸濠的田地拍卖用于代江西百姓交税,并因为江西水灾而弹劾自己。杨廷和应该要分别批转户部和都察院的。
杨廷和思考片刻,写下票拟:“宸逆为举事所聚财富甚多,为何至今不见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