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终于让百官当面见证了自己能像太祖太宗一样斩将破阵,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卵用,以梁、蒋两位大学士为首的全体朝臣坚决制止了正德把报捷露布沿运河传到北京的企图,一切如同当年应州之役,就连乔宇、丛兰都不敢站到正德一边。
正德与朝臣的相爱相杀不影响其他人的叙功。徐天赐如愿以偿升上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佥事兼南京后军都督府佥事,备注:掌南京锦衣卫事,即主持南直锦衣卫全面工作。
太祖高皇帝给武官的品级定得太高,一堆堆的武官动不动就是一品二品,一、二品升无可升了。在五军都督府名存实亡后,为区别一二品武官的高低,朝廷只能给个别立下军功一、二品武官加上五军都督府的兼职,方便领导其他的同品级武官。
徐天赐与兄长魏国公徐鹏举一样处于实习期,只待实习期满,分别接任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和南京守备大臣之职。
许大、郭雷等人也各有升级,不过还是那句话,大明王朝官员不看品级不看待遇,只看任命书的最后一句话有没有“掌某事”这几个字。所以舅舅、小舅子升官,不影响他们不坐班不点卯,照样做生意。
国子监九品学正张岳因“见微知着深谋远虑”之功,比同时被贬的一百多名京官早一年复职,而且被行取为南京都察院的御史,立刻领先其他天涯沦落人三个身位。
根据大明王朝官场潜规则,御史、给事中职位与其他部门的职位完全不同。大明王朝有很多御史、给事中一连七八年都是七品,一旦外放,立刻七品直接跳到四品。所以张岳从行人司的七品行人转为七品御史,等于原地升一级。
只有杨植没有报功,目前还是一名总旗。连赵大张二都升了总旗,尽管赵大张二依然是杨植的仆役一般。
张岳离开南京国子监之前请杨植同学喝酒,自然叫上徐天赐。
席间张岳怒气冲冲对徐天赐道:“杨小友如果走武官的路子,几次叙功,现在升个镇抚使不成问题!
你那天为啥不让杨植去东华门历险,你不能欺负老实人!”
徐天赐大呼冤枉说:“杨植坚决不去东华门,也阻止我为之报功,与我何干?”
杨植知道张岳为自己好,安慰张学正说:“张前辈,他们去了,就等于我也去了!你不要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那都是机会!”
张学正喝多了上头,又年轻气盛,直言不讳道:“你天天想当文官,但你看,当武官也不错!人家武官的日子过得像花似的,所以你杨植别觉得自己牛皮哄哄的,什么江北小三元,都是瞎扯!”
张岳在科举地狱福建省能出头,二十四岁中进士二甲,学问没得说。他看过杨植在国子监写过的一些小作文,其制艺水平不过中人之资,进步缓慢。
张岳真心为杨植好,想劝退杨植的科举之途:中榜只是不跟南直士子竞争,但你还得跟江北五府的秀才卷呀!南京国子监里一些江北来的监生每天焚油膏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八股文水准突飞猛进。
酒桌上喝开了无大小,杨植也上了头,喝道:“你不要张言张语!对于文官和武官哪个好,你都能够鉴别,为什么一说到品级,你就不能够鉴别?
我走士大夫路线虽然进步慢品级低,但前途更大!”
张岳不知道杨植何来的信心,委婉地说:“杨植,我即将从南京国子监离职,继任者是一位留校的监生!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要小心!”
监生也是官身,毕业后可以被授官,起点是九品杂官。继任的南京国子监学是前南京刑部尚书孙瑞的儿子,名唤孙继,被荫为监生毕业后留校,正逢上张岳官复原位,于是孙继接任南京国子监学正。
孙继早就看杨植不顺眼,国子监的管理非常严格,不少荫监、捐监把入南京国子监当成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正儿八经地认真上课做作业、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想混一个出身的捐监则根本不会来寒窗苦读,国子监也巴不得无心向学的捐监不要来报到,免得带坏学生。
一粒老鼠屎,糟蹋一锅粥!那杨植入监后却并不坐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逃上一个月的课业,作业更是看心情上交,时不时逃课一段时间后又回到南京国子监,给班上同学、学正张岳、国子监祭酒送上一些苏州松江福建土特产,居然赢得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声名,人送绰号“南京呼保义,应天及时雨”。
孙学正新官上任,决心好好整顿南京国子监学风,他在校门口堵住正要往里面走的杨植:“杨监生,你又迟到了!”
杨植翻翻白眼,说道:“孙学长,那又如何?”
孙继冷脸道:“第一、我已经不是南京国子监生,我是学正!第二、从今天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要整顿校风,南京国子监历科乡试都有数名中举的监生,我不想因为你,致使南京国子监铩羽下科乡试!”
是不是自己叠加的小三元、罗天官唯一弟子的buff不够耀眼?居然有人想在自己身上刷声望!
“只要我能中举,你管我在国子监怎么学呢?”
孙继嘲讽道:“杨监生刚才那句话,足可以载入《广笑府》!有坐监十年都不得毕业者,你有什么底气说下科必定中举?”
杨植嘿嘿一笑:“你相信光吗?如果我考不上举人,任凭学正处置!”
孙继有点没把握:科举场上运气确实占很大成份,不是没有阅卷官乱点鸳鸯谱的先例。
“好,江西今年乡试,你可以先做着江西乡试的考题,看看自己是否有自知之明!”
各省乡试按规矩应该在去年八月统一举办,殿试应该在今年二月举行。但因为朱宸濠之乱且正德南征,搞得江西去年没有乡试,北京今年没有殿试,如今江西南昌府就在筹备补上去年乡试。
王阳明巡抚江西,现在南昌处理赈灾事宜。今年春天赣北水灾不次于淮扬,但是朝廷一直没有减免赣省赋税,王阳明与江西的省级官员天天布置救灾恢复生产,还与江西布政使、巡按察使等官员分别写信给朝廷中的同门、同乡、座师走关系。
江西巡按察使等人委婉地对王阳明说:“你在江西四处讲学收集门徒,惹人非议!朝堂中有人回信,让我们劝你固守程朱理学,不要搞异端邪说,更要慎重交友!”
平乱之后反而是王阳明一生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一方面被正德的几名干儿子威逼,他们将吉安知府伍文定、王阳明的弟子冀元亨连同妻子、女儿一起下狱,冀元亨在狱中遭受炮烙酷刑;另一方面从朝廷传来流言,要王阳明交出朱宸濠的财宝。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王阳明郁郁离开省衙,回到南昌城外的巡抚驻地。
很多江西士子倾心王阳明心学,又逢上江西乡试,士子们都来到南昌,平时王阳明驻锡之地经常有江西秀才们来听王阳明的讲座。
日常侍奉在王阳明身边的秀才就有欧阳德,他是来南昌参加乡试的,见王阳明身形更加消瘦,听王阳明独自长叹,遂问老师说:“老师可曾与王晋溪公沟通过吗?”
王阳明温言道:“王前辈即将致仕,说话没有人听了!朝中只有他赏识我,今后我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你们还是不要与我研讨心学罢,以免误尔等前程!”
欧阳德迟疑说道:“我泰和县前辈罗整庵公虽与老师学术有分歧,但罗前辈为人方正,现在为吏部天官,老师为何不修书一封给罗前辈?”
王阳明澹澹说道:“要整我的人,我心中有数;为什么整我,我猜到八九分。罗前辈帮不上忙的。”
说到此时,王阳明突然想起当年那个黑瘦少年及郁孤台论道,又说:“罗前辈去年收了杨植为弟子,此子心性通达不拘一格,却喜爱气学;尔等性格皆孤高倔强,宁折不弯,反而来学心学,难道是缺什么补什么?”
欧阳德听到杨植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想了半天,是不是两年前在吉安府城文昌街,自己向他推荐吉安版《三年科举五年模拟》的少年?还跟他一起吃过一次饭。遂不确定问道:“那个杨植是赣南人士,正德十四年移民凤阳,年纪略比我小么?”
王阳明没想到欧阳德与杨植亦有交情,惊讶地说:“天下真小!聂豹聂双江在华亭县任知县,写信也说了杨植与之共商治水。只是不知道萧鸣凤会不会跟杨植有交集?”
“这是南京国子监监生的名录、考勤表、成绩单,请萧大宗师过目。”
孙继孙学正恭恭敬敬地站立南京国子监明伦堂的大堂下,向堂上桌案递送国子监监生资料。
堂上桌案后正襟危坐的官员,是二月份新任南直提学御史的萧鸣凤。提调南直诸学校是他的职责所在,今日来到南京国子监监察。
萧鸣凤,浙江山阴人,少年时就从王阳明游学,也是少年神童。于十七岁中浙江解元,正德九年二十六岁中进士。他与张鳌山差不多岁数,两人同样拜王阳明为师学习心学,现在又接了张鳌山的职务。
萧鸣凤面无表情拿过递上来的监生资料,先看老生的学校表现,大体上中规中矩,去年南直乡试有七、八名监生中举,符合预期;再看今年刚入学的新生,看着就皱起了眉头。
考勤表、成绩单上,某位凤阳县来的监生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亮得鲜明,亮得耀目。其缺勤甚多,成绩单上错过多次考试,没有错过的考试,成绩也不尽如人意,就是中等水平。
看过所有资料后,萧鸣凤冷冷说道:“南京国子监就是这样管理监生的?你身为学正,虽是九品,亦是朝廷正经官员!自有执行学规,考校训导之责!”
孙继大呼冤枉:“好教大宗师得知!此名监生平日自诩江北小三元,又是罗天官弟子,报到之日夸下海口说必中举人进士,日后入阁为相公!我刚刚接任学正才几天,正在熟悉情况!”
萧鸣凤哼一声道:“拿该生作业来看看!”
孙继早有准备,递上杨植平日的小作文,萧鸣凤一目十行,看过之后不屑一顾冷笑道:“此人也就是占了中榜便宜,若在浙江,恐怕县试都过不去!但即使是中榜,也比不上其他江北五府的优秀生员!何来大言炎炎,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