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丁卯日。辰时。
乾清宫的侧厅座前挂着一道珠帘,昭圣太后从慈庆宫移步至乾清宫,就坐在珠帘之后,透过珠帘看了看乾清宫的情形。
杨廷和等四名阁老、司礼监张永、魏彬等太监分别跪在乾清宫左右两侧,眼睛也向这边望去。
乾清宫大殿正中,停放着正德的灵柩。正德的殓服正在赶制,所以正德还没有入殓。灵柩周边摆放的冰块,使得殿内充满寒意。脸色苍白的夏皇后及身后两名妃子跪在灵柩前守灵。这一后两妃自入宫后,见朝廷命妇们的次数比见正德的次数还多。
正德遗诏一公布,夏皇后破灭了最后的念想。这一辈子就此永远是媳妇,终究熬不成婆。
不一会,太后身边的管事太监传旨,请内阁、司礼监去侧厅议事。
“诸位先生,辛苦了!请就坐吧!”
对珠帘行过朝常礼,杨廷和等四位阁老分别落座,看着对面躬身站着的一群司礼监太监。
只听太后开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何迎兴献王世子,望四位先生拿出个章程来。”
杨廷和站起来,胸有成竹禀道:“兴献王去年薨,世子守孝一年又九月,现孝期未满,不可继嗣大统。
可拟一先帝遗诏,特恩世子释服袭王爵,领亲王俸,以亲王袭大统。
明日宜即遣内使先行持释服袭爵遗诏前往安陆,待奉迎团随后到达兴献王府,便可立刻奉迎兴献王返京。”
昭圣太后根本搞不懂礼法的弯弯绕。别说太后,就是皇帝也在礼制上说不上话,只能由得内阁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况是杨先生答应了让自己继续当太后,把内宫之主的地位从夏皇后那里夺了回来还给自己,这个面子应该给的。
昭圣太后应允道:“可!就依先生所言。那现在议一议奉迎团人选。”
帘外众人不由得聚精会神:加入奉迎团立刻就有拥立从龙之功!
按朝廷运作规则,司礼监大太监张永、首辅杨廷和不能离京;再按放之华夏皆准的人情潜规则,奉迎团里,内阁、司礼监、朝臣、外戚、勋贵都要有代表。想到此处,侧厅里的人都紧张起来。
杨廷和心中是让蒋冕代表内阁参加迎奉团。蒋冕是广西人,广西、云南、贵州、江北五府这四个中榜地区的进士在朝堂的稀罕度堪比麒麟,没有任何盘根错节的同门、同乡。蒋冕即使有拥立之功,还是在朝中没有根基。
“微臣愿请缨前往安陆奉迎嗣君!”
杨廷和正要开口推荐蒋冕,突见到身边梁储从座位上站起来,慷慨说道:“内阁之中,石斋为首辅不可外出,微臣忝为次辅,不敢推辞!”
内阁其他三位不禁愕然:丢你个老母!你前几天还上了致仕奏疏,然后就闭门不出等正德批准,为什么听到正德死了,你个七十岁的王八蛋反而兴奋起来?你就不怕在路上折腾挂了?
但是,士大夫有关于体面的潜规则,是不能直接当面反对他人的!三辅蒋冕焦灼地看着杨廷和。
杨廷和一时想不到什么体面的方法劝退梁储,只能装作对蒋冕的眼神视而不见。蒋冕恨恨地盯了两人一眼,又看向四辅毛纪,毛纪回了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直视前方。
太后也没有理由直接否定梁储,在帘后轻吐玉音:“可。司礼监谁去迎奉?”
张永眼珠转了转,出列躬身道:“谷大用身为掌印太监,理当前去。”
当年声名显赫的正德八太监,如今仅存张永、谷大两人。论资历,谷大用够了。
太监的尊卑等级分明,与文臣不同。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迎奉团里其他的人选都是无可争议的:团长是定国公徐光祚,外戚代表是昭圣太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和孝宗皇帝的妹夫驸马都尉崔元,朝臣代表是礼部尚书毛澄。
迎奉团人员议定后,厅内众人行礼送走太后。杨廷和仿佛才想起来,对魏彬说道:“魏太监,平虏伯身为勋贵,又是你的亲家,大行皇帝对其恩宠至极,怎的还不来守灵?”
魏彬乐呵呵地说:“平虏伯听到圣上宾天,哀伤过度,一病不起!咱家现在就去催他一下!”
两人搭上话题,边走边聊,渐渐落在其他人后面。张永微不觉察地用余光向后看一眼,放下心来。
三月十六,戊辰日。正德被换上殓服,正式入殓。
是日,正德遗诏正式向全天下公布,六百里加急的快马携带着遗诏复印件,从京城蜂拥而出,向四面八方奔去。
江彬坐在平虏伯府的大堂中,听幕僚念过遗诏,沉吟不语。
皇义父驾崩当晚,御马监就派几名内使手持兵符,宣布接管了兵营,并令江彬等都督们进北京城。
大堂中站着一群外四家出身的边将,其中许泰、李琮、神周永略等人都被正德收为干儿子,在五军都督府挂都督衔,并赐朱姓。
昨天亲家魏彬太监来过,让自己赶紧带着其他的皇义子去为正德守灵。
李琮是跟着江彬从宣化府出来的,两人较为亲近,平日以兄弟相称。他见江彬拿不定主意,便直言不讳喝道:“皇宫去不得!上次皇义父在通州,京城就传言大哥囚禁皇义父造反。我等去了,是自投罗网!”
江彬犹豫半天,先对许泰说道:“你去内阁找杨首辅打听一下!顺便看看皇宫内的情况!”
又对李琮说:“本兵王大人平日素与你交好。他在三边领兵时,对你、我二人皆有看重,他能当上兵部尚书,也因为我们在皇义父面前为他说好话!
你去兵部探望一下本兵大人,打听一下我等前途,快去快回!”
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后,许泰先回来了,汇报说:“进入文渊阁,杨首辅百忙之中接待了我,言语温和,云朝廷已派迎奉团前去安陆,吾等大行皇帝义子之去向,等待新皇圣心独裁!”
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今日是皇义父正式大殓之日,依礼制武勋都要去宫中轮流守灵。
又待了一会,李琮从兵部回来,说道:“本兵大人没有说什么,倒是提起大哥你曾送给丛军门一本朱子手抄的《论语》,却没有送过他。”
丛军门就是丛兰,丛兰昔年经略三边时,提拔过江彬,对江彬等人亦算有知遇之恩。
江彬闻言悚然而惊。朱子手录的《论语》和宋徽宗花鸟图及金银财宝,是自己在南京期间托杨植送给冉冉升起的罗钦顺、乔宇的,丛兰行将就木,不值得投资。
但是,杨植没有把《论语》送给罗、乔二人,等于自己做了无用功!
杨植并不看好自己,不想现任吏部尚书、下任兵部尚书跟自己有瓜葛!
王琼在暗示我什么?
大堂内诸位皇义子看着带头大哥平虏伯在堂内如拉磨的毛驴,背着手转圈圈。转着转着,江彬额头开始冒汗。
江彬毕竟是掌管了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心思较缜密。他抬头看看天色,当机立断对众人说:“趁着现在城门未关,我们赶紧回通州,看看能不能掌握住军队!掌握不了再另外想办法!”
许泰李琮等人惊讶问道:“大哥,你是说……?”
江彬也不多话,简洁明了:“我等只受大行皇义父指挥,是大行皇义父拿内库养着我们,与朝臣已成仇雠!无论如何,北京城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许泰点点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赶紧走!”
其他人一致同意,各自散去备马整装。江彬套上锁子甲,外面依旧用大红官袍遮住,从马棚牵出骏马佩上腰刀弓箭袋出来门口,见各位义兄弟也准备妥当,当下连同各人心腹家丁在内约五六十人,打马向朝阳门而去。
按战斗力算,这群人如果在草原上,七八百鞑子见着都得躲,江彬觉得比较有底气。
大家住的地方是东城明照坊,离朝阳门不远。一行人转出胡同走到大街上,迎面来了带着兵丁巡街的东城御史。东城御史见江彬等一大队武官带着家丁向城门而去,打马上前拦住江彬问道:“城门即将关闭,平虏伯要上哪里去?”
江彬哪里有合理借口,更不答话,喝道:“不想死就让开!”双腿一夹马肚子,向东城御史冲过去。
东城御史见势不妙,拨转马头,一鞭子抽在马上,抢先向朝阳门疾驰而去,边跑边大喊:“关城门!朱彬谋反!关城门!”
江彬等人大惊,也不管街上行人,纷纷或抽出腰刀或搭上弓箭,打马紧随东城御史奔向朝阳门。
国丧期间,负责东边城门警戒的是武定侯郭勋,他在城墙门楼上听到东城御史大呼小叫,看到后面紧跟平虏伯及各位都督,心知不妙,急忙打马从城墙上向朝阳门外城城门奔去。
非常时期早有各种防乱的预案。朝阳门守将是四品把总,他眼见东城御史大呼小叫急驰而来,遂大喝一声:“发警报”,并指挥军兵布置拒马、木栅栏。
在朝阳门守军尖锐的哨子声中,江彬喊一声“射”,脚踩马蹬,身子半立,躬身撅屁股射出一支重箭。箭借马势,小铲子般的箭头破开棉甲,深深插入把总的胸口。把总被箭矢的动能冲得向后退几步,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
身后众人也纷纷射出重箭,瞬间将城门口上下露出身子的守军清空。
家丁们在拒马前勒住马头翻身下马搬开拒马及木栅栏。一行人冲过第一道门,疾驰而过城门洞。城墙上的兵丁来不及落下第二道门,江彬许泰等就把第二道门前的兵丁们射翻。
五六十人冲过第二道门进入瓮城,只见城墙上兵丁影影绰绰地在跑动。
从冲过第一道门开始,江彬其势如电光火石,眼见第三道门的兵丁即将关上城门,江彬等人又抽重箭清空第三道门的兵丁。
家丁们赶紧下马拉开城门,江彬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没有看到第四道城门口的光亮,最后一道门已经被城墙上的兵丁落闸关上。
想砍开城门不现实。江彬掉转马头,喝道:“一不作二不休!既然出不去,我们杀入皇宫,砍了张太后,替皇义父报仇!”
众人已经杀红了眼,纷纷掉转马头,想重新向北京城里冲杀过去,却见第一道门被砰然关上,然后第二道门的门洞口,从城墙上落下门闸,把他们关在瓮城里。
城墙上露出一个人,正是武定侯郭勋。他哈哈大笑道:“朱彬,你力能搏虎,今日却是虎入囚牢!”
江彬大怒,正要张弓射过去,郭勋头一缩,喝道:“放箭!丢万人敌!”
天色落黑,锦衣卫、司礼监在北京城里大索。正德的近侍太监陈敬、苏近、及东厂太监张锐、御马监吴经等江彬余孽二十多名太监级别的内官及干儿子、亲戚共百多人被投入诏狱。
三月十七,己巳日。
照例,早上众官又来到紫禁城的思善门哭灵,宫内大清洗的消息也从门外服侍的太监口中说了出来。
官老爷们哭了一会,尽到礼节后正要散场回去办公,却发现王琼不见了。
大家知道王琼平日阿附江彬、魏彬、张锐等正德小圈子的红人,丢尽了士大夫的脸。这个马屁精是不是害怕了?
王琼提前结束哭灵回到兵部,疾书一封信装入文书袋封好,吩咐小吏道:“这几份公文走急递铺,发到南京锦衣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