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随后几天去县衙门办迁户转籍手续。户口从民户迁到军户,籍贯从赣州迁到凤阳,只要在凤阳落户,就能摇身一变,从一个赣南乡下人变成大明首都人士。
大明是南北两京三首都,凤阳被设为中都。
太祖高皇帝起兵反元,从龙的军兵都是徐州、凤阳一带的穷哥们,这些放牛娃出身的农民秉承了秦朝以来的造反传统,武力值爆表,名帅猛将层出不穷。
大明开国六百年后,又是皖北老乡们骑着骡子驴子,车翻了大清最后一支满蒙野战重兵集团,阵斩僧格林沁。
跟着太祖高皇帝东征西讨,凤阳的穷哥们一个一个成为开国公侯,惠及乡里,大明的凤阳花鼓唱得好:
“说凤阳,唱凤阳,手打花鼓冬冬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冬冬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整个凤阳县几万老乡跟皇爷、大明开国公侯们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街坊邻居,世世代代不服役不纳税,科举还跟广西贵州云南这些老少边穷地区一样,走绿色通道。
但是能量是守衡的,有所得必有所失。袁守诚先祖一刀一刀砍来一个世袭百户,传到袁守诚这一代还是百户,因为驻守在中都凤阳的锦衣卫们太闲了。
袁守诚静极思动,才自告奋勇接下出差赣南的差使,回去就可以升为试千户。
从赣州回凤阳也非常方便,顺赣江而下,经吉安、南昌到九江,转长江经安庆到南京复命,即可从南京回到凤阳。
现在赣江是枯水期,从赣州顺江而下第一站是吉安府。
这年月每个出外的人有时还兼职信使,袁守诚也不例外,巡抚大人交给他一摞信,其中就有给吉安府尹伍文定的。
伍文定府尹大人也是世代宦游,他祖籍福建,祖辈来到湖广荆州为官,本人出生在山西汾州州署。弘治十二年中进士后辗转南直隶、四川、河南、浙江、江西为官。
看过王阳明书信后,伍文定并没有让幕僚应付袁守诚父子两人,而是亲自在后衙身着便装接待了他们。
伍文定号松月,与王阳明是两个风格,他身材高大,双臂修长,一口山西味的大明官话。
伍文定好奇地看着杨植:“王阳明信上说杨小哥有志于经义之学,日后必有所成,让我提点你一二。其实我对学术之争毫无兴趣,八股制艺对我来说只是一块敲门砖,早忘得一干二净。你是不是很失望?”
杨植猝不及防,伍府尹的作风似乎与王巡抚不同,于是试探着问:“松月先生与阳明先生同年进士,久历宦海,平定贼寇,功绩卓越,望老前辈不吝赐教。”
伍文定二话不说,大步走出正堂来到院子,对杨植说:“老夫今天称称你的斤量,看你有没有做学术的本事。”
卧槽,这画风不对!伍文定怎么跟山贼一样?莫不是上个月在吉安府剿灭桶冈山贼的后遗症?
杨植犹犹豫豫地来到院子中,大明两榜进士出身的四品知府像豹子一样扑过来,双拳在杨植虚晃一下,趁杨植应对,抽冷下一黑脚把杨植踹了四脚朝天。
杨植躺在地上恍然如梦,不知道是又回到港台黑社会影视剧片场还是山寨,大明进士也这么暴力,动不动就开片?
伍文定拍拍衣服,说:“老夫身为士林前辈,没什么可以教你的。在大明当官也好,做学术也好,首要之事就是能打!”
简直是三观尽毁!你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
伍文定怜悯地看着杨植。说:“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讲理来解决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怎么办?只有打!
想我进士及第后,第一个官职是南直隶常州府推官,在任上恶了南直隶提学御史陈琳,他召集一群秀才在路上用棍棒伏击我,我一番苦战才杀出重围,浑身是伤!”
“所以,拳脚棍棒才是你的立身之本!”伍知府最后下了结论。“等你进学就知道了,我大明的秀才举人进士,很能打的。”
袁守诚也是第一次跟这些文官大人接触,从头到尾屁都不敢放一个,正六品的武官在四品知府眼里就是仆役一流的人物,以他的身份更不可能被伍大人留饭,只能搀扶杨植告退。
临走前伍文定让他们离开吉安前再来一趟府衙,他也有书信让袁守诚捎带。
不过伍文定最后还是给了杨植一个很贴心的建议:“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吉安此地,文风昌盛。你在吉安这几天多去书坊转转,买几本范文潜心揣摩。”
杨植从善如流,出了府衙就奔文昌街而去,果然街道两边都是书局,他挑了一个门脸看着最大的书坊走了进去。
进了书坊后,杨植不由得发出感叹,书架上除四书五经,还摆满了吉安籍翰林的文集,另有各种“三年科举五年模拟”之类的习题集,把《四书》上的每句话都做了破题,不禁让杨植想起前世高考前刷题的岁月。
果然我华夏儿女的命运就是在人生最精彩的时候熬夜刷题。
杨植左翻翻右翻翻,大明科举与他前世高考毕竟有很大的不同,他不知道买哪本好。
一名热心肠的青年在旁边打量了杨植几眼,见杨植衣着长衫,开口搭讪说:“这位兄台,可是有志于进学?”
杨植转头看去,见这个青年年龄比自己略大,一身秀才的襕衫方巾,双眼透着小镇做题家的清澈,当即讪笑着:“小弟听闻吉安文风昌盛,特地前来取经。只是在下眼界浅,身入宝山眼花缭乱,一时不知道买什么书好。”
青年登时对杨植大有好感,两人互相介绍,杨植才知道青年名欧阳德,吉安府泰和县人,现借住在府城亲戚家准备乡试考举人。
欧阳德颇为热心,替杨植挑了几本专解截搭题的精解,对杨植说:“大明科举以来,四书每个句子都出过题了,现在逐渐有上下文截搭出题,已经成为风气。越是小试出的截搭题越多,反而乡试、会试每出大题。我考中秀才之前,做过三百道截搭题文章。”
杨植知道欧阳德是一位至诚君子,他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欧阳德的好意,悄悄地跟欧阳德说:“我不是小镇做题家,我在凤阳府科举,是中榜。”
欧阳德虽然对“小镇做题家”不甚了了,但也猜到这个词的意思。于是向杨植推荐了另外两本常规习题册。
“八股制艺的套路已经被我们吉安人研究透了,这位前辈是吉安籍的翰林,致仕回乡讲学,这是他的讲学精义,把八股的八大套路二十个答题要点讲得清清楚楚。这本是吉安另一名师的呕心沥血之作……”
袁守诚见状,非拉着欧阳德一起去吃饭,欧阳德却之不恭,答应下来。
杨植从善如流,买了几本八股精艺,临出书坊前,又在话本小说那个架子上挑了一本刚出版的新书《大明英烈传》。
《大明英烈传》的署名作者是当世的武定侯郭勋。他在正德五年沿袭先祖郭英的爵位后,找了一帮文人把明初开国之事写成话本,特别浓墨重彩描写他的先祖郭英在鄱阳湖大战中一箭射杀陈友谅,一举助太祖高皇帝翻盘的故事。
欧阳德不明所以,问道:“学生有一事不明,仁兄既然要进学,又何必把时间花在闲书上?我皇明开国英烈虽震古烁今,令人神往,但是仁兄还是要研磨经义为重。”
杨植笑着说:“欧阳前辈有所不知,我喜好传奇小说,攻书之余聊为消遣。”
三人吃饭时说说笑笑,欧阳德对杨植讲了一些当朝吉安籍官员的事迹。杨植说自己还要去南京拜访南京吏部侍郎罗钦顺,他也是吉安府泰和县籍。欧阳德表示自己还要参加乡试,没有游学的打算。
三人尽欢而别。次日袁守诚单独去了一趟府衙,伍文定交给了他一封书信,是写给安庆府尹张文锦的。王阳明、伍文定、张文锦都是弘治十二年进士科的同年,按大明官场复杂的潜规则,同乡、同门、同年、亲友等关系理下来,一个官员十之八九能跟另一个官员攀上交情。
回到驿馆,袁守诚脸色阴沉,对杨植说:“我们这次不要进南昌,在丰城休息一下就直下九江。”
杨植想到数月之后的宁王之乱,心中也能猜到缘由,毕竟便宜老爸是锦衣卫,如果进入南昌城会有很多麻烦事。
舟船离开吉安继续顺赣江而下,中途在南昌一晃而过,只在丰城、吴城停留后直接进入鄱阳湖。
袁家父子特地在鄱阳湖中的康郎山歇息,当年太祖高皇帝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后,在康郎山下建立忠臣庙,纪念战死将士。袁家先祖就是殁于此役,所以才赠为果毅将军正百户,子孙世袭。
父子两人祭奠忠臣庙后,杨植问庙祝借来笔墨,在庙中墙壁上题下一首名为《彭蠡湖忆古》的歌体诗,诗开头云:
“正德十三年春,袁家父子途经彭蠡湖,思皇明开国之艰,追先人之余烈,有感而制。”
诗倒是中规中矩并无出彩之处,符合大明文坛的诗词平均水准。诗中先铺垫元末大乱,太祖兴义师救黎民于水火,挽苍生于倒悬,与伪汉王陈友谅大战彭蠡湖,一举战而胜之。其中有“平阳击起穿雕镞,大树将军冯公孙”等句子。
拜太祖推广文教所赐,大明整体来说称得上文质彬彬,但袁守诚的文化水平只能读话本写公文,高端的诗词、经义就两眼一抹黑,当下只觉得这个白捡的便宜儿子越发神奇。
舟船离开鄱阳湖进入长江,向东行下一站就是安庆。王阳明、伍文定两位大人都给安庆府尹张文锦写了书信。张文锦看信后脸色凝重,并未多言。估计王、张两人给张文锦的信没有提到赣南神童杨植的事,张文锦只是对袁守诚表示了感谢。
离开安庆继续向东来到南京,袁守诚去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复命。
开国勋贵的后代子孙大都住在南京,而且多在南京锦衣卫世袭任职,指挥使、佥事、千户、百户一大堆,有一张与国同庥的长期饭票,只领俸而不任事。问就是“爷爷辈把我们的苦吃完了”,但袁守诚先祖运气不好,没来得及达到渡劫的级别就死在筑基的门槛上,所以五代下来还停在百户这个境界,袁守诚颇不甘寂寞,到处钻营找差遣,反而是这些蠹虫中的小清新另类。
杨植则拿着王阳明的书信去南京吏部侍郎罗钦顺那里叩门。罗钦顺是弘治五年乡试第一的解元,次年会试是殿试一甲探花,直接进入翰林院。
翰林院处于大明文人鄙视链的顶端,文人只要一日为翰林,则终身以翰林为荣。罗钦顺也不例外,上来没先问杨植的思想,在他心中杨植只是本能接近气学的少年罢了。
问过杨植的八股制艺水平后,罗钦顺有点失望,但也鼓励杨植务必先琢磨圣人的微言大义,科举之路有所突破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杨植灰溜溜地从罗钦顺门中出来。人家王阳明平易近人诲人不倦,哪怕是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也能跟随王阳明学习,用前世的话来说就是“销售下沉,切入客户痛点,打通最后一公里”,直接把学术变成传销。
你清高,你了不起!
这罗钦顺太现实,太势利了!难怪没有什么人跟他学习气学!
唯物主义斗不过唯心主义,大明吃枣药丸!
父子俩人又一次渡过长江,这一个多月以来,杨植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现在才算真正要在大明开始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