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嘉靖年间,苏州科举考场上,有两颗闪耀的仆街双子星,一曰唐伯虎,二曰文徵明。
唐伯虎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弘治十一年,他中应天府乡试第一,人称唐解元。但次年入京参加会试时,因牵连徐经科场案下狱,后被罢黜为吏,他深以为耻,不去就职。从此放浪形骸,流连欢场。
他的好朋友文徵明看不下去了,给唐伯虎写一封信,信中说:我的老爸告诉我,唐伯虎这个人太轻浮,你文徵明千万别学他!
唐伯虎看信后大怒,文徵明你这个普信下头男,我再怎么说也是少年解元出身,你一辈子都只是一个秀才,凭什么看不起我!
文徵明与唐伯虎同龄,正德十三年也是四十八岁。自从少年中秀才后,他每次参加乡试就没有考中过。因为他的才华有目共睹,搞到后面整个士大夫圈子都不好意思,在嘉靖二年推荐他以贡生身份直接进了翰林院。
但是现在还不是嘉靖二年,这两位普信男现在苏州文人圈、风月场以卖字画为生。
自古以来,文人圈风月场和今天的传媒娱乐圈一样,需要不断吸引眼球维持热度,只要有流量就能变现!
要在苏州这种地方制造热点,成为苏州市民街谈巷议的话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举办诗会!
秋天来了,又到了文人发情的季节。
古人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一年一度的虎丘雅集就在当下举办,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进去。
当杨植来到雅集门口,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雅集倒是很规范,门口两边用临时的绳子拉出一条通道,通道上还铺了红地毯,供与会者进入雅集。
绳子两边是人山人海。除了普通市民,还有很多穿青衫、襕衫的文人围在门口,等候自己的爱豆。每个明星出现,都会引发众人狂热的尖叫。
“周舜卿,快看,那是周臣周舜卿!”
“王宠王履仁风采不减当年,他是我的老师!”
“天哪,唐伯虎!唐解元对我笑了!他还是那么风姿绰约!”
“文徵明,想不到他今天会出现,这是今年最大的惊喜!”
杨植前世见识过很多这种走红毯的场面,早已经免疫。赵大张二如山炮进城,在人群外围看到那些市民个个涨红脸声嘶力竭的样子,目瞪口呆,对杨植说:“老大,苏州人真闲得蛋疼。”
杨植大惑不解,这些名人都是屡试不第的科场撸射,如假包换的失意阵线联盟,苏州读书人怎么会追捧他们?
他有心想找一个读书人问问,但是那些穿长衫的人看到杨植几人的衣着,就知道不是一个阶层的,对着杨植一阵呵斥。
杨植心中不爽,但是也无法。前世的自己受自由平等的教育,来到大明后才发现整个大明的男人女人穿的全是制服,什么阶级什么职业什么社会地位,靠衣服就能识别。自己一身平民兼商人的穿着,跟读书人的阶级地位差一个护城河。没奈何,只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混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周边来了很多商家,卖力地推销虎丘雅集的周边产品:
“妮妮家的宝宝们下午好,隆重推荐苏州白,唐伯虎喝了都说好!”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里是美妆品牌月中桂,专注美妆十五年,从南京到北京,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搞不定的妆。”
看来靠推销产品混进去也不现实,文人雅集拒绝铜臭味,商家只能蹭流量在外围直播带货。
瞅来瞅去,一对青年男女成功地引起了杨植的注意。
因为那个男生的气质很配杨植:穿着布衣,手里拿着几个画卷,身上散发着体制外不羁放纵爱自由、贫寒而敏感的气质,和杨植前世在圆明园画家村看到的艺术家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有九成相似。
他自卑的样子和我自信的外表很搭!
女孩子相貌平平,看衣服也是一个市井小民,她每当看到男青年时,眼睛里就有光,和杨植前世那些被四流摇滚愤青迷得五迷三道的小女生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有九成相似。
真是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再狗屁的艺术家都能骗到女孩子,黄毛的摩托车后座都有精神小妹,前世自己搞哲学,只落得母胎单身二十八年。
青年显然想蹭名人流量兜售自己的画作呀,和前世那些十八线小明星一样!
杨植奋力挤到青年男女身边,露出销售员特有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对男青年作揖说:“这位兄台有请,在下杨植,来自凤阳。”
青年始料未及,有些吃惊又有些兴奋。“杨兄有请,在下贱名不足挂齿。敢问杨兄何事?”
杨植指着那群如痴如狂的书生问:“我初来苏州,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场景!象唐伯虎王宠这些苏州名士,个个科场挫败,怎的会在苏州有这么多粉丝,受到书生追捧?”
青年脸色一沉,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凤阳人把一种食物比成苏州书生,但看到杨植行商打扮,和自己一个阶级,就耐心地说:“我们苏州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读书人多,中科举的名额有限,大部分书生都没有可能考上举人进士,甚至秀才都是百里挑一!大家都是怀才不遇,所以看到这些名士分外亲切!”
杨植点点头,这大概就是销售心理学讲的投射效应,科场失意者也需要领袖,填补撸射的精神缺憾。看看青年手上的画卷,又问道:“兄台手持画卷,想必也是风雅之人,不知兄台是想在这里售画还是想进入雅集?”
青年脸上现出羞愧之色,结结巴巴地说:“这次雅集的书画主题是秋色,我画了一幅画,想,想找个名士指点一下。”
前世见多了傍明星蹭热度的屌丝,杨植心中轻蔑一哂,但是脸上依然保持职业微笑,说道:“兄台是不是没有勇气进去雅集?我这个人胆大脸皮厚,不如我陪你一起进去!”
青年脸涨得通红,低声说:“雅集入门作品要书画并举,我,我只读过几天书,才识得字而已。门子不会让我进去的。”
杨植大失所望,木讷青年连读书人都算不上,混名士圈是今生无望了,今天想跟他混进雅集的希望也落空,不由得脸上冷淡下来。
与青年同行的女孩子把两人言行看在眼里,这个刚伯赤佬是个势利眼,你也不过是外地乡吾宁,凭什么给我家哥哥摆脸子!当即忍不住说:“你知道我家哥哥有多努力吗?我家哥哥每天上工回来,都要抽空画一个时辰的画,我看我家哥哥的画,不比唐伯虎的差!你差巴眼,哪里知道什么好坏!”
杨植真没想到苏州文化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都内卷成这样,还有那么多半文盲想冲进来,看来名利场就是一个黑洞!
苏州文化界卷科场卷不过,就去卷书画,卷完书画就卷行为艺术,再过几十年,苏州名士们有穿女装招摇过市的,有倒骑梅花鹿上街纵歌的,和杨植前世的某音主播们一样。
你一个书都没有读过几天的工匠,也想卷进文人圈?如果你在苏州街上裸奔,那是笑话而不是名士风流!
可怜这个女孩子,和前世那些跟黄毛鬼火少年混的精神小妹没有什么两样,以后自己有女儿像她,把腿打折!
杨植看到青年窘迫的神情,不由得又浮出虚伪的笑容,说道:“各花入各眼,世人无知,常以名气判断水平,我这个人与众不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让我来看看你家哥哥的画。”说着向青年伸出手。“兄台可否借画一观?”
青年犹豫一下,还是把画卷递给杨植,口中说:“如果你看得上,二十个铜板卖给你。”
二十个铜板可以买两只鸭子,看来青年颇有自知之明。
杨植嘿嘿笑着慢慢展开青年的画卷,漫不经心地瞄一眼,突然惊讶地瞪大双目。
卧槽,这画看着眼熟!
待画完全打开,杨植眼睛越瞪越大,心脏狂跳。确信无疑,自己在前世的博物馆里见过这幅画!
杨植端详画作良久没有说话,看看青年,又再仔细看看画上的落款,问青年道:“你叫仇英?”
青年仇英点点头,杨植神色郑重地说:“我是个小人,知道错了。以你的画作,别说进虎丘雅集,就是被皇宫大内收藏也不稀奇。”
变脸这么快?精神小妹怀疑:戆大是不是在骂我家哥哥?刚伯宁骂人也阴阳怪气吗?
我家哥哥的画确实不差,刚伯宁应该是真心的!
仇英惆怅地说:“我家是匠户,我从小到大给人当漆工,没读过几天书,跟他们比不了。”
杨植没有言语,把画铺开在一个摊位桌上,又借来笔墨,转身拍拍仇英肩膀说:“小弟刚好读过几天书,偶然会写几句诗。今天我们联手血洗虎丘雅集,定要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让兄台名扬苏州!”
这次雅集可谓是苏州文人圈普信男大联欢,知府知县这些在职的两榜进士都不好意思来与民同乐,虽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是文化人必修课,但毕竟他们的强项是好运和经义,又是外地人,犯不着来抢土着衰仔的霉运和书画的风头。
另外一些来捧场的就是苏州籍的退休老干部。按时下的道德观念,提携士林后进,活跃苏州文化界是退休老干部应尽的义务。
衰仔文人社团中,以周臣周舜卿年龄最大,科场失败次数最多,当仁不让地成为社团老大,目前文徵明隐隐有打破周臣科场失败次数记录的趋势。
另一个衰仔领袖的有力竞争者王宠,也不遑多让。他才华横溢,除书画之外,技能天赋全点在教书育人上面,教出来的学生很多中举人中进士,只有自己屡试不第,眼看一批又一批学生的功名高过自己,简直想死的心都有,可以说是苏州普信男当中的后起之秀。大概唐伯虎与王宠同病相怜,于是把女儿嫁给王宠的儿子。两亲家携手多次创造苏州名士圈佳话,苏州的科举辅导书一半是他们俩出的。
这些人只摸到了科举的边,但唐伯虎真真地中过解元,曾是南直万众瞩目的明星,苏州市民口中所谓“人家的孩子”,尝过胜利的喜悦。最近他因为文徵明借文父之口劝自己不要浪迹青楼而与文徵明不和:老子都这样了,你还要剥夺我最后的快乐?
文徵明:老子还有希望,你连希望都没有了!
两个人的眼神在电光火石之间交锋了三次,不分胜负,遂各哼唧一声,扭头与旁人搭讪。
周臣看在眼里也是无奈,他清清嗓子,以主持人的身份作开场白:“诸位前辈,诸位朋友,一年一度的虎丘雅集又开始啦!今年参展作品的主题是秋色!”
一名退休老干部疑惑地问:“周舜卿,为何今年主题如此乏味?很是敷衍呀!为什么不像往年一样,来个‘踏花归来马蹄香’、‘松下问童子’之类的主题?”
周臣解释说:“大人,时代变了!我们也要求新求变,返朴归真!这就好比科举一样,越是出偏题、怪题,越显得出题人用心不诚,故意刁难!考生只能剑走偏锋,牵强附会!不如只出大题,越是大题越能考出水平!”
科场撸射对当前流行的出题方式有多大的怨念!
退休老干部秒懂,这是俗称的补偿心理。又问道:“今年虎丘雅集,王相公为什么没有来?”
王相公就是王鏊,他退隐苏州洞庭之后,与苏州文人圈交往甚密,尤其是与失意名士亲热,文徵明唐伯虎等人都是王鏊家的常客。
这次雅集就是王鏊牵头赞助的,当然不用他出钱,从南京到松江多少书画商打破头都想参与进来,江南几个名望最大的书画商此刻就在雅集上,书画商们自己也是秀才、举人一类的儒商,本身就是混文人圈子里的。
周臣解释说:“王相公年岁增长,已厌倦俗务,最近深居简出,只要求我们拿本次雅集最佳作品送去与他欣赏。”
这就是相公的排面!几位退休老干部非常遗憾。人和人不能比,王相公对官场淡漠,谢绝与官宦往来,反而是撸射能经常出入洞庭王家。
周臣见退休老干部坐下,又说道:“我大明文坛,从来不以诗词见长,百多年来未有惊艳之作!因此本次评选,有好诗配画诚为意外之喜,如果诗作平平也不必沮丧!”
说罢,周臣请大家拿出作品轮流鉴赏,他则走到文徵明面前,说道:“文徵明,王相公给你出一个任务,希望你来作画,伯虎题诗,你们两人珠联璧合,传之后世!”
唐伯虎在旁边哼一声说:“王相公有多看不上我的画?”
周臣哈哈大笑:“王相公还说再由伯虎作画,文徵明题诗,两幅作品定然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不失为大明文坛佳话!你就画一幅仕女秋扇图罢!”
唐伯虎为人孤傲,但大庭广众之下,周臣以王鏊为由头给自己与文徵明相和一个台阶,再不顺势而下就没法做人了,于是点点头说:“笔墨侍候,今日我画一幅仕女秋扇图。文徵明你可得好好斟酌,写的诗要配得上我的画才行!”
文徵明也说道:“彼此彼此!今日我也画一幅秋江澄练图,你可得用心才行!”
众人见状都围上来:这可是本年雅集最大的卖点,往后三个月内必将成为南直文化界热议的话题,成为苏州市民茶余饭后现象级的大Ip!
正在此时,雅集门子拿着一个画卷过来,对周臣说道:“周先生,门外看客中,有两个后生仔送来一幅画作,说想进雅集参选。”
众人愕然,齐齐看向周臣:这也是你设计的情节?想再引爆一个话题?
周臣环视一圈,哭笑不得,说道:“在下以人格担保,此乃意外!定是某些想走捷径成名的少年来碰运气!”
一位退休老干部对门子喝道:“历年雅集,总有妄图一飞冲天的后生晚辈想蹭热度打出名气!这两人是童生还是秀才?”
门子嗫嚅说:“两个后生仔都不是读书人,一个是淮南行商,一个是苏州本地漆匠。”
众人哄堂大笑,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连这等下里巴人也敢来雅集碰瓷!
周臣倒是笑着说:“此等小人,瓦片来碰瓷器,一旦成功就是声名大噪,失败了也不过和原来一样!当真是门槛精,拎得清!且看看他的画作!”
周臣说着在桌上铺开画卷,只见是一幅秋山苦吟图,粉图黄纸,文雅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画者刻画秋山巍峨,用笔顿挫劲利,描述行吟者的萧索则线条简约,颓废之势跃然纸上。
这画生动天真,竟然与时下流行的板刻习气完全不同!
再看画上诗作,用蝇头小楷写道: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卧槽!这诗在大明也是极上品!哪怕李东阳复生,也写不出这等好诗!
诗与画情景交融,简直就是绝配!
周臣文徵明唐伯虎王宠这四大怀才不遇的苏州普信男,吟诵一遍此诗,不禁感时伤怀,悲从中来。又哽咽读了一遍,互相抱头痛哭,又癫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