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爷!”杨植惊喜地在客栈大堂叫住涂惟。“我在大街上看到你面熟,不敢相认,跟着你来到客栈才确定了。”
涂惟哈哈大笑:“不要叫我老爷,还是叫我涂哥吧。我刚从苗山工坊区回来,也在找你。来来来,到我房间来。”
涂惟拉着杨植的手进了客房,从包裹里拿出一叠书,说道:“杨小哥才华出众,切不可因父母之命轻易放弃进学。我最近托人从南昌购入科举精义,特赠与小哥。如果你父母还是不想让你考科举,我愿意上门为你说项。”
这年头书本比较贵,特别是讲义一类的资料,受众少,印刷量小,读书人多是手抄。整个江西省是科举大省,京官一半是江西人,南昌、吉安两府更是历科进士成堆,名师名塾各有吃透八股制艺的门道。涂惟这些礼物不但所费不菲,而且诚心诚意。
一首诗换来这么多好处!杨植真心感动,对涂惟说:“涂老爷真有春秋古风。”
涂惟笑着摆摆手说:“我一生之憾就是空有才华命运多舛,一直中不了进士。推己及人,看不得野有遗珠。杨小哥你莫贪图货殖之利,科举才是吾辈正途。如果令尊不允,我以举人身份跟令尊说道说道,应该有点用。”
杨植回道:“承蒙厚爱,在下铭感五内。家父已经允许我科举,我正在家苦读,预备明年二月县试。”
说着,拉起涂惟的手向外走:“上次涂老爷做东,今天来到凤阳,我来安排。”左右看看,又问道:“熊大哥呢?”
涂惟说道:“老熊另外有事,没有跟我过来。”
杨植估算熊大哥应该回南昌练兵,按历史记录,宁王起兵在明年六月份,这个时候回去,过年后就要集结成军。当即连呼可惜,与涂惟上了附近一座酒楼雅间,让涂惟伴当在大堂就食。
酒菜上齐后,杨植举杯相敬,问道:“涂老爷,这次来凤阳,可是看上凤阳的琉璃?只要你开口,我给你最好的琉璃器,最低的价,明天我就做个向导,带你去龙兴寺、韭山洞玩玩。”
涂惟想了一下说:“杨小哥不必如此客气,我来凤阳已经呆过一段时间啦,想多走走多看看,考察凤阳的产业。你也不必陪我,明天我还有事。”
杨植也不再说,只是劝酒,连道怠慢,宾主尽欢而散。
涂惟和伴当回到客栈,一位访客正在大堂等候。涂惟看了他一眼,访客心领神会,跟着涂惟上二楼客房。涂惟挥手让伴当出去,对访客说:“老李,我今天下午去找你,你不在。”
老李脸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显然是自小干农活,面目与淮河南北农民无异,唯独一双小眼睛目露精光,眼神灵动。
老李不敢坐下,恭敬地回答说:“去西北乡检查发展教友的情况,回来才知道涂先生找我,连忙赶来了。”
涂惟挥手让老李坐下。老李拉过来一张凳子,偏着屁股只坐了半边,听涂惟指点。
“神道设教这种事,你要注意,要保持与大众的距离,尽量少跟教友接触,接触的人越少越好。除了几个护法,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教主,要制造神秘感。”
老李虽然不理解神道设教什么意思,但话里的其他辞句还是很清楚的,点头说:“涂老爷教训得是,以后我少抛头露面,传教的事让护法去做。”
涂惟喝了一下午的酒,虽然此时水酒度数不高,但是也有些上头,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边说道:“淮河南北,以徐州为中心,历代大规模造反数十余次,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片黄淮平原上,崛起了多少豪杰,他们推翻了多少个王朝!
当年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从濠州起兵,以五千凤阳子弟大破前元四万骑兵于徐州城下,军威何其盛哉!
此地英雄辈出,你要抓住机会!大明历来有两代勋贵,分别是开国勋贵、靖难勋贵,未来还有中兴勋贵。你好好干,到时候成为中兴勋贵,保子孙后代富贵,与国同庥。”
老李听得热血沸腾,心神激荡,说道:“都是涂老爷的功劳!若非涂老爷指点教义,以弥勒佛为骨,以道家法术为肉,以儒家忠孝仁义为皮,本教非得被官老爷当成白莲教打杀不可。”
涂惟听到不带水份的吹捧,自矜地点点头。“此乃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教中现有多少信众,不得夸大,亦不可隐瞒,我要你说一个实数。”
老李静心计算一下,回答说:“自我以下有四大护法,十六名教头,三十二名香头,六十四名传点师,每名传点师有百名以上弟子,零零总总,应有二万名信众。除了凤阳府,滁州府、濠州府、河南归德府亦有点传师在传教。”
这个数量不算少了,涂惟又问道:“教中钱粮如何?”
“自涂老爷给了襄,啊襄助资金后,教众捐献踊跃,教中用钱粮扶危济困,会定期向教众公开账目,以吸引观望民众信教。账面上做的是略有剩余,实质钱财有千贯之多,粮食有数千担,分散储存……”
老李正是红花教创始人,当初宁王听到老家濠州凤阳有这么一个小宗教组织,想想当年刘福通的明教红巾军,抱着“油多不坏菜”的心态试着与老李接触,向红花教注入两轮天使投资。
不料老李无师自通,熟练掌握保险公司、传销组织、p2p金融机构的本质,仅几个月功夫就把红花教做得风生水起,宁王这才重视起来。
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吴中士绅都是读书人,精明得一块铜钿恨不得掰成两块花,在大势未明之前,轻易不站队,那老家人的红花教就是值得收编的。于是宁王派了手下情报总监涂惟把红花教的原始教义进行删除改编,以利于传播。反正我华夏对于宗教来者不拒,出儒入道、出道入释也是平常事,庙里佛祖、太上老君、孔夫子坐一起并不鲜见。
红花教本经这么一改,成功地引起了一些识文断字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乡村知识分子的兴趣。正所谓群众的创造力无穷,他们以话本、歌谣的方式编出好几本红花副经书来。
老李见涂惟思忖不语,又低声道:“涂老爷,本地习武成风,人拉出来就可成军。什么时候动手?”
涂惟冷静下来,看看老李说:“这个不是你可以打听的。你回去先宣传末日即将来临,弥勒佛不久现身,凡参加红花教的信众可入天门,先酝酿气氛再说。”
见老李如闻纶音,不断点头称是,涂惟得到了举人老爷的阶级自豪感。他挥挥手说:“趁着还没有闭城门,你且回去。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我们做的是大事,先拉人头壮声势,信众越多越好。但平时潜移默化教众即可,明面上不要跟官府做对,官府征粮征役,红花教要多多配合官家,行事不可操切。记住: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老李似懂非懂,但主题思想能明白,他说道:“好,我这就回去,让点传师多拉信众。”
杨植喝了两时辰的酒,回到家用冷水洗把脸,袁守诚见他满身酒气,不满地说:“读书就读书,不要三心二意,又办工坊又办差。以后锦衣卫的差遣有我应付!我一个试千户,不比你门路广,手下多?今后你动动嘴就行了,不要出门。”
杨植愉快地接受了庭训,对便宜老爸说:“好,以后我尽量不出门。爹爹,你去把赵大张二找来,我有事吩咐他们。”
捡来的便宜儿子把爹爹当成跑腿的!袁守诚很不满,在冯氏严厉的斥责中不得已去找赵大张二了。
杨植见赵大张二这两个哼哈二将气喘吁吁地跑来,招呼他们坐下,和蔼可亲地说:“你们跟了我那么久,有没有想过立功升职?”
赵大张二喜出望外,两个没薪水的小余丁,只能等正在壮年的父亲退休顶替,很想转正呀!
“明天你们办一个新身份,去临淮打听一个红花教,最好能加入教会,怎么加进去,自己想办法。”
第二天赵大张二打扮成货郎模样,来到临淮县西涂山门外的广运桥边,两人在路边找一个茶摊坐下要了大碗茶,就着热茶慢慢吃着面饼,听着喝茶客闲聊。
临淮县在凤阳县东边,距凤阳县不远,同属凤阳府管辖,因临近淮河是一个重要的水路枢纽,历朝在此设临淮关,于是因关得县名。
因为是水路枢纽,此地来往客商颇多,也是一个信息、资金中转站。
年关将至,茶摊来往歇脚收账的、贩年货的小商贩络绎不绝,他们也像赵张二人一样,花一个铜子买碗热茶,或泡上炒米或就着热茶吃点干粮,边吃边聊,交换各地的信息。
只听一个商贩说道:“最近淮河上兴起红花教,扶贫济困,好些人加入教会。我家邻居的舅舅,他的亲家也入了教,前些时候生了痢疾,教里给他花二百铜板请来大夫,又派教友悉心照料,半个月就好了。”
这个年代痢疾又叫恶痢,患者经常因此死去。听到加入红花教不但互帮互助,而且教会还资助教众就医,众人啧啧称赞,当下也有其他商贩讲起自己关于红花教的听闻,内容也大同小异。
赵大哼一声,说:“我才不信有这么好的事。说书先生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互不认识的人!”
旁边一个商贩听不下去,驳斥赵大说:“你这样的人,天性凉薄。自己自私自利,以己度人,所以相信这世上没好人。”
张二帮腔说:“我也不信。如果红花教真像你们说的那样好,那我也加入罢!可是你们都是传闻,未曾亲眼目睹。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商贩中有两人挺身而出,说道:“我们可以做证,这几位兄弟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就加入了红花教,教中事务确实如这些兄弟所说。”
赵大张二不禁上下打量两人,两人坦然受之。张二见状说:“既然两位兄弟在教,想来自我吹嘘也未可知。”
那两人气得满脸通红,喝道:“空口无凭,眼见为实!我等信奉弥勒佛,修的是未来的福份,从来不说谎!今天带你们去见识见识,你们就知道我们所言不虚。”
赵大张二说:“去就去。我们也是读过几天社学,识文断字,又走南闯北,想骗我们没有那么容易。”
旁边的商贩们嗤笑说:“能出门做生意哪个不是读过社学,识文断字也值得拿来显摆!”
赵大张二被煞了威风,也不言语,把面饼吃完,对那两个商贩说:“走走走,今天定要开开眼界。”
在身后众人的嘲笑声中,赵张二人被两个商贩领着穿过广运桥进了临淮城,来到城墙边的一座院落里。
院子外看着平常,进去才看到屋子里好些个人,人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听一位坐在矮炕上的师傅布道。
师傅穿着白麻衣,五络须髯,声音清越,正说道:“人生在世,当以忠信为本。何谓忠?忠于天命,忠于佛祖,不可有二心……”见商贩带两个陌生人进来,停住讲话,说:“潘、杨教友带客人来参观我教?”
商贩不忿地说:“这两位凤阳县来的货郎对我教语出不敬,说是骗子,是以带他们来见识一下。”转身对赵张二人介绍:“这位是吾红花教的点传师薛师傅。”
点传师薛师傅并未发怒,呵呵笑着说:“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世人为名利所惑,对红花教不了解,不足为奇。”
薛师傅说着站起来,迈动步伐,来到赵张二人面前,打一稽首说:“在下贱姓薛,两位兄弟叫我老薛即可。我带你们看看我教,可否?”
赵张两人不由自主点点头,薛师傅示意他们跟过来,带着赵张二人向旁边屋子走去。
邻屋里则是几个小乞丐躺在炕上,头上贴着白毛巾,想必是正在病中。赵大走过去摸摸其中一个乞丐的额头,果然在发烧。
张二疑惑地说:“我大明官府有卑田院,收容鳏寡孤独和乞丐;也有济慈院,有大夫免费为穷人治病开药,何劳红花教多此一举?”
薛师傅叹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如果药能医不死病,那世界上就没有穷富了。既然是良医良药,那么就贵。济慈院怎么会有良医良药呢?”
这个道理倒是没问题,赵张二人闻之默然点头。
赵大突然问道:“那如果加入红花教,本人、亲友得病了怎么办?”
薛师傅莞尔一笑说:“非教徒的乞丐、穷人,吾教都能给他们治病,何况入了教的兄弟姐妹?”
赵大张二对视片刻,张二说道:“薛师傅,我想入教。”
虽是寒冬腊月,但薛师傅如春风拂面,说道:“如果只是为了能免费治病,那加入吾教就是其心不诚。你们先去听听我教教义吧。”
说着薛师傅又带着赵张二人绕院子里的厢房看了一圈,里面有饭堂、有传经室、有惩戒室,有医务室,正屋当中供着一尊弥勒佛像,供桌上点着线香。
薛师傅进了正屋,立刻在佛前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祷告,赵张两人面面相觑,也跟着跪在佛前叩首。
礼拜完毕,薛师傅把赵张二人又带回最初进来的传经室,早有信众给他们放好蒲团,两人跪坐蒲团上,听薛师傅传经。
薛师傅边讲边提问,鼓励信众畅所欲言。一个时辰后讲经结束,信众与薛师傅拜别,各自离去。
薛师傅留下赵张二人,问道:“听了传经,对红花教有什么认识吗?”
赵大想想说:“一入红花教,当对本教忠,对教主忠,对师傅忠,对教友忠。全身心投入本教。”
薛师傅微微颌首,又对张二说:“你的认识呢?”
张二回答说:“一入红花教,自然是要信。相信教义,相信教主,相信师傅,相信教友。”
薛师傅神色惊讶说道:“两位兄弟真是有灵根有悟性!刚听传经就领悟到吾教精髓,加入吾教,日后前途无量,在天堂中至少也是一个丞相、将军的位置。”
赵张二人更不怀疑,异口同声地说:“请薛师傅指引,我们要入教。”
薛师傅说道:“要入教先登记,再交纳二十铜板。以后你们每个月的收入交一成给教会。”
赵大迟疑地问道:“二十个铜板,这么贵呀?”
薛师傅看看两人脸色,和蔼地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二十个铜板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进入到一个广阔的平台,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薛师傅顿了顿,又说道:“穷人有五大思维误区,如省钱、狭隘、小农经济等,觉得自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肯借力、不想花钱,对自己省,对别人抠,弄得没人待见!”
见赵大张二被pUA得脸红,薛师傅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你们加入红花教,教中的兄弟姐妹都是你们的客户,大家互通有无,互相支持,生意自然会做大。今天带你们进门的潘、杨两人,也是货郎,你问问他们,现在的生意比以前多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