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得县试府试头名,杨植的名声小小地轰动了凤阳城。
如果院试再得头名,就是俗称的小三元,正可以满足杨植的虚荣心。
杨植觉得自己连中三元希望非常大,院试是三年两次,明年南直提学御史张鳌山就会卸任,自己能赶上关系户的最后一班车。
相信丛兰已经打了招呼,再加上张鳌山是罗钦顺的老乡兼晚辈,肯定知道自己只要考中秀才,就能拜罗钦顺为师的梦想。
君子有成人之美,那简直就是一定的!
人生又要面临选择了:是先拿个秀才功名呢,还是去安庆前线一刀一枪搏个前程呢?
正德十四年八月是各省乡试之年,通过的举子正好参加正德十五年二月初七的会试,自己是没有指望的。
前年因淮河水灾未能院试,今年八月是南直乡试,今年江北的院试就赶得非常紧。四月一日府试完毕,不几日南直提学放出牌告,六月一日在滁州府举办江北院试。
南直的江北考区是凤阳府、滁州府、和州府、徐州府、庐州府共五个府,整个南直,只有这五个府属于中榜地区,因此这五个府的院试单独进行。
考生自然无可无不可,反正江北五府考生参加过二月一日县试、四月一日府试,正好趁热打铁参加六月一日院试。
四月中旬,凤阳府试已经不再是凤阳的焦点。天气转暖,草长莺飞,一艘小船挂满风帆,悄悄停在凤阳的河埠头。
涂惟与熊千户依然是行商打扮,两人各带一名仆役,在城内找到上次投宿的客栈住下。
涂惟安顿完毕后移步客栈外,分别在城东桥头的栏杆上、城西镇河塔上等凤阳城标志性建筑上和客栈门口的栓马石柱上涂鸦了记号。
“风声越来越紧了。”涂惟回来对熊千户说。“这一路上从安庆、南京、扬州走来,官军在防备我们南昌,你在凤阳切不可张扬。”
熊千户并不以为然:“大明心腹之地不是边关,哪有什么精锐!几个流寇都可以从沧州打到湖广。”
涂惟只感觉鸡同鸭讲,熊千户先是逃军跑去当山贼湖寇,连同山寨又被宁王招安,现在一心想当张玉、朱能。
人还是要多读点书,跟没文化的人无法沟通!
涂惟厉声说:“宁王举事后,你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是举事前,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次日大早有一名车夫赶着马车来到客栈,接上熊千户和他的仆役前往凤阳府下的寿县。
红花教的护教军目前不可能集结,只能以护圩、护庄乡兵的形式分散各地。宁王计划是等南方春汛过去,六月起事,届时红花教在淮河呼应,南直官军顾此失彼。
无论怎样说,中都也是首都!
马车进入到寿县乡下的一个村庄里,颖州红花教的教头带着几个香头在村庄里早已等候多时。
熊千户也不讲客套话,开门见山:“今后我就是红花教的总指挥使!今后,战阵之事,一切听我号令!
兄弟我久历军戎,惯于将散兵游勇捏合成军。须知行军布阵,无令不行,我来教尔等《对兵歌》,先从扎营、行军学起:
驻扎队伍事非轻
须防敌人暗地攻
无论队伍驻何处
前面地势要看清
要路宜派靠把队
对兵布成锁链形
相距裆子莫太远
各段联络气相通……”
凤阳地区是大明官军的发源地,开国、靖难勋贵不知道出了多少。好些个香头、教众都是军户世家,有宗族分支在各地边关驻屯,从甘肃宁夏到湖南贵州、从旅顺天津到广东广西。
寿州教头聚集起来的三百护教军平日里耳濡目染,成军的速度比江西的山贼湖寇快得多。
“好!很有精神!”
熊千户满意地在队列前巡视。香头就是小队长,受训的护教军就是基干乡兵,一旦起事,基干乡兵即可以充任基层总旗小旗,滚雪球一样扩军。
他抓住一个香头问道:“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香头挺胸回答道:“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熊千户皱着眉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香头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一遍:“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听你说话的软弱口气,你是水师吧!”熊千户嘲讽道。“昔日太宗文皇帝,以北平一隅取得天下,靠的是什么?
泾国公陈亨陈襄敏公就是我们寿县人,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想不想中兴大明?再造一批中兴勋贵?大声告诉我,你们想不想?”
众人用最大的声音回答:“想!”
十天之后,寿县护教军已经像模像样,向左向右转,快速整队、队列训练、起立蹲下等动作井然有序。
熊千户检阅过后非常满意,对掌教护法说:“我们明天去临淮吧。”
掌教护法疑虑地问:“这样就行了?”
熊千户解释说:“开大阵对大敌,不是田间地头的打架斗殴。临阵之际千百人成列而前, 一齐拥进,怯弱慌乱者斩。能做到遵守号令,丛枪戳去,丛刀砍去,只要五千令行禁止的兵丁,天下哪里去不得!”
第二天熊千户又坐马车上路去临淮和凤阳县片区,他这几天有点累,车上打个盹。
正迷迷瞪瞪时,仆役摇醒了他:“熊将军,临淮到了。”
跟着熊千户来的几个红花教徒已经率先下车,在车前列队充排场。
熊千户跳下马车,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前来迎接的人。
一瞬间熊千户感觉有点懵,是不是没有睡醒?这两个人怎么很面熟?
赵大张二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红花教的总指挥使竟然是苏州城里和涂老爷一起做生意的熊老爷。
熊千户在苏州就知道杨植一行人是凤阳的,来凤阳时也想过可能会碰到他们。但是没有想过赵大张二居然是红花教的教头。
那他们的主人杨植在教中任何职务?
熊千户下意识地问:“你家主人杨植杨小哥呢?”
赵大凑进一步说道:“杨小爷不在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跟着熊千户来的一名红花教教徒神色更变,问道:“是不是县试、府试案首的杨植?他是实职锦衣卫总旗,他老爸是锦衣卫试千户,怎么会是你家主人?”
熊千户心神俱失,大喝一声,猱身欺上前去,本能地想先擒住眼前的赵大再说。
赵大忙不迭地转身就走。张二对围观迎接熊千户的军户喊道:“动手拿下他们!不要叫走脱一人!”
这个村庄的红花教护教军都是杨植外公舅舅家的军户,事先已被告知听赵大张二的指挥,闻讯纷纷手舞棍棒朝熊千户一行人杀过去。
熊千户惨然一笑,刚刚在马车上还做了一个挥师南下,跃马安庆的梦,想不到莫明其妙就身陷重围,而且是自投罗网!
大马车能载的人不多,跟着熊千户来的人又因为未有准备,接二连三被打翻。熊千户见势不妙,挥动大刀逼退两名敌手,转身斩断马车缰带,解下一匹马骑上,打马向村外逃去。
眼看圩子的出口就在眼前,圩口几支箭射了过来,熊千户没有着甲,被一箭正中当胸,翻身落下马来。
杨植和袁守诚听到报讯赶到圩子,察看熊千户和几个教众的尸体,熊千户的仆役倒是活着。
“把俘虏捆好,堵住嘴巴送到锦衣卫的监狱里。路上不要叫人看见,审讯的功劳让给锦衣卫所。”杨植吩咐道:“我六月一日院试,剿灭红花教的事不能拖了!在我去滁州之前要解决他们。”
赵大把杨植拖到一边,低声说:“教主刚刚到了凤阳,这个事只有四大护法和我知道。”
“他是来见涂惟的,宁王马上就要发动叛乱。”杨植说道,目光转向熊千户的仆役。“不管怎么说,涂惟对我很好,我要救他一命。知道涂惟身份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凤阳城北的道路上,红花教主和四大护法坐在马车上,四大护法的心腹们坐在其他的马车上前后护卫着。庞大的车队行驶很慢,悠悠地向凤阳城而去。
红花教教主最近总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凤阳府颖县的刘福通珠玉在前,自己再努把力,未尝不可拉出一支红巾军来。他已经想见到起事那一天坐在高台上,接受成千上万教众的欢呼和顶礼膜拜。
“前几天我在凤阳的龙山上,听到天空中一个声音如雷,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人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过了一会,那声音又说:‘你来!’
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大印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我听见第三个声音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人手里拿着秤杆。我听见似乎有声音说:‘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
我听见第四个声音说:“你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人长得像转轮王,阴曹地府也随着他。
有印章赐给这四个人,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杀死天下四分之一的人。”
掌教护法激动地说:“教主看到的景像,是不是就是末法时代的天启四将?”
教主长叹一声说:“末法时代,天下大动刀兵,瘟疫横行,饥荒遍地,这是劫数!大劫不久就会来!而且一定会来!就在六月!”
几人正说着,突然最前头的马车戛然停下,车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后面教主大车的挽马“唏溜溜”长嘶一声,扬起头来刹住车,差点把教主和四大护法掀倒在车厢里。
掌教护法抓住马车的轿厢,探头出去喝问道:“怎么停下了?你们做事如此冒失!”
马车夫们纷纷跳下来,只见路前头几块大石头拦住去路,一名身着锦衣卫军官服饰的少年站在石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少年的身后,是一排手持弓弩、刀枪的官兵。
教众们骇然又向后望去,后面也有一名中年锦衣卫军官带着一队军汉。那些军汉搬来一棵大树,堵住了后路。
路上的空间不够用马车围成一个圆阵,路两边就是排水的深沟,眼见是无路可退,车夫们都是护法和教主的心腹,恐慌地大叫起来。
各车厢里的众人也接二连三手持刀枪棍棒跳下车来。教主大叫道:“天门开了!我们杀过去,殉教者上西天极乐世界,享受人间供奉!”
一些悍勇的教众呐喊一声,拆下厢板当成盾牌向前冲去,一半人没有冲到近前就被射成刺猬,剩下冲到石头边的人突然看到眼前一阵火光,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铳声。
一阵白烟被四月的春风吹去,前头躺满了尸体。
杨植大声说道:“我数到十,限你们十个呼吸间投降!”
教主冷冷地说:“投降也是死,殉教也是死。等死,不如殉教而死上西天极乐世界,坐在弥勒佛左边喝葡萄酒吃面饼!”
教徒中有几个女人低低地哭起来。
“哭,也算时间喽!”
杨植不慌不忙地数着:“七、八、九、十!时间差不多咯!”
如果被锦衣卫抓住,自己的下场就是剐刑,其他的人都逃不过一刀两断。教主一咬牙,对掌教护法说:“你是第一个跟我的,你来帮我上路!”
掌教护法跪倒在地,叩首对教主说:“请教主路上慢点行,我随后就赶过来。”
涂惟避开热闹的城西,在城东郊的一棵丁香树下等着教主。
距起事只有一个多月,那些土鳖很多事都搞不明白。如果不是自己,红花教和白莲教一样,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丁香的花香非常淡雅,沾染在衣服上。涂惟不禁心旷神怡,很想此刻吟诗一首。
夕阳西下,一匹马从东北驰骋而来,阳光照在来人的身上。
涂惟的眼睛紧缩,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他认出来人正是杨植。
今天杨植穿着的是锦衣卫军官服饰,脸上有烟火之色,衣服上还有血迹。
涂惟的心向深渊沉下去。
杨植打马在距涂惟一丈远的地方站住,高喊道:“涂哥,收手吧,外面全是锦衣卫!”
涂惟突然暴怒起来,这个写得一首好诗读书上进的行商子弟,竟然是一名实职锦衣卫军官,枉我给他弄来《三年科举五年模拟》!
堂堂一名举人,被一个锦衣卫小儿辈所骗!
涂惟怒火中烧,大声喊道:“我是不会收手的!
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要证明我了不起, 我是要告诉大家, 我曾经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杨植心里也有些伤感,不得志的人见多了。唐伯虎是醉酒当歌,纵情声色;文徵明是寄情山水笔墨;眼前的涂惟是想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杨植跳下马来,走到涂惟面前,握住涂惟的手说:“宁王是不可能赢的,你别抱希望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涂惟猛地甩开手:“算了,我不要你可怜我!你没有欠我什么!我有我自己的原则!你以为我是臭要饭的?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我姓涂,五千年前我的家就在这里!你如果还认我当大哥,现在就杀了我,我正好回老家!”
死是涂惟最好的归宿,被俘了会连累家人。
杨植感叹道:“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
小老弟在说些什么?涂惟的大脑一下宕机了,莫非这小子胡言乱语有什么深意?
杨植突然运掌如刀,砍在涂惟后脑,一下把涂惟砍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