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院试只有十天,不能再拖了。能想到的事先安排好,考虑不到的,走一步看一步。
凤阳县的十几名童生雇了两辆大车赶往滁州,唯独杨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显得另类,一路上引得不少农妇驻足观瞻。
县衙门户房的黄书吏自然也在车上,他本来对自己能穿上襕衫已不抱希望,去年杨植的一番话又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欲火!
看到杨植如此骚包,路上黄书吏趁中途休息对杨植说:“杨植,你记得你的承诺吗?”
杨植见四下无人,说:“每临大事有静气!身为读书人,为何如此被名利之缰所羁绊,患得患失!”
你踏马的不说人话!但杨植是县试府试案首,身份至少和黄书吏对等,甚至还高于他。
黄书吏忍气吞声说:“我多年未参加考试,八股制艺生疏!昨晚娘子还劝我休听你空口白话,说江西鬼子信不得!”
杨植生气地说:“没有江西鬼子一说,只有南昌鬼子!我原籍五岭山民,昔日赣州府出名的铁嘴铜牙金不换,诚实可靠小郎君!说让你中秀才,你就能中秀才!”
一路上杨植老神在在,黄书吏忐忑不安,不久来到滁州府。
本科江北五区的院试准备工作,由滁州府担当。凤阳府考生照例去府衙填写报名表,写上祖宗三代身高长相、互担做保不舞弊。
报完名后,考生照例盘下一个小客栈,放下行李后,照例去看考场。
考场照例放在滁州府学。大一统王朝的特点就是各地城池的布局,衙门、官学等国有建筑都是照例复制粘贴,其方位、门脸非常固定,好认。
滁州府学的建筑格局和凤阳府学一样,学堂大门照例上书“儒学门”,学堂内部照例有文昌阁、明伦堂等楼堂。府学门口照例一个池塘,塘边照例种着槐树、柳树。微风吹过,学堂门口照例是阴风阵阵,愁云惨淡!
门前照例有一个滁州老童生绘声绘色给众考生讲着府学掌故:“每逢雨夜,滁州府学秀才们就会看到一个湿漉漉的人在府学飘荡,逢人就说‘子曰’……”
大明人民的版权意识何其淡漠!
杨植怀疑这个都市传说不但凤阳府有,滁州府有,甚至江北五府、南直的应天苏州松江常州徽州,乃至西安府、成都府都有。
不管这些,凤阳府考生们看过考场认过路,回到客栈就攻书,连吃饭都是堂食。
不久凤阳府的亳州、宿州、怀远等地考生也纷纷到达滁州。宿州考生刘羌栋则和一个名叫杨立的考生走得很近,声称要在院试上一鸣惊人。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提学的脚步近了!
五月二十五日传来消息,江北提学御史即将到达他忠诚的滁州府!
江北五府考区的童生们沸腾了!五月二十六日一大早,数百名江北五府考生等候在滁州城东门外。
当一名官老爷身骑白马带着两个随从出现在地平线时,滁州东门外立刻响起震天的欢呼,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这名白马王子,他是那样拉风的男人,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他那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茬子、神乎其神的文章,还有那身五品大红獬豸官服,都深深地迷住了众考生。
他就是江北五府数万名童生、秀才的带头大哥,北至徐州南到滁州的江湖总扛把子,南直隶提学御史张鳌山!
张鳌山字汝立,号石磐,江西吉安府安福县人,跟罗钦顺同乡,是罗钦顺的晚辈!
名义上,张鳌山是巡抚凤阳等处丛兰的下属!
为什么说是名义上的下属呢?
提学御史简称提学,全称“提调某地区学校事务”,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
表面上这官职不过四品或五品,是所在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员的下属,南直各区提学的上面更是有一堆南京六部尚书、总督、巡抚等。
但是大明王朝官僚体制的特殊之处就是每一个外派御史都是钦差,直接向朝廷负责。提学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有任何官员能管得了他。
而且,在他的地盘上,任何童生想升秀才,任何秀才的考评,他一个人说了算,没有人可以抗衡他!
所以,提学有一个雅称“大宗师”。
吉安知府伍文定当年在常州府任推官,恶了当时的南直隶提学陈琳。陈琳召集一群秀才在路上围殴伍文定,幸好伍文定臂力过人武功高强,才勉强突出重围,结果被打个半死,养了好几个月的伤。
提学如果真的发起狠来,别说打一个推官,就是巡抚、太监这种重臣,提学都敢召集秀才去暴打他们一顿!
皇明太祖高皇帝为激励士子之气,特许秀才很多特权。大明中后期,各地秀才们有殴打并赶走知县的、有殴打巡抚的、有殴打太监的!
秀才就是这么无敌!
当你手底下有数万名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小弟,你还敢说你不是龙头大哥?
提学就是这么豪横!
伍文定初识杨植,就告诫说:想混官场,先得练好拳脚棍棒!
多么痛的领悟!
滁州知府照例怕张大宗师号令一声,五府考生对他拳脚相加。立刻远远迎上去,口称:“大宗师辛苦!”
这就是提学御史的排场!
大明太祖高皇帝规定官员不得迎来送往,虽然一百年后大家不当回事,但除了相公、七卿,任谁都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值得知府出迎!
如果滁州知府敢对大宗师稍有怠慢,滁州府百万人民敢掀了知府衙门!
张鳌山哼一声,点头跟滁州知府打个招呼后翻身下马。
立刻从知府身后站出两队衙役,每人手举高脚牌为先导。
最前面的是“肃静”和“回避”这对大路货,后面分别是“进士及第”、“庶吉士”、“提学御史”等表明张鳌山官场履历及职位的牌面。
一路上乐队在前头吹吹打打,沿途是五府考生和滁州府秀才们的欢声笑语,张鳌山在官驿住了下来。
六月一日凌晨,五府考生照例天蒙蒙亮时来到滁州府学门口,经点名、验证、搜检后领到爱的号码牌,进入自己的座位。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考场举牌衙役的牌子上,照例两道考题:其一曰“我与尔”、其二曰“物而穷”。
这两道题照例都是小题,截取一句话中的三个字。
第一道题,字面的意思是“我和你”,出自《论语》。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杨植松口气,这道题在吉安版《三年科举五年模拟》上有,里面还有一篇范文!
杨植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破题的规则是猜迷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考生不能写出孔夫子、颜渊的名字,所以要用“圣人”指代孔子,“能者”指代颜渊。
然后杨植边回忆,边稍微修改一些句子,完成了第一篇文章。
第二道题的字面意思是“物资匮乏”,出自《大学》“格物而穷其理”。
第二题是杨植喜欢的认识论,但是他不想放飞自我大发议论,用南昌版《三年科举五年模拟》中的一篇关于格物致知认识论的万能范文即可。
于是略加思索后,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穷理即以致知,致知诚在乎格物矣。”
承题写道:“夫物之理,必待乎穷也,穷理即以致知,不可释经之所谓乎。”
反正就是翻来覆去车轱辘话,理呀,物呀,知呀。最后结尾束股云“夫物者,物有本末之物也;而知者,知所先后之知也。穷理即以致知。经所调致知在格物如此。”
完美!吉安府、南昌府出才子真不是盖的!
检查一遍后,杨植开始誉写,见黄书吏愁眉苦脸,像便秘一样,自己只得慢慢在试卷上书写。
不能第一个交卷,那显得太突出;也不能最后交卷,那显得太无能!
杨植坐了半晌,见日影西移,约有一半考生交卷,向黄书吏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上台交上卷子和草稿纸。
张鳌山接过试卷看到上面的名字,抬头看了杨植一眼,又看了一遍文章,皱着眉厉声说:“你这文章怎么写的?”
卧槽!先听话风不对!再看表情不对!
跟设想完全不符!丛兰丛巡抚你怎么打招呼的?难道不应该张大宗师看都不看卷子,提笔就画圈,当场宣布过关吗?
张鳌山大宗师,你也是吉安府出来的!罗钦顺是你的同乡,前辈!他要收我为弟子,你会不知道?
事与愿违,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不要慌,还有后手!你们以为我在山巅,其实我在大气层!
杨植解释说:“大宗师,我的破题虽然平实,但我的文章是凤头猪肚豹尾,里面另有精彩之处!”
说着,杨植凑近张鳌山,指着卷子上某段,低声对张提学说道:“宁王本月即将反叛!
大宗师,你也不想让世人知道你失身于宁王,晚节不保吧?”
初夏的天气清爽宜人,但张鳌山突然感觉汗流浃背,浑身躁热。
这是什么话!张鳌山瞪着杨植喝道:“你说话倭里倭气!是不是跟洋山岛的日本客商学的?”
定定神又看卷子,说:“这一段好在何处?”
杨植恭恭敬敬回复说:“这一段化腐朽为神奇,正是我的绝妙之处!我能自圆其说,不但无过,说是有功也没有问题!”
张鳌山犹豫、纠结,心中天人交战,抬起头盯着杨植。
杨植一拍胸脯:“大宗师,请看我这对如山泉清澈的眼睛,还有我这张诚实的脸!”
时间在流逝,日头向西沉落,众考生在后面等着交卷。
张鳌山一咬牙一跺脚,提笔在杨植的卷子上打了三个红圈,说道:“好文章,我点你为案首!”
顿时考生一阵感叹,这是何等的幸运儿!
听得此言,一名凤阳考生自豪地大声宣布:“杨植是我们凤阳县的!他是县试、府试案首!”
卧槽!围观的江北五府考生发出惊叹!
凤阳府连同整个南直北考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从来没有出过小三元案首,今天在场的各位见证了历史!
杨植一把拳,对众考生作个揖说:“众所周知,本人钟爱气学!虽然与大宗师的学术观点不同,但大宗师毅然摒弃门户之见,纯以文章论优劣,他才是吾辈学子人生楷模!小子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众考生向杨植投来钦佩的目光,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居然还钻研气学!
众考生又向张鳌山不由自主地躬身行大礼,说道:“大宗师高义!德配春秋大家!”
张鳌山暗戳戳地捏紧拳头,很想使出一招“黑虎掏心”,把杨植打下讲台。却见杨植冲着人群中一个老头子招手:“老黄,你过来!”
那个老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畏畏缩缩地走过来。杨植一把拉住老头,对张鳌山说道:“此人是我凤阳县的黄书吏,文章做得极好,只可惜时运不济!请大宗师看看他的文章,并不在吾之下!”
如果眼神能杀人,杨植早就被万剑穿心了。
杨植脸上带着谦恭的微笑,又向张鳌山施了一礼。
张鳌山愣了一会,扯过黄老童生的考卷瞄一眼,提笔在卷子上打一个圈说:“你也过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黄书吏腿一软,差点给张鳌山跪下,被杨植坚定而有力的大手扶住。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黄书吏像脚踩在棉花上,腾云驾雾般走出考场。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太不可思议!
走到府学大门口,黄书吏才突然醒悟过来。他眼泪鼻涕乱喷,跳将起来,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杨植慌了,忙解下水壶,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
黄书吏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杨植和考生都吓了一跳。
跑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
值守的衙役们见惯不惊早有准备,从塘沿拖起黄书吏,说道:“谁尿黄,快来滋醒他!”
杨植和同县考生忙把黄书吏抢过来,扇几个耳光,才把黄书吏打醒。
黄书吏一路上又哭又笑,絮絮叨叨,称杨植是他的再造父母重生爹娘,非要拉着杨植拜把子,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就在此时,身边有人冷哼一声,道:“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得意忘形!”
凤阳县考生转头望去,却是凤阳府宿州考生刘羌栋和杨立。
杨植已是小三元案首,心理极具优势,问道:“你二人过了关没有?”
刘羌栋傲然道:“我乃宿州案首,怎会考不过!只是杨立兄弟没有通过。”
杨植吃惊道:“考前杨立夸下海口,说要一鸣惊人,写出新意!我看大宗师很喜欢我这种观点虽小众,但鲜明独特的文章!杨立兄弟应该能过的呀!”
杨立愤愤说道:“我在文章中说,我们需要一个充满多元的、包容的大明,不是一个让少数人占领绝对话语权的大明!”
杨植奇道:“理学心学气学,道教儒教释教回教,大明怎么不多元、不包容了?”
杨立冷笑道:“这不是多元不是包容!要像西洋番人那样,内阁、礼部兵部刑部等六部尚书由女人、剌儿可东的黑人和阴阳人担任,才是多元与包容!”
杨植和众考生只觉得和杨立无法沟通,遂分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