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商人遍天下。凡是大城市,必有江西商人的江右商会。江西商人走到哪里,就把万寿宫建到哪里。
南京身为全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自然照例有一座万寿宫,江右商会就在万寿宫旁边。
五月下旬,南京的江右商会会馆来了一群南昌商人,为首之人面相凶狠,目光阴鸷,身材高大,浑身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一看就不是善与之辈。
会馆管事没有多在意,出外行商基本上都有武功在身,随身行李放着砍刀是标配,一旦遇到打劫,行商抽出棍棒安上砍刀就是一把朴刀。
管事例行公事检查他们的路引登记住宿,客人的姓名不外乎是罗、熊、涂、陈之类,听名字就是南昌人。管事看看为首之人的路引,问道:“陈恒陈当家,尔等可有违禁物品,弓弩一类?”
陈恒咧嘴一笑:“管事先生,嫩哇西里,我哩是正经行商,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管事“嗯”一声。此人面生,南京官话也讲得不好,应该是第一次来南京,必须要提醒一下:“有许多江西籍在南京做官的人住江右会馆,你们平时注意言行,不要惊扰贵人!”
各地商会会馆除了做本乡商人招待所,很大部分的功能是为本乡在当地的读书人、官员提供长期住宿,收费低廉。
特别是北京、南京这两个都城中,江西籍官员成堆,并不是所有的江西籍官员都能买得下或租得起南北两京的房子,不少江西籍官员就住在江右会馆里。
陈恒让一行人安顿下来先休息。傍晚时分,一名补子是黄鹂的八品官员满脸疲惫之色来到江右会馆饭堂吃饭,看样子是当值下来。
陈恒也来到饭堂,四下张望,见饭堂里官员、书生、商人俱有,他来到那名八品官员面前坐下,搭讪道:“桂子月中落?”
八品官诧异地看了陈恒一眼,回了一句:“梅岭花自开。”
两人便不再言语,闷头吃完饭,一前一后去会馆外散步消食。
来到一处僻静地,八品官见四下无人,朝陈恒怒道:“你们也太张扬了,怎么能住在江右会馆?那里人多眼杂,住客中,文武官员俱有!若有警醒之人察觉端倪,如何是好?”
陈恒解释说:“我们也怕住别的客栈惹人问东问西,毕竟是江右会馆,本乡本土之人会宽松一些。”
那八品官沉思片刻说:“我在应天府给你们找一处空院子吧。你们一共来多少人?”
陈恒窘迫回道:“约两百人。”
八品官吃惊地睁大眼睛:“我最多只能找几个院落,大约能住下一百人。”
陈恒在心中盘算一下道:“可以。”
八品官指点说:“南京的水门通衢是三山门,那边至少要有五十人;城南的清凉门建成后未使用过,少有兵丁防守,可以放几十人。这两处至关重要,说不得就要从这两处打开缺口进南京。”
陈恒见八品官如数家珍,松口气道:“是极。一切听凭大人指派。大人找到院子我们就搬去。”
南京城里的房子也是由应天府租给市民、商户,府衙门的户房负责对公房租户收取租金、修缮金,工房负责修葺。这名八品官就是应天府户房的一名低层官员。
八品官次日回到应天府衙门上值,从户房的案卷里找到两处无人居住的院子。院子属于还没有经修缮的危房,并不是不能住人,毕竟梁柱一时半会不至于塌下来。院子的位置也不错,就在南京城中心的鼓楼街。
大明开国已一百多年,太祖高皇帝制订的保甲制、人员流动管理制在南北两京西安武昌开封南昌这等大城市早就无人理会。光顺天府应天府就有几十万外地匠户长期滞留,一百多年繁衍下来已经成为地道老北京老南京,不查户口,任谁都不知道他们是外地人。这些人照样入学、考科举、经商。按法律应该遣返他们回乡,但官老爷谁都不想沾这种事。
趁着大城市没人管的便宜,陈恒带着手下搬入鼓楼街的两个院子。鼓楼街的位置非常好,四通八达,很适合居中调度。
安排妥当后,陈恒先去南京守备太监刘琅私宅递个帖子,次日傍晚雇了一驾小马车,像一个给守备太监送礼的普通人,来到刘琅的宅前通报门子,然后就被领进去了。
南京守备太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手握“守备关防”大印一枚,管理南京皇城和孝陵,统率南京二十四个内廷衙门和南京的明军,并有监督南京兵部尚书之责。
第一任南京守备太监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宝太监郑和,现在的南京守备太监则是刘琅。
两年多来,陈恒多次代宁王来南京给刘琅送礼,两个人很熟悉的。只是这一次,陈恒来南京做大事,不能像过去一样,送完礼即回去。
刘琅坐在书房里,先把看陈恒送来的礼物,其中一幅宋徽宗的花鸟图弥足珍贵,让刘琅爱不释手,连声道:“宁王千岁厚爱了!咱家怎么消受得起!”
陈恒恭恭敬敬说:“来时宁王千叮咛万嘱咐,说刘老公以内书堂出身而执掌南京戎机,允文允武,才能盖世,不在三宝太监之下,让我必以事之如父兄,一切听命刘老公!”
刘琅咯咯乱笑,笑过一阵子说:“咱家一个残缺不全的人,虽不敢说经天纬地,也是略懂文韬武略!
咱家平生最仰慕黑衣宰相道衍法师,只是生不逢时,未能尽展平生所学!”
陈恒低声道:“宁王说,刘老公喜欢带兵,就让刘老公将二十万兵。仿前宋之事,拜老公为太师!”
“好!好!宁王懂我!”刘琅激动得拍案而起。“咱家熟读史书,每次读到前宋童贯童太师征西夏平方腊,打造铁血强宋的赫赫武功,就心神激荡,不能自已!
咱家虽不敢想仪同三司,位列王侯,但比肩三宝太监还是有可能的!
咱家每天看大明一统图,常恨安南得而复失!宁王登基后,咱家定要讨一个差使,再征安南!”
陈恒肃然起敬。前几次与刘琅相知不深,今时不同往日,这才知道原来刘老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一位有理想有追求,一心一意为大明开疆拓土,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公公!
刘琅在南直就是天子的化身,挂司礼监大太监的头衔,已经做到了太监的顶级,而且不需要像北京司礼监大太监那样,日夜值守。
刘琅的账面上有二十万军兵任其役使,每年只采购、进贡过手就是天量的银子入账,随便寻个“不敬”、“诋毁”、“怨望”的由头参上一本就能扳倒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连南京兵部乔尚书都让刘琅五分!
来时路上陈恒还颇为纳闷,这样一位公公,宁王即使登基,能给刘公公什么?
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不是所有的人都浑浑噩噩,不是所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刘老公已经超越了追求衣食住行的层次,他人生目标是实现自我的价值!
人们往往被陈恒的外形所迷惑,以为他只是个胸大无脑的肌肉男。但陈恒是正经武官世家,上过武学。在南昌浓厚的书香熏陶下,平时也能出口成章,应对得体。宁王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在南昌卫所的诸多军官里相中陈恒。
当即陈恒说道:“我常听说只有北京才有每天看地图指点江山的地青,想不到南京也有,而且就是刘老公!怎不叫我等武人羞愧!正是‘清谈高论俱竖儒,负剑挟弓有老公’!”
刘琅闻言抚掌桀桀大笑,笑过后再翻看陈恒捎来的宁王书信,反复看过两遍后,开口道:“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
宁王若来到南京城下,你可想好如何出奇制胜,居中接应?”
陈恒回道:“已预备在三山门、清凉门埋伏人手,宁王兵马一到就抢门迎接入城!其中关节,还望老公协助!”
刘琅沉思片刻道:“咱家也有百来个心腹家丁,到时候由你指挥!无论宁王在哪个城门外,你带着盖好关防大印的军令去接管城门,有不从者,立斩之!”
陈恒大喜过望,跪倒拜谢。
刘琅的身份太高,就是乔尚书过来,也不值得刘琅起身迎来送往。他端起雨前茶啜饮一口,挥挥手让陈恒回去,自己平复心情,向后院走去。
刘琅私宅占地面积非常大,后院是一个精致的园林,园林东边有一座小楼。
刘琅虽然是内书堂出身,却并没有像别的文士一样给小楼取什么“听松楼”一类的名字。
这个小楼叫“玉皇阁”,是刘琅的家庙,里面供奉着一位江西来的道士。
这名云游道士起初游走于南京官宦勋贵之家,打卦占卜、观气看相屡有应验,甚至于还有点石成金之术。刘琅刚开始嗤之以鼻,几次验证后完全拜服,于是在私宅的后院园林中建玉皇阁,专门供奉道士。
刘琅举步上楼阁来到门口,却听到里面有两名女子嬉闹之声,他在门外听了一会,心中佩服:“道爷已经百多岁,却依然龙精虎猛!”
不一会嬉笑声平息,里面有人喝道:“刘老公不要藏头露尾听墙角,且进来说事!”
刘琅尴尬一笑,推门进去。两名女子衣衫不整,忙不迭地出门下楼。
却见一名道士身披道袍坐在蒲团上。他面白如玉,目若朗星,头戴花冠,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及腰,三绺胡子飘洒胸前,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凡人。
道士自称不记得岁数,忘记自己的姓名,不作尘世之念。
刘琅曾问起道士过往,道士云:自己淡漠红尘俗事,往事多不记得。只记得当年还是一个农民,曾在彭蠡湖的鞋山上,观看太祖高皇帝大战陈友谅,鲜血染红整个湖面。不由感慨世人多难,遂去贵溪龙虎山求道。
在乘船经泸溪河进山时,遇一渔夫,渔夫大笑说:“道在蝼蚁,道在瓦甓,道在屎溺。日用之处皆是道,何必向外求?”
渔夫说毕,递过一条活鲤鱼,说:“道在鱼中,你若想求道,可吞下此鱼。”
自己毫不犹豫吞下鲤鱼,却见渔夫平地消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从此之后,自己容颜不老,有些粗浅法术。
刘琅算一下太祖大战陈友谅的年月,不由得羡慕死了。但这是人家的仙缘,无奈何。从此刘琅日日小心供奉,一个月最多问两个问题,道士也有问必答,言语无不中。
今日心中有事,正好向道爷求解。
刘琅一进门,道士却是一眼看出刘琅心思,斥道:“刘琅,你忘却前身了吗?”
刘琅一惊,连忙跪倒在地上,口中说道:“请道爷明示!”
道士叹息道:“你前世是玉皇大帝座前一名小道童,因打瞌睡误了添香,被雷公电母责打三十鞭后,贬下尘世受人间之苦!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既有前缘在身,所以无往不利,才有今日位置!
遇事不要疑不要怕,大胆去做,届时位列三公封王封侯,富贵已极,你再回天庭归位!”
真的是神仙!我还没有说,神仙就知道我想干什么!
刘琅站起来拜了几拜,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道士淡漠地说:“不要那么庸俗。你去吧,不要打扰我修仙!”
不几日,南昌方面的死士陆续到达南京江右会馆,都被陈恒事先留在会馆门口的人接走安置。
又是两日后,陈恒命各小队队长在万寿宫聚集。陈恒手拈三柱香,向许真君拜了三拜,回过头来对众头领说:“五年前,在南昌罗家集,我官升南昌右卫百户。
我和弟兄们雄心壮志,谁知道升官不到半个月,每天平均被指挥使找个由头修理一次,半年内有六个兄弟被穿箭游街!这都是没有银子往上送的缘故!
算命的说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出来混的,是生是死要由自己决定。
有人要去三山门,就有人要去清凉门。到时候宁王爷从哪里攻过来,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们中间有的人一定会战死,有的人一定会徒劳无功,有的人则会立下盖世勋业!
愿意去三山门的站我左手边,愿意去清凉门的站我右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