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于十二月辛酉日幸扬州。在这之前,太监吴经打前站,把几大盐商的家宅院子全征收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的总督府官署。
杨植徐天赐哥俩来到扬州后,先去盐商会馆想借住几宿,却见老熟人盐商会长一家住在会馆里,拖家带口连同仆役二十余人,把会馆占得满满当当的。
会长见两名青年锦衣卫进来,其中一个还是指挥使级别的高级军官,吓得魂不附体。杨植连忙使出大唤醒术,会长定睛细看,认出其中一名锦衣卫还是老熟人。
一年多来,扬州盐商与凤阳工坊的合作非常成功,盐商拿出渠道与凤阳共享,帮助凤阳铺了很多货。杨植来之前还象征性买了礼物,不料看到会长如此狼狈。
会长尴尬地说自家院子被皇上征用,女眷多住客栈不方便,所以暂时住会馆。
“吓死额了,额看到锦衣卫上门,还以为来找处女、寡妇的!”
徐天赐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我们锦衣卫负侦缉、监视之责,找处女、寡妇干吗?”
会长请两人坐下吩咐仆役上茶,解释说:“皇上来扬州,说身边要女人侍候,特别点名说只要处女、寡妇!现在扬州城里民间汹汹,家里有未婚女子的,连同寡妇,一夜之间都找个男人嫁了!”
徐天赐杨植面面相觑。正德常有些出人意表的举动,而且常常关注寡妇。刘谨刘公公权势熏天之际,就曾下令不准北京的寡妇守节,催她们快点嫁人。
杨植不好说什么,倒是徐天赐怒道:“皇爷身边有坏人!这定是太监使坏,从刘谨开始就是这样!”
人家好好的寡妇愿意为丈夫守节,终身不碰男人,这是立贞洁牌坊的好事!联想起民间传说正德皇爷喜欢嫁过人的少妇和寡妇,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但这种事不能乱说,身为锦衣卫,立场要站稳。宁可犯政治错误,不能犯组织错误!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么能背后议论君父!
杨植连忙岔开话题,把徐天赐介绍给会长,拍着会长的肩膀说:“魏国公一家世代镇守南直,我这个大哥是南直锦衣卫话事人,你好好想想!”
会长连连点头:“你包社列,额知道滴,额知道!额制达太麻卡,额另外找一个盐商安顿你们!”
一行几人在另一个盐商家里找一个院子安顿好后,赶到盐商会长的家里去报到。
会长的家现在已经布满了北京来的锦衣卫,通报验腰牌后两人进院子,听到里面有人在尖厉地呵骂:“你踏马的一个芝麻粒小官,也敢对咱家摆脸子,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另一个声音回道:“下官不敢,只是现在扬州城里民众自相惊扰,恐怕生出事端。”
呵骂之人不为所动,继续输出:“少拿民众吓唬人,咱家在边关见过血的!别以为当个知府,你就代表了扬州人,扬州人同意你代表他们了?滚,皇爷养你何用!”
听到这里,两人猜出来骂人的是太监吴经,挨骂的是扬州府尹蒋瑶。
只见堂堂四品扬州知府蒋瑶灰头土脸从屋里出来,路过两人身边时,蒋瑶看见穿锦衣卫军官服的杨植,惊讶不已,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上次在丛兰的官署,两人有过一面之交。蒋瑶粗略知道杨植是凤阳锦衣卫总旗,中了秀才,但没有想到杨植跑到扬州来了。
杨植不便多言,向蒋瑶使个抱歉的眼神,和徐天赐进屋拜见吴经,都没有下跪。
吴经见两人进来,犹自恨恨地说:“这些酸措大,自认为读了几天书,就不把皇爷放在眼里!这天下都是皇爷爷的,皇爷取几个女子享用还敢聒噪!”
说着,斜睨杨植一眼:“听说你是秀才,为丘得办得大事,又在南京立了军功?”
吴经原是南直织造太监,又转为印绶监太监,后镇守山西立下军功被正德看中。
正德最近身边的太监、宠臣大都是有军功的,新立下剿灭红花教军功的丘得,似乎要复制吴公公的升迁之路。
杨植心念电转:士大夫有座师、同门、同年互相抱团,政治斗争失败大不了致仕回老家当个乡贤,而且还有起复的可能。太监只要失势就是三条路:被对手或皇帝直接弄死;去冷宫每天洗衣服;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像成化年间汪直那样,二十岁就被打发到南京种菜,囚禁到死。
太监圈比士大夫圈还卷!
杨植只得回道:“属下是南直所属中都锦衣卫,一切听命于丘老公,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吴经哼一声,对徐天赐说:“平虏伯尚在皇爷身边扈卫,这里的锦衣卫就是你最大,你赶紧安排一下,皇爷明晚到扬州。”
平虏伯江彬是当朝权势最大的武勋,以军功封伯,提督东厂兼锦衣卫,现在随同正德南下。
徐天赐懵懵懂懂接过吴经手令,不敢怠慢,好在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又有杨植帮衬,两人忙了一天一夜,把警卫安排好。
次日晚上,突然有几名怒马鲜衣的锦衣卫缇骑在城外大喊:“皇爷驾到,快开城门!”
城门忙不迭打开,整个扬州城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通衢大道上点满火把,亮如白昼。
一队队盔明甲亮的骑兵在城内锦衣卫的引导下缓缓进入城内,后续的车队并不算太多,显得非常冷清。
正德这次南巡,朝廷无人赞成,从内阁首辅到基层京官纷纷上疏反对。正德大怒,四品以上官员有体面,皇帝不至于下手,但中央机关里郎中以下级别的官员超过百人被罚跪并杖责,十多人被杖毙。挨了板子后这些人都被贬官外放,国子监张岳张学正就是其中之一。
身边没有文官们絮絮叨叨,不到三十岁的问题青年正德完全放飞了自我,来到扬州第二天就去打猎,把诸事忘在脑后。
蒋瑶不得已,只能尽地主之谊一路陪同,但扬州城历来是商业中心,周边全是早已开发了几百年的熟地;又是十二月份,郊野哪有猎物,上千人为正德驱赶野兽忙忙碌碌一天,只打了几只兔子。
正德更注重过程而不是结果,依然很高兴。
打完猎后,正德等几人进帷幕歇息,正德见蒋瑶脸色难看,便问吴经:“人说扬州出美人,处女、寡妇找到多少,今晚送来总督府让本将军挑选一下!”
吴经狠狠地剜了蒋瑶一眼,回道:“好教皇爷爷得知,皆是扬州府尹推三阻四,扬州城内外未婚的处女、寡妇这两天之间都找了婆家嫁出去了!”
说着又向蒋瑶喝斥道:“你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蒋瑶梗着脖子说:“如果圣上身边没有人暖席,我家拙荆尚有蒲柳之姿,另有一个小女刚成年,圣上可取去自用!”
卧槽!这是要鱼死网破了?
正德瞪大眼睛,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帷幕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在圣上面前未经问询而发声是大不敬,正德虽然对身边人随和,但是也要分场合的。
还好正德身边一位美艳又英气逼人的弁服女子这时出言娇嗔道:“贱妾如此不堪,圣上就厌倦了吗?”
正德不以为忤,紧绷的脸松弛下来,眼中柔情似水,对女子嘿嘿笑着说:“夫人多心了!我只是想给夫人挑几个服侍宫娥。”
女子又说道:“贱妾从小无人服侍,不也长这么大!
吾自小生长在边关,来到内地后常恨不能似从前一样纵马驰骋!彼辈文士哪里知道风驰电掣的快活,不如叫蒋府尹离开,你我二人策马扬鞭,再到荒野跑上一程!”
正德哈哈大笑,对蒋瑶说:“你先回去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说着拉住女子的手,两人走出帷幕各自骑上自己的烈马,打马再次奔向猎场,江彬吴经等人连忙跟去。
几柱香之后,正德又回来了,大呼小叫:“痛快,真是痛快!”
蒋瑶这个外人已经离去,帷幕里都是自己人,大家放开起来,几个小宦支起烧烤架,为众人炮制炙肉。
中都守备太监丘得听到皇爷爷南下,激动得几宿没睡,早早地赶到宿州迎驾,再与正德汇合一同南下,此时也在随侍之列。
丘得出身御马监,身手颇为敏捷,骑射中规中矩。行猎时众人各有所得,连弁服女子都射中一只兔子,只有吴经一无所获。
太监们身体残缺,心智异于常人,为一点小事会记恨一辈子。丘得见吴经依然脸色不豫,便开解道:“跟酸文人打交道就是找不痛快。我等都是御马监出身,还是多与武人交往为好!”
吴经面对丘得,危机感十足。丘得履历与自己一模一样,最近立下剿灭红花教军功。而且丘得做得非常漂亮,只诛了几个首恶,没有瓜蔓抄没有激起民变没有花钱没有动刀兵大杀四方,让正德非常满意,属于御马监后起之秀。
而且,丘得也会为皇爷搞钱,居然从凤阳搞出来一大批钱进内库,这就比从南直织造太监的位置上搞钱难上十个数量级!
吴经冷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据我所知,你丘得在凤阳,所倚仗的是一名秀才而已!”
哦?还有这种事?正德嘴里撕咬烤兔子肉,含糊不清地说:“丘得,你不老实!”
丘得扑通一声跪倒:“奴婢手底下确实有几名锦衣卫出力甚多,其中一名锦衣卫今年刚考中秀才!”
能世袭锦衣卫武官却去考举人进士的人年年都有,其中不乏有当尚书甚至入阁的。正德不以为意,随口说道:“这好好的人啦,一跟那些酸文士混一起,就会变的!朝里那么多军户、锦衣卫户出身的文官,不照样跟老子为难!”
丘得眼神闪烁,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旁边的平虏伯兼提督锦衣卫并东厂的江彬突然说:“那个秀才叫杨植,此刻也在扬州,我前几日令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徐天赐和杨植在扬州听用。”
领导随口一说,下面就得当天大的事来办。正德早把召见徐天赐、杨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皱着眉说道:“杨植?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江彬回道:“半年前,刘琅欲在南京叛乱呼应宁逆,就是杨植发现后上报,徐天赐当机立断,一举歼灭朱逆死士!”
正德想起来了,眉开眼笑道:“还是自家亲戚靠得住!明天把他们叫来,陪我钓鱼!”
几人正吃着烧烤说说笑笑,一名太监急匆匆闯进帷幕,递上一个信封。
正德拆开信封一看,脸色沉下来,说道:“给太后回信,说儿要去南京祭祖,不能及时转回。太后吉人自有天相,些许小恙不足为虑,待儿回北京后再尽心侍奉。”
帷幕内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喘,装作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