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弘治四年对应日本的明应二年,这年倭岛发生了一件大事。
趁着幕府将军足利义材出外讨藩的机会,幕府管家细川政元联系其他的奉公突然发动政变,拥立另一个贵族上台。
幕府将军被手底下的家臣们肆意废立,这是自幕府建立起从来未有之事,幕府将军从此权威丧尽,脸面全无,日本陷入了各大家族混战之中,即所谓的“日本战国时代。”
最主要的两家族即大内家与细川家,他们打仗的目的,是争夺对大明的勘合贸易和濑户内海制海权。
所谓的勘合,就是大明王朝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指定商品、指定交易对象的交易许可证书。
日本穷了几千年,所以大明对发勘合给日本不上心,按十年一次的频率赐予日本贸易勘合。大明也懒得了解这个岛国的破事,日本各大家族经常冒着日本国王的名义来大明朝贡贸易。正德五年,细川家就以日本国王源义澄的名义遣使来贡马匹盔铠刀剑。
大明王朝的禁海,是禁止民间私自从事海外贸易,只有外邦官方使节以朝贡的名义来与大明官府进行贸易才是合法的,这称为朝贡贸易。
大明的技术优势对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是降维打击,铁器、瓷器等高技术产品和土产的丝绸棉布茶叶,对外能卖出天价。西洋、南洋、东洋的商人迎着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九死一生来到大明,就为了从大明走私铁器去欧罗巴、阿拉伯、东南亚。
这个技术优势保持到了我大清康熙时期,直到英吉利从中原挖走一批高温炉工匠,偷走茶树。
但朝贡贸易自太宗文皇帝之后,朝廷对于与外藩的官方贸易也不上心了。
正德十五年二月,松江府上海县宝山镇南跄巡检所兵丁看到一艘船飘到了岸边,船上的风帆被撕破,看起来是在海上遇到风浪漂流到岸上。
这种事在沿海很常见,巡检所兵丁也没有太在意。照例上船检查,却发现这是一艘倭船,船上居然有一位大明官话说得像模像样的倭人自称是日本国使臣,来大明进行朝贡贸易的。
上海县自然是走程序层层上报,一直报到苏松巡抚那里。
苏松巡抚是独官兼流官,按官场规则,他不能驻扎在府城县城里,以免被人说成夺地方亲民官之权。而且巡抚往往是一个流浪汉,在巡抚的辖区漂泊。
这段时间,苏松巡抚李充嗣就驻扎在松江府嘉定县郊区乡镇的一个庙里,他看到报告后吩咐上海县把倭人递送过来。
“日本外臣宋素卿见过巡抚大人。”
藩邦蛮夷居然一口官话。刚开始时李充嗣巡抚坐在公案后半闭眼睛不怒自威摆架子装逼,听到官话睁开眼,却看见这个倭国使臣竟然穿着飞鱼服。
李充嗣大怒道:“你这飞鱼服哪来的,你想死不成?”
宋素卿面有得色:“正德五年我去北京进贡,大明皇上赐予我的。”又轻轻地掸掸衣服上的尘灰说:“即使是我这样自卑又软弱无力的人,也有无论如何也要拼死守护的东西呀!”
李充嗣心中呵呵一笑,问道:“宋使臣,你这衣服花了多少钱?”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值得被天子青睐吗?羁绊这种东西,先斩断的人就输了!不是吗?一直以来,天子的背影,最喜欢了!
我花上一千两黄金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日你个哈皮,你脑壳里进水了!这钱八成是给了刘谨王八蛋!
李充嗣同情地看了一眼宋素卿,不再探究衣服的事,令宋使臣落座后问道:“你来大明有何事?”
宋素卿递上国书:“即使是从小仰慕大明的我,也有自己对日本的责任呀!敝国国王源义晴,特派遣外臣前来进贡,采购。”
在公案后面,威严的身影因树叶扭曲了光线而有些模糊不清,但宋使臣知道,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李巡抚必然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果然李充嗣疑惑地问:“拿堪合来看看,如果属实,我会送你去苏州织造太监那里。”
宋素卿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份勘合:“请巡抚大人过目!我们日本人以诚信为本。”
李巡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大明人吧?为何以日本人自居?”
宋素卿解释道:“外臣原来是宁波府人氏,自小因海上风浪漂流到日本,被日本某士族收留,将其女儿许配于我,所以在日本落地生根。”
福建、浙江、广东人移居到日本、流求、满剌加、暹罗的颇多,好些个外藩的使臣都是由他们充任。老巡抚也不在意,接过勘合打开一看,怒道:“这堪合指定的朝贡地点是宁波,你来松江作甚?”
宋素卿有点慌,从身上摸了摸,又拿出一份弘治年间的堪合,递上去道:“刚才拿错了,这份堪合是指定松江府交易的。”
十有八九是朝廷礼部的礼宾司、太常寺的四夷馆无所谓,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又收了日本人的钱,来了就给勘合。
“真是令人困扰呢!我们藩邦外国是遵守大明律令的呀!请巡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让我们觐见大明天子,拜托了!”
宋使臣脸上露出来日本人特有的那种抓住了对方的小纰漏而洋洋得意的神情。
你踏马的什么东西!阴阳怪气!
李巡抚恼羞成怒:“你国内不靖,盗匪袭扰大明沿海,朝贡之事不必再提!”
啊,就算是宝剑掉进水里了,只要在船帮上刻上记号就没问题了对吧?
这样说真的很失礼,但在当时,我却觉得一定要这样做才可以呢。
“巡抚大人,我们日本国王听说天子现在南京,特派我去南京朝见天使。”
宋使臣死皮赖脸还想坐着不走,门子前来禀报:“李军门,门外有两名秀才求见!”
按大明的潜规则,官老爷有接见士子的义务。李充嗣接过拜帖瞟一眼倭人:“我这里有客人,你们先在馆驿待着,没有命令不得外出!”
杨植和聂知县的师爷从门外进来与倭人使团擦身而过。倭人的装扮非常有辨识度,杨植盯着他们打量一会,才上前拜见李充嗣。
李充嗣字士修,号梧山,四川成都府内江县人,今年已六十高龄。他是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与江西神童费宏、内阁四辅毛纪同年。于正德十三年任苏松巡抚,照例挂了户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头衔。
大家都是士人,就没有用繁文缛节。李巡抚打开两份帖子看看,先对杨植道:“原来是罗天官的弟子,听乔白岩说你在南京立下大功劳!刚才我看你,似乎认识那些倭人?”
李充嗣在平朱宸濠之乱时,运筹之功甚至超过南京兵部尚书乔宇。杨锐原来是南京的卫所指挥使,就是李充嗣向正德推荐去守安庆府的,宁王的水师也是李充嗣在安庆打败的,但最高层在战后议功时却没有提到李充嗣。
一时间两人惺惺相惜,颇有同一条战壕之感。
“老前辈何出此言?”
“你看那些倭人时目露凶光,神情憎恶。”
这就是老官僚的察言观色?竟然恐怖如斯!丛兰也是这样的!跟这些官场老油条打交道真要小心!
杨植解释说:“因为想到倭寇袭扰东南而已。”
李巡抚接受了这个解释,说道:“倭人于正德五年以国王源义澄使臣的名义来过北京来朝贡过,今年是第十年,本来也没有问题。但他们听到圣上在南京,竟然拿着弘治年间的勘合来松江府朝贡!礼部四夷馆的官员乱来,大明岂可为蛮夷所笑!”
大明是山巅之城,看东夷西狄南蛮北戎就像看猴子一样。礼部礼宾司经常刁难、勒索藩邦使臣;太常寺的四夷馆则是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外事招待所,主事人只是一个七品吏员,所以大家都无所谓。
太常寺一个管祭祀用品的边缘部门,下面挂管外藩接待的四夷馆,外藩地位可想而知。
杨植知道大明记录的日本国王为源义澄,实际上是足利义澄,源义晴则是足利义晴。
官老爷眼里也就恭顺的朝鲜会关心一下,其他的地方连个屁都算不上,这些地方的国王、酋长是谁、叫什么名字还不如自家的犬马更重要。
但源义澄或源义晴,名字都不重要,都是足利家的。日本现在是战国时期,各大家族手里都有一些勘合,有的拿着弘治年间的,有的拿着正德年间的。几大家族拿着这些勘合争相以日本国王的名义来大明朝贡,反正大明官老爷根本不会关心倭国的事。
想到这里,杨植主动说:“恰好晚生略通一点朝鲜日本流求国情,愿毛遂自荐,前辈不如征召晚生为吏员,办理夷务!”
巡抚是独官,从兵丁到办事员、衙门、住宅都要靠自己征召,看中了哪个就征过来为自己所用。
李巡抚闻言无可无不可,当即令人给杨植现做一张苏松巡抚衙门的书吏凭照和火印木牌,征召期间每月发给银一两米一石,与凤阳县的各房掌事书吏一个待遇,把这事办下来。
这边事情聊完,李巡抚转头问聂知县的师爷:“华亭县有何贵干?”
知县按例不能离境。但华亭县不用公文往来而派师爷前来,这事应该比较麻烦。
果然师爷说了麻烦事:“华亭县有个清淤围塘的规划,可通行航道、围出良田,足以供三千农户生产!但杨秀才却说会导致吴淞江倒灌苏州,未来必使得苏州失去出海河流。”
本时空中,吴淞江走华亭县经嘉定县直接出海,历史上因为吴淞江倒灌的问题,李充嗣、海瑞先后在苏、松两地大修水利,花了很多人工和钱财,终于把吴淞江引入上海县走黄浦江了。
本时空的李充嗣于明年挂了工部尚书衔专门在苏州治水,思路和聂豹差不多,也是清淤围塘造田、疏通航道为主。
李巡抚沉默下来,让手下拿来苏松地图挂起来,三人对着地图静静地思考。
片刻后李巡抚转身对杨植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你的思路是对的,协调统筹苏松两地,非我不可。
疏理两府水利,工程耗资巨大,户部不可能批钱,只有靠苏松士绅捐资!
士绅出巨资后只能得到一些良田,回收期何其长也,还不如拿去放印子钱,叫他们出血何其难哉!”
师爷在一旁点头:听说北京的地青都是如此!以为用手指在地图上一拤一拤,拿个碳笔在地图上一画一画,就能把事办成,浑不考虑可能性与可行性!
只见杨植恭敬地说:“老前辈既然是内江县人,那上海县就是你的福地!
我原来以为此事也甚难,但是刚才我有一个主意,前辈可以让我试试!”
李老巡抚疑惑不解:“杨小友,你为何说上海县是我的福地?”
杨植回复说:“我有一个朋友,说上海与内江并称怕老婆东西双璧!老前辈在上海有主场优势!”
这是什么话?李老巡抚气得耳朵发红,仿佛被人揪住了。
倭人使团非常庞大,有二十多人。他们来到嘉定县城外馆驿住下,有衙役看着他们,不让他们出门。
另一个随从焦虑地问宋素卿:“宋酱,大明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呀!不知道大明官员要拖多久?”
“果然还是没办法啊,面对那样的大明,外藩都是小事,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不能懈怠呢……所以,我们过几日再去巡抚衙门催问一下吧。”宋酱的话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痛苦而悲哀的感叹。
次日,朝晨的太阳照进馆驿,给人暖意的同时,也使人心上像打开了一扇窗户。
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哟!
一名秀才手持巡抚衙门的凭照对馆驿门房一亮,带着两名护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对着宋素卿说道:
“宋酱,故乡的樱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