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中书舍人第二天就把郑宏、吴釴请到文渊阁来给首辅看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学士值守文渊阁时不能出皇宫,外面的医师又进不来,都是由太医院的医官给相公诊治。当然有的官老爷在家里生病了,为示恩宠,圣上也会派太医上门治疗。
郑宏、吴釴都是五品资深太医,家传医术非常过硬。他们没有权限进文渊阁,就在阁外相公的休息室里按望闻问切的传统套路,检查了杨廷和的身体。
郑吴两人交流了一下患者情况,对首辅说道:“相公身体无大碍,只是偶感风寒。观相公目中有血丝,应该是操劳过度,好好休息就没事。”
说着两人开了药方,把单子给杨廷和看,杨廷和接过药方见上面不外是金银花和一些安神之药,沉吟半晌,指着单子上一味药说道:“麝香是不是能导致男人不育?”
郑宏吓一跳,对杨廷和说道:“麝香能安神醒脑改善睡眠,不会影响男人生育,以前也给相公们用麝香入药过。”
杨廷和眯起眼睛打量两位太医,屋内一片寂静。两位太医感受到了首辅的无形威压,不由得心慌意乱,连忙回禀道:“相公放心,我等药方没有问题,可任请一位医士复查。”
杨廷和笑了一下,语气平和说道:“我也略懂医术,看药方是没有问题的。但下药时下的药,不是药方上的呢?”
郑宏吴釴后背发寒,不敢抬头。郑宏低声嗫嚅道:“相公何出此言?医者父母心,自然会按方抓药。”
杨廷和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看着郑吴两位太医说:“我老家有一个乡亲,幼时被医师误用了药,他十六岁成婚,现在已经三十岁了,还是不能生育。郑太医、吴太医,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郑宏浑身发抖,扑通跪倒,吴釴见状也赶紧跪下。郑宏泪流满面,声音颤抖道:“我等也是受命于人,请首辅体谅我们的难处!”
首辅厌恶地看着两人:“站起来,不要惺惺作态!吴杰吴太医呢,他伴圣上南下,有什么办法没有?”
郑吴两位太医如蒙大赦,从地上站起来,连官服上的尘土都不敢掸。吴釴垂头道:“我等任凭首辅驱使。”
杨廷和目光如戟,盯着两位太医说:“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然时间拖得越长,对你们越不利。”
稍许三人从屋里出来,两名太医向首辅告辞而去,杨廷和继续回文渊阁处理公务。
首辅写了几份票拟后,时间近午,四辅毛纪急匆匆走入文渊阁,对杨廷和道:“听吏员禀告,才知首辅今日微恙。首辅回家休沐歇息,这几日由我来值文渊阁。”
首辅表示感谢,返回家中。
按大明潜规则,官员互相串门是大忌,很容易被御史攻讦为营私结党。但阁老们例外,特别是只要首辅出宫休沐,门口往往会排着探望、送礼的长队。
杨廷和坐在书房里,专管待人接物的师爷马上就送上一堆拜帖。杨廷和把帖子一张张翻看,沉思半晌,抽出其中一张对师爷说:“把这个人唤来,其他人让他们先回去,日后再说。”
不一会,一名儒商模样的客人被带入书房。他经常来往于南北两京,这次一来到北京城就特地来拜访首辅。
首辅和气地请客人入座,挥挥手让仆役离开,开门见山对客人说:“南京那边怎么样?”
客人当然知道首辅什么意思,恭敬地回答说:“圣上一时半会不会离开南京,听说现在筹备征倭,圣上对这事很关心。南京朝廷的乔尚书、邵尚书等很多官员支持,都在常州苏州松江征乡兵集结。”
大明王朝对民间武装力量如乡兵之类并不禁止,甚至于鼓励。沿海因为备倭,有些官员会向乡兵发放武器,并教授战阵、兵书,要求乡老背诵,按兵书操练。
这些事包括日本出银子承担军粮等首辅当然早就知道。杨廷和继续问道:“这事透着蹊跷。关键是,圣上怎么会同意征倭?南直隶籍的邵尚书等人支持东征,情有可原。乔白岩是山西人,他怎么也站在三吴人士一边?”
“听说是罗天官的一个锦衣卫弟子从中撮合的。”
杨廷和知道杨植拜师、“六九专案”立下军功、托着罗钦顺当上吏部尚书的事,但是没有想到杨植会掺和到征倭当中,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杨植会这样做。
杨廷和只在翰林院听过,六九专案的奏疏上见过杨植的名字。看来自己对杨植不了解,这是一个疏漏。
“你知道杨植什么来历吗?”
“杨植是赣州府人,父母双亡,失陷匪巢被王阳明所救,又被南直凤阳锦衣卫袁百户收为儿子,带到凤阳府。
王阳明见杨植有宿慧,思想与气学相近,便推荐他去拜罗钦顺为师。”
杨廷和听到“王阳明”三字,心中一跳,一个小秀才不值得太过关注,有可能是王阳明与乔宇结成同盟,这事必须问清楚。
杨廷和紧张地问:“乔宇是不是跟王阳明有什么勾连?”
商人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听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乔宇与圣上奏对时,力劝圣上召见王阳明。”
王阳明、伍文定等江西官员立下这么大的军功,朝廷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把王阳明任命为江西巡抚,现在王阳明正在江西流浪。
杨廷和有些烦躁:为了让圣上不见王阳明,自己做了那么多工作,利用了正德身边的近臣,好不容易把王阳明先从杭州,再从芜湖赶走,就是不让王阳明有接近正德的机会。没想到百密一疏,乔宇居然会向正德提出召见王阳明。
正德喜爱的文臣不多,乔宇、丛兰都在其中,这些人在正德面前说话的份量很重。丛兰最近被提为南京工部尚书,临去世前给了个二品奖励。
现在正德已决意东征,从现在开始至少还要在南京停留半年以上。半年后还会在南京举办出征仪式等等,这么长的时间,变数很多,王阳明随时又可能去南京面君。
杨廷和早在十几年前,就收受过朱宸濠的贿赂,朱宸濠聚财、增加护卫为造反做准备,都是杨廷和批准的。两人曾经有比较多的书信往来,朱宸濠失败后,杨廷和连夜把朱宸濠给自己的书信付之一炬,只是不知道自己给朱宸濠的书信是不是落入王阳明之手。
朱宸濠被擒,导致从宫中、朝廷到地方都进行了大换血,很多官员被牵连下狱,被贬被自尽,连司礼监大太监萧敬都因为替朱宸濠说过好话而被贬退。
如果朱宸濠留着我的书信,又被王阳明得到,王阳明会怎么做?
实际上,自朱宸濠就擒后,首辅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虽说首辅有体面,正德也不是翻脸无情的人,但是一旦此事被掀开,自己身败名裂后将是生不如死,真不如自挂东南枝。
杨廷和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办法,决定做两手准备:不能寄希望于王阳明没得到书信,或得到了书信不向正德举报自己。
杨廷和对商人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一次我家,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去南京给张永张公公,告诉他这里有我掌舵。”
杨植站在船头眺望东海,这次远航是从松江运丝绸到福州,依然是许大为船长,宋素卿、廖宣的一名宦官干儿子也在船上,自然是便衣装扮。
虽然给了许大一个锦衣卫编制的胡萝卜,但为保险起见,临行前杨植还是让许大的家小寄宿在陆员外家里。
杭州湾的南北距离并没有多远,从华亭出发不多时就来到了全世界最大的走私集散中心,宁波府双屿岛。
双屿岛离宁波府城非常近,岛上经常有三五千人定居,都是来自佛郎机、日本、朝鲜、流求、南洋、天方的客商。岛上比大明很多县城更为繁华,有几百栋房屋,什么风格的建筑都有,天后宫、日本神道庙、天主教堂、佛寺、清真寺挨在一起,大家互不打扰,佛郎机人甚至在岛上建了一个造船厂。
佛郎机人在这个岛上花了血本,再过二十年,佛郎机人在岛上的人数会达到三千人,房屋过千栋,他们陆续在岛上建一个市政厅、几个医院、还建了七个天主教教堂,除了没有欧洲城市标志性的绞刑架,应有尽有,岛上比所有的欧洲城市都繁华。
松江、苏州土肥地熟,苏松人士没有走私的劲头,宁波府位于浙东山区,没有多少耕地,几乎是全员走私。
但是朝廷上,闹着要开海的反而是苏松籍官员,而坚持禁海的却是宁波籍官员,尽管这些宁波籍官员的家族都是最大的走私商。
杨植和小宦只带了部分丝绸来到岛上先试试水,刚下船就被日本、南洋、佛郎机等番商围起来了,人人竞相出高价。
番人舍生忘死来双屿采购丝绸并不稀罕,但杨植的丝绸是贡品档次,其花色、质地、做工与普通丝绸有天壤之别,番商都是识货的。
小宦跟着廖太监办差,对丝绸业务非常熟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批货卖出了二十倍的价格,收到的是佛郎机人的金币。
这真是一个流着奶与蜜的地方!
杨植心中大致有个底,双屿岛并不是此行目的,虽然丝绸拿到福建出售只有十倍之利。
在剧烈的价格搏杀中,交易很快完毕,没有买到丝绸的番商很不情愿离去。杨植一行人正要上船离开,却被几个明人喊住,为首之人约三十多岁,非常精明的模样,他问道:“这位客官请留步,你是第一次来双屿岛吧?”
杨植听出对方的宁波口音,遂用标准的南京官话回答说:“以前只听说过双屿岛遍地是金银,今天来试了一试,传言果然不虚!”
为首之人打量着杨植、宋素卿、小宦几人,又说:“这位兄台,可否与小弟交个朋友,以后你还有多少此类丝绸,我槎湖张家一并全包,你直接卖给我。”
杨植笑着说:“我只是出来见见世面,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
对方惊疑不定。贡品档次的丝绸即使在大明内地也实属罕见,杨植这群人看上去又不像盗贼,何况没有听说过苏杭有贡品遭劫的案子。
他又看杨植并不是海商,而是一身襕衫,猜不透杨植的来路,遂想想后说道:“无论如何,兄台拿得出此等丝绸,必不是平常之人,可否拨冗到槎湖一叙,在下必扫榻相迎!”
杨植见对方盛情难却,驻步与之攀谈起来,才知道对方是宁波槎湖张氏家族的,名叫张时兴。杨植含糊其辞,说自己是南直人氏,姓杨,儒商世家,贱名不足挂齿。
因为朝廷禁海,海商大都隐姓埋名,货物也是来历不明,何况是贡品丝绸。张时兴并不在意,没有追问下去,对杨植夸耀道:“宁波四大家族,分别是镜川杨氏、月湖陆氏、槎湖张氏、鉴桥屠氏!
以前镜川杨氏出过五名进士,鉴湖屠氏出过吏部尚书,现在我槎湖张氏后来居上!
我四大家族世代官宦,同气联姻!宁波府里,哪个不长眼的敢跟我们作对!宁波知府、宁波市舶司太监都要看我们的脸色,宁波地头上就没有我们兜不住的事,你放心吧!”
杨植听到四大家族,下意识地问道:“宁波府可有护官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