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有罗天官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
“杨植人在哪里?”萧鸣凤追问道。
“在大宗师前来提调南京国子监的前几天,杨植请假去苏州了!”
萧大宗师气急而笑:“你们南京国子监就由得他视校规于无物?我现在就去找祭酒说道说道!”
孙继连忙说:“杨植这厮请假时掏出苏松巡抚衙门的火印木牌,自称早就被李充嗣巡抚老大人征为书吏,欲前去赞画征倭及疏通苏松水利事宜。这是他的请假条,祭酒批准了,请大宗师过目。”
萧鸣凤没想到杨植有这一出,接过请假条一看,请假事由果如孙继所云。请假条中说“为大明之中兴而读书”、“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诸如此类话语。
可见八股取士弊病甚大!难怪乔白岩老前辈说杨植有深度、有水平,考中进士不在话下!
萧鸣凤不由得愣了一下,脸上浮现肃然起敬之色:提学御史所到之处,没有哪个秀才、童生不敢战战兢兢跪舔!杨植居然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和王艮大师兄何其相像!
孙继瞧科分明,心中暗暗叫苦,咬咬牙又说道:“杨植与前学正张岳沆瀣一气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分明受张岳包庇!”
你一个荫监算几根葱!大宗师怒斥道:“孙继监生,你不可以这样随便谈论一位正途出身的两榜进士!”
“所谓正途出身的两榜进士又有什么意思?”杨植以苏松巡抚衙门书吏的身份,坐在吴江县城郊外一座寺庙的会客室里,对一群苏州松江士绅指手画脚。
这群士绅实在难以在苏州松江科场卷出来,个别人秀才出身,其他有捐了监生、贡生,得到一个士人身份,都算杨植的前辈。
“大家无须在科举的赛道上卷!人家湘军将领都是童生秀才监生,带着老家的乡兵出外打仗,不知道抢了多少银子,那些童生秀才监生贡生立下军功,都当上了二三品大官!”
一名士绅弱弱地问:“什么是湘军,杨书吏所说掌故出于何朝、何典?”
杨植一挥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苏松地区的人口实在太多了!人多就会生事,不是民变就是奴变!你们要给自己找出路!封妻荫子,进禄加官不好吗?
脱掉你们的长衫,到东海去,到南洋去,到大明最需要你们的地方去!
没有人比我更懂礼经!这就是周礼,祖宗之法不可变!”
众士绅面面相觑:官府征召乡兵没有问题,华夏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但是苏松士绅欲复辟周礼去军中任百户千户把总,心中总是膈应:有评弹听,有蟹壳黄小笼包吃,谁愿意舍生忘死去海船上吃豆芽菜?
“众所周知,我是吏部天官罗老翰林的唯一亲传弟子!下一任兵部尚书白岩公是我的忘年交!到时候众位士绅立下大功,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家门口树一个大牌坊!”
杨植看看众人脸色,又说道:“我们江西人出门在外三大职业:做官经商当道士!不巧得很,我对三者都有所涉猎!这次我来到苏州,发现苏州有不少放牛娃、船工都是大将之相,在座士子亦有很多人未来至少是二三品高官!”
眼见不少人眼睛发亮,杨植叹道:“浙江有不少屡试不第的童生、秀才向朝廷投书,说愿应征入伍充做军官!其又云吴下民风孱弱而越人武德充沛,自古而然!所谓‘三千越甲可吞吴’,吴兵只合越将领导!”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人人激愤。果然挑动地域冲突最能引爆话题!杨植前世从吴、越两地媒体学来的经验,今日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一名士绅冷笑一声站起来道:“浙江近年出来一个王阳明立下些许军功,就被山越捧上天!前些年有朝鲜使臣崔溥从浙江经苏州去北京,他说在浙江多次遇盗,却没有被杀只是被抢财物,浙江强盗还饶了他们的马鞍。崔使臣因此耻笑浙江风气柔弱!
那浙江人做强盗都做不好,只敢越货不敢杀人,以致被藩夷小看,让我天朝上国丢人丢到海外去了!”
杨植搞不懂朝鲜人的心态,顺势道:“所以,你们忍心看到吴中子弟被越人带着出征倭岛?是不是以后你们要打开苏州蟠门,迎接越人进城?”
华亭县陆员外挺身而出,愤懑道:“如果让越人为三吴团练军官,我们吴人还能出门见人吗?在下已有子女多人无后顾之忧,决心报名参加团练!”
会议从下午开到晚上,杨植满意地送客。李充嗣从后堂转出身来,欲言又止,想了半天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杨植说:“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植回道:“老前辈尽管讲!晚生洗耳恭听!”
李老巡抚沉默一会,下定决心道:“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
次日清晨,杨植从住地所在的苏州江右会馆出发正要出城去苏松巡抚衙门,走到大街上见一群群的年轻士子往城西阊门而去,杨植随手拦住一位秀才问道:“这位朋友,敢问发生何事?是不是苏州士子又要殴打太监?”
那秀才回道:“大宗师来苏州督学,我等皆是迎接去也!”
苏州阊门外,萧鸣凤在万众欢呼声中与苏州府尹、长洲知县见过礼。
苏州府城是由吴江、长洲两个县城组成的。按官场规矩,萧鸣凤穿过府城去吴江县郊拜会李充嗣老巡抚。
李充嗣、琉球陈使臣、日本宋使臣正在等候杨植,不料来的白马王子是萧鸣凤。老巡抚茫然问道:“怎么是你来了?你今日提调苏州学校?”
萧鸣凤疑惑问道:“莫非老前辈在等人?”
“嗯,今日欲与本衙门杨植书吏及一些幕僚商谈东征路线。”
两人说话间,门子来禀:杨植有急事返回南京,派人捎来书信一封。
两人打开信笺,见墨迹未干。信上杨植云:忽然想起有事,遂匆匆赶回南京,望老前辈见谅!东征最好以琉球为基地,占住四国岛,再从南向北征伐。记取前元征倭遭遇飓风旧事,勿直接从东进攻本州岛。
李充嗣不明所以,萧鸣凤叹口气道:“本来计划巡视苏州府各学校后,再去松江府的,这下松江去不成了!”
杨植乘船回到南京国子监照常上课,连续一段时间都变得很乖,白天老实点卯坐监,晚上点灯熬油写小作文,按时交作业,下午在箭圃练习弓马骑射,让孙继刮目相看。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个月,乔宇派一名吏员来南京国子监找杨植,说王阳明奉诏来南京面圣,住在官驿。
南京官驿中,王阳明似乎已经从苦痛悲愤中走出来,神色淡然,只是身形更加消瘦。
见到杨植进入院子,王阳明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出屋,握住杨植的手道:“杨小友,当年一别,甚为想念!今日观之,小友双目烂烂如岩下电,身形肃肃如松下风,与两年前大不相同!”
王阳明是杨植的引路人,杨植哪敢托大,以晚辈身份行礼如仪。两人进屋坐下,寒暄起来。
听杨植叙述自己在凤阳开矿办厂,王阳明赞叹道:“小友坦荡!今日士人耻于言利,却私下接受商贾投献,以之为白手套代为经营,何其虚伪!吾之致良知者,皆是从一个‘诚’字出发,诚意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
杨植也不知道如何评价王阳明的学术,王阳明倡导真诚致良知求本心,当今弟子都是霁月光风之人。但有谁想到其门生只过了两代,个个内心险恶虚伪作态,在政坛党同伐异且擅长道德绑架?
我大清从皇帝到汉人士大夫,反思明亡的原因是王阳明心学,因此把心学列入伪学,禁止传播。杨植是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会认同他们的观点,大明之亡有其客观必然性。但唯心主义发展下去,确实会人欲横流,加快大明王朝崩坏。
又听到杨植说起小三元,王阳明点评道:“张石磐慧眼识珠!老夫昔年郁孤台与小友论道,便知小友不同寻常,前程远大!人需在事上磨,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
至于在南京立下军功,王阳明也各有评价,两人皆是把学问落到实处的人,更加惺惺相惜。
说完自己,按规矩就要问候王阳明了。
杨植不免说道:“小子些许微功,哪及前辈!前辈一向未得叙功,此次面圣,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王阳明沉吟半晌,下决心说道:“不瞒小友,我早有死志!
前次奉诏面圣,被佞臣所阻,我在南京上新河边半夜静坐,听浪涛拍岸,就想过投河自尽,只是死即死尔,如老亲何?才打消这个念头,当时恨不得天地之间有一小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不悔!”
杨植料不到王阳明居然还曾有遁世之想,迟疑问道:“那前辈这次面君,又有何想法?”
王阳明坦然说:“此次吾抱必死之心来南京!面圣之时,吾欲当着圣上之面扭住奸佞江彬,道其危害社稷,罪该万死!”
卧槽!王阳明想与江彬同归于尽!难怪王阳明一幅想开了破罐子破摔解脱禁锢一身轻松的模样。
杨植连忙开导说:“不至于!不至于!前辈留着有为之身,不要与小人玉石俱焚!吾观平虏伯不得善终,命不久矣!前辈何必急于一时!”
王阳明疑惑不解:“杨小友亦善望气?”
杨植一拍胸脯:“江西人出门在外三大职业:做官经商当道士!小子对卜筮望气略通一二!
先不说这个,前辈与圣上奏对,想说些什么?”
“既然小友劝我不要冲动,我除了自辩,还能说上什么?”
杨植眼珠转转,说道:“我有一句诗送给前辈:宜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节辩浊清!
前辈以前没有见过圣君,圣君亦未见过前辈,所以互相隔膜!
小子我不久前曾面圣过,今日托个大,提些微不足道的建议!
以我的经验,前辈奏对时不要拘束,不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要提任何一句平宸逆的话,不妨给圣上讲如何设计擒住池仲容,平定赣南匪患,要讲得曲折一些!”
王阳明愕然:这是面君时该说的?我岂不是成了说书先生?那我与逢迎上意的佞臣有何区别?
两人正说着,仆役送了一张帖子过来,说弟子萧鸣凤来访。
王阳明对门生弟子及求学者,哪怕是平民百姓,亦从来不摆出高高在上的师道尊严嘴脸,而是以平辈相交。听到仆役一说,急忙对杨植告一声罪,起身去官驿门口迎接。
萧鸣凤见老师出门相迎,连道不敢,两人客气几句,携手进入王阳明住的小院内。
按规矩王阳明先问道:“静庵兄不是去苏松提调学校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萧鸣凤恭敬回复:“好教老师得知,这次提调了苏州,听到老师前来南京,特地前来侍奉。老师离开南京后我计划去江北巡视,松江府就十二月份再去吧!”
王阳明叹道:“你的本职工作,我就不置喙了!来来来,向你介绍一位小友,其人和你一样亦善望气……”
说着,王阳明向屋内四处张望,自言自语道:“人呢?怎的平白消失了?”说着来到院子里寻找。
这时仆役禀报说:“老爷,刚才那位秀才,翻墙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