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杨植回南京带上了更多的凤阳老乡。大部分老乡没有马,由涂惟带队坐船走凤阳运河。里面好些个五、六品武官,互相之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但见了涂举人就张口结舌局促不安。他们的一生阴影并不是五年前出生入死击退流寇保卫凤阳,而是小时候因背不下来《四书》被卫所社学老师打手心然后劝退。涂惟若拉下脸来训他们,就像训孙子一样。
徐天赐、杨植两人自然单独骑马走陆路,在淮西平原的寒风中两人倒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向南京而行。
播过冬小麦后正是农闲时节,徐天赐打量官道两边萧索的荒野,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哈一口白气,对杨植说:“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冷了。我小时候,冬天都没有来得这样早!”
这才到哪儿,一百年后海南岛会下雪,坏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杨植嘻笑着说:“所以去广州吃烧鹅才适合你呀!”
徐天赐不满地说:“你一说让我去广州,我就写信发急递铺让家兄上疏圣上。可惜我刚纳一房小妾,还没有玩够,这下又要把她送人了!
干脆,我把她送给你,在南京给你暖被窝!那小妮子才十三岁,模样好,我在淮扬大水后买的!”
杨植冷冷地看了徐天赐一眼,徐天赐讪笑:“大意了,你是妻管严。”
见杨植依然不假辞色,徐天赐又强行挽尊道:“你要多想想大哥的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会迁就你!”
杨植呵呵一笑:“干嘛这么迁就我?你可以不去岭南的!”
徐天赐叹口气道:“谁要我们是兄弟呢!你说啥就是啥呗!我感觉你做事说话很靠谱,不会像圣上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走了半日,前面是一个十里长亭。杨植让两人的伴当们去亭里避风休息一下,给马饮水喂豆料,自己拉着徐天赐下了官道,到旷野上散步。
走入一个小树林,见四下无人,杨植对徐天赐说:“圣上一旦宾天,九月十五那日陪着圣上出游的人,都会被清算,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你远离南京最好,去广州的路上慢慢走,别急!”
徐天赐于九月十五日已经受过惊吓,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听后还是难以置信,白着脸哆哆嗦嗦问:“圣上真的会从此沉疴不起,一命……?”
大明王朝三百年,很多至关重要的事件笼罩在迷雾中,史书也语焉不详,后人细究起来发觉史书记录漏洞百出,如建文帝、土木堡等。杨植并没有开天眼,他只知道原时空中,正德落水后身体似乎没有问题,然后在通州突然就垮了,急匆匆回到北京。再时好时坏地拖了一阵子,于明年三月驾崩。但是自己穿越到大明以来,正德却阴差阳错落马受伤,也不知道落马会不会导致正德如期而亡。
杨植不确定地说:“我们都不知道圣上的伤情,但凡事要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你最好还是远离南京,再说了,去广州你才有可能如乃祖一样,立下不世之功。”
一路上徐天赐默然不语。两人经江浦县渡过长江来到上元县到达南京地面,早有南直锦衣卫的一名镇抚使在码头迎接。见徐天赐下船,镇抚使立刻上前跪禀道:“报都督佥事:十月二十六日,圣上已达北通州。”
徐天赐估算一下:正德在天津城滞留了二十日,能停这么久,身体应该还行,这次不知道会在北通州停多久?他挥挥手让随从远离,低声对镇抚使道:“打听到圣上龙体如何?”
镇抚使习惯了徐天赐不避杨植,回复道:“据说圣上在天津照常易服出游,似乎并无大碍。”
北通州距北京非常近,骑毛驴都能即日到达。正德到通州次日,杨廷和与一群重臣联名的奏疏又到了:“郊祀大礼尚未举行,况明年祀期又近。祖宗旧制一岁一郊礼不可缺;伏望亟命钦天监先择今年郊日,仍以礼部议上祭告献俘诸礼”。
正德的精神状态不错,骨折一百天后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只要他端着皇帝的架子,任谁也看不出端倪,完全可以出现在群臣面前。
这封奏疏一是催正德回京郊祀,二是说礼部制订的献俘礼仪要与正德商议。
正德看着奏疏沉吟片刻,令大太监张永把江彬唤来,对两人说:“本总督不想回北京,直接带外四家去宣化,有什么办法吗?”
朝廷礼制是大明最高端最前沿的学问,大明王朝亿兆人口中,能掌握这门学问的人不会超过五个,江彬一个大老粗哪里懂这里面的门道!他吱唔几句说道:“要不让宣大二镇开启边衅?”
正德稍一思索,拍案叫好:这个思路绝了!居然越是没有学问的大老粗越能抓住问题的核心,找到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好,你有心了!本总督不用跟朝臣掰扯,你去做吧!”
江彬叩拜后而去。正德如释重负,站起来在屋内走几步,对张永道:“这里不用你侍候了,这些奏疏,本总督已经批了,你拿去给文渊阁草诏吧!”
次日上午,一堆批过的奏疏装在档案袋里从北通州送到了文渊阁。杨廷和确认过档案袋的封印后,解开袋子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扫一眼,脸色平静地把它放到一边,又翻了翻其他的奏疏后,便吩咐中书舍人进来把奏疏拿去制诏书。
两日后,正德在北通州收到礼部尚书毛澄及其他重臣联署的奏疏。其内容是礼部制定的献俘典礼及处置朱宸濠流程,经过最有权力的高官一致背书。
奏疏曰:“宸濠反逆,皇上亲率六师,往正其罪,与宣德间亲征汉庶人高煦故事相同,但一应礼仪无从查考。”
然后礼部规划了正德的行进路线,从正阳门进宫告天地太庙社稷,在奉先殿接见朝臣,次日向皇太后请安后,正德御午门楼接受文武百官朝见,行献俘礼诏告天下、百官上表庆贺云云。
正德不是在礼制上较真的人,他想了想,写了一份简单诏书回给毛澄等人曰:“宸濠,朕自有处置。余如所拟。”
诏书首先送到文渊阁,杨廷和看后请四辅毛纪及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一齐来到东朝房,把诏书传给他们看:“大家看看圣上给我们的回诏。”
诏书只有一句话,众人扫一眼即知,看后不由疑惑不解:朱宸濠应该是献俘典礼的另一个主角,圣上却把朱宸濠排除在典礼之外,这是什么意思?
罗钦顺是吏部尚书为外朝之首,先向杨廷和发问道:“石斋,圣上意欲何为?”
杨廷和叹口气道:“还请杨大司徒说明一下。”
户部尚书杨潭看一眼众人,又看看角落里听记的锦衣卫小校,说道:“上月圣上召我漏夜赶赴天津行在,问起征沙漠筹备粮饷之事。圣上可能在北通州即处决宸逆,然后率军直奔宣化府。”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几天后是丁丑日,司礼监太监魏彬从北通州来到北京传旨,让朝廷文武各个衙门只留一名佐贰官,凡是在京的官员连同内阁、皇亲、公侯伯、驸马俱赴北通州行在。
一时间京师汹汹传言曰江彬挟持圣上欲行兵变,所以召集诸大臣前往通州一网打尽。
杨廷和毛纪听到传言没有一点办法。踏马的,跟这帮虫豸在一起,又怎么能搞得好政治呢?
这个脑洞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你们闲来无事不如去数青石板!
不得已,杨廷和毛纪亲自赶往北通州,通报后即被引进行宫。
杨廷和毛纪进书房行过朝常礼后,正德开口问道:“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杨廷和感觉正德的中气稍显不足,又偷眼看一眼正德的气色,似乎也略显苍白。
杨廷和心中踏实下来,一拱手说道:“前日多官会议逆贼宸濠罪状,臣等切惟宸濠悖逆天常、灭绝人纪、肆行反叛、覆载不容!
今幸皇上亲统六师,布昭圣武,罪人既得,亟宜明正典刑,以雪神人之愤。”
说着,杨廷和停顿一下等正德接话,不料正德一声不吭。杨廷和只能继续说下去:“但我朝祖宗以来,凡议拟大罪必于内阙,即古庙议之意;处决重囚必于市曹,即古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之意。此乃一定不易之成规,百五十余年莫之敢变。”
正德对于祖宗之礼法似乎并不在意。屋里没有外人,都是从小教育过他的老师,就直截了当地说:“杨先生,今年既然没有举办过郊祀,那献俘、告庙、祭天亦不急于一时,或者把宸逆先在通州正法再说。朕召集百官公侯皇亲来通州,就是想按礼制让你们来给宸逆议罪,再在通州明正典刑的。”
杨廷和闻言气血上涌,最后一次劝道:“社稷元凶既已就擒,此亟宜振旅还师之时也!顾乃经岁未返,道路若于候迎,公私疲于供应,内而人心危疑,外而四夷窥伺!
前日魏太监传旨,京师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请圣驾到京之日先行祭告。俟献俘之后将逆党奏请圣断,然后论功行赏诏告天下!
如此则大礼,既举大法以彰国是,不摇人心。皇上攘外安内之功兼备而无遗矣!”
正德摇摇头说:“吾意已决,杨先生勿复多言!就在通州将宸逆正法!
两位先生回到北京,宜对众官讲明内情,勿使中外惊疑。”
毛纪张张嘴正想站起来说几句,却见正德一挥手道:“朕身子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两位先生路上奔波辛苦,今晚且在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北京。”
杨廷和毛纪无可奈何,看见皇上有点疲倦,只能赶快告辞,叩了一个头,从书房退了出来。
两人出了行在大门,毛纪问道:“石斋,现在怎么办?明日回北京,众官又要说吾等无能,尸位素餐。”
内阁相公往往是这样,干的是调和鼎鼐的事,有时也会受上下夹板气,特别是正德经常不按常理出牌,杨廷和等相公经常被群臣指责规劝圣主不力。
这次匆匆而来,两人都没有想到正德南巡回来仿佛破茧成蝶,脱开心灵禁锢达到新的境界,敢于正面拒绝老师了。
见杨廷和沉默不语,毛纪又建议道:“不如去找梁、蒋两人,吾等商议一个章程出来,局势并不是不可以挽救的。”
杨廷和呵呵一笑:“没用的。圣上此次南征,似乎真正长大,开始圣心独裁了。我们现在就回北京,天黑前能到的。”
毛纪理解杨廷和的心情。这通州,他们是一刻也不愿意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