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早上听到正德发烧的消息后过来寝宫内室,此时正德已经睡下。夫人摸摸正德的额头,见烧已经退去,便回到自己的宅院,为正德做汤圆。
汤圆的做法非常简便,用糯米粉加入滚水捏成团,中间放入玫瑰糖为馅,到锅中煮上片刻,便可以食用了。
夫人拿个小碗盛上四个汤圆,正要向寝宫走去,院门被一把推开,张永领着几个奉御直接闯了进来。
正德自大同纳了夫人后,对夫人宠冠一时,饮食起居日夜不离。江彬等边将干儿子们以皇义母称之,张永等随侍太监们以贵妃视之,称为“娘娘千岁”,从来不敢在礼制上有所懈怠。
正德南巡期间,夫人与张永经常见面,互相都很熟悉。夫人手捧汤圆,见张永贸然而入,这时她才发现平时比她矮上一头的张永,站在自己面前,居然挡住了日光,其身材高大魁梧与宣大边将无二。
张永面无表情,眼睛看向天空,以内相的气势淡淡说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刘良女,咱家有好生之德,不想与你弱女子为难。即日起,你回大同去,今后没有豹房了!”
夫人手一抖,瓷碗掉落地上,汤圆四散滚去。
张永自进院子起就没有看过夫人一眼,说完话即转身离去。
夫人屋里另有两名服侍夫人的宫女,她们见张永走后才敢从屋里出来,小心地到院门外看了看,把院门关上,站在庭院中看着夫人。
夫人看着宫女,柔声说道:“你们跟了我几年,服侍我尽心尽力,屋里有圣上赏赐给我的珠宝首饰,你们都拿去分了吧!”
两宫女大喜,跪下叩首后问道:“娘娘不拿些珠宝回大同么?”
夫人眼看着地上的汤圆,漫声吟道:“妾身又白又匀称,哀与山河共浮沉。搓圆捏碎随人意,唯守丹红一片心。”
说着,夫人把身上衣服的带子、袖子、上衣、下裳一一打结:“两位姐姐来帮我一下,把我身后的衣佩、领口绑起来。”
张永从豹房出来后直奔慈庆宫,一见昭圣皇太后,跪倒嚎啕大哭道:“启禀圣母,圣上龙驭宾天了!”
昭圣皇太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闻听此言,亦是惊得站起来,在屋内走动几步,颤声问道:“可确实么?”
张永再三叩首,哽咽着说:“圣上早起不豫,云朕疾殆不可为矣!即令近侍陈敬苏近并张锐召奴婢前往,奴婢到达寝宫,圣上已口不能言,目视奴婢,溘然长逝!”
昭圣皇太后身子晃了两晃,身边宫女赶紧上前扶住。太后以袖掩面,哀叹道:“吾儿英年早逝,老身福薄,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抽泣起来。
张永跪在地上等太后哭完,又叩首道:“皇明自有法度,如今圣上遗诏未立,宜召内阁杨先生先拟定遗诏,以安天下之心。”
听闻圣上宾天,太后相召,杨廷和及蒋冕、毛纪急急赶往慈庆宫,五人见面又哭了一阵。
杨廷和身为首辅,先冷静下来,禀道:“圣母!按祖宗法制,宜先移殡于大内!”然后对张永说:“张老公,快去移殡,莫使龙体不安!”
太监是皇帝家奴,只有皇帝才能使唤张永,何况正德对太监及干儿子非常护短。张永身为与杨廷和身份对等的司礼监大太监,闻言张张嘴,犹豫一下,见昭圣太后没有作声,于是答应一声,倒退出了慈庆宫。
两个时辰后,紫禁城内敲响景阳钟,此时外朝百官正在下值的路上,听到钟声都猜到了结果,皇亲、勋贵、四品以上京官及科道言官纷纷涌到左顺门前,按职位排好。
内阁四阁老已经在左顺门等候了。众官礼节性哭过后,张永从宫中出来宣读正德遗诏:“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遵祖训,兄终弟及。
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君临天下。”
大明朝廷的二品掌印官只有七个,即排在最前面的外朝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号称七卿。有时亦把稍低级别的通政司的通政使,大理寺卿加进去,号称九卿。
这九卿掌管着大明王朝的意识形态建设权、行政权、兵权、司法权、监察权,理所当然站在官员的第一排,只是通政使、大理寺卿两人站的位置稍微靠后一些。
张永读完遗诏,众官站起来面面相觑,互相大声议论起来。刑部给事中顾济排众而出,大声问道:“请问张大太监,圣上是如何崩殂的?”
这是所有人关心的问题,按法制都要告之群臣。张永带着哭腔说道:“头天晚上,圣上大渐,今晨醒来已有回光返照之兆。
此时豹房寝宫内,惟太监陈敬、苏进二人在左右。圣上对他们说:朕疾,殆不可为矣!尔等与张锐可召司礼监官来,把朕的意思传达给皇太后,曰天下事重,请皇太后与内阁辅臣议处。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
圣上说完后,即驾崩而去!陈敬奔到司礼监告诉咱家,咱家到豹房见过圣体,奔于慈庆宫告之圣母,圣母乃命移殡于大内。”
众官听后默然,流程上是没有什么问题。这时慈庆宫一名太监也出现在左顺门,宣读太后懿旨:
“皇帝寝疾弥留,已迎取兴献王长子厚熜来京嗣皇帝位。一应事务俱待嗣君至日处分。”
众官跪接太后懿旨。但是大家心中有数,嗣君绝对不是正德指定的,正德病入膏肓那么长时间,宗亲那么多,正德的侄子辈有几十个,要定嗣君早就定下来了。大家好奇的是为什么内阁会选正德的堂弟继承大统,那正德就绝后了。
兵部尚书王琼怒发冲冠,站起来问道:“张大太监,这嗣君是怎么定下来的?”
这是另一个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张永解释道:“圣上大行后,咱家禀告圣母,圣母即命杨廷和老先生等阁老议论所当立者,内阁议定之后关白太后,太后应允的。”
王琼再也忍不住火气,排开几名尚书冲到四名阁老面前,厉声喝道:“决定谁当皇帝是小事吗?吾等九卿为什么事先不知道?”
正德遗诏与张永所述互相矛盾,张永说嗣君是内阁议论后选定的,正德遗诏说正德临终前指定的。不过大家都知道大明王朝自太祖高皇帝后的列祖列宗,其遗诏都是内阁写的,这是朝廷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所谓的皇帝自我评价,体现的是当时内阁的意志。
所以太祖之后的皇帝都要巴结内阁,否则皇帝崩后,对着天下人发诏书把自己臭骂一通,那自己躺棺材板里都会睡不着。
无论如何,这个潜规则不能像王琼一样当众撕破脸皮公开议论,即使内阁没有让九卿参与立嗣君:官老爷是靠体面吃饭的。
日你个先人板板,王八蛋!
杨廷和等四名阁老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王琼。王琼愣住了,回头把其他五名尚书和通政使、大理寺卿一个一个看过去,却见其他八卿有的低头盯着地上蚂蚁,有的抬头望着天上流云,有的转过头去与身后的官员打招呼。
王琼气势顿挫,神情沮丧,又看向科道言官那一堆人,却见科道言官们交头接耳,并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王琼不知所措之际,宫里又出来一名太监替王琼解了围,众官纷纷跪下接正德的第二份遗诏:令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定边伯朱泰、兵部尚书王琼选各营马步官军防守皇城四门,京城九门及草桥芦沟桥等处;锦衣卫东厂及巡城五御史日夜巡逻。
这些都是皇帝驾崩后的正常流程,众官无话,接旨后天色已黑,遂纷纷散去。
王琼回去后换上便装戴上大幨帽,从后门出去偷偷跑到罗钦顺家中。
王琼的下线是王宪、王阳明,罗钦顺是个孤臣没有下线,唯一弟子是杨植,而杨植与王阳明交好,所以王琼与罗钦顺就理所当然地有共同语言。
见到罗钦顺,王琼抱怨道:“罗整庵!你是外朝之首,今天左顺门外,如果你站出来支持我,那我就不会孤掌难鸣,当众下不来台!
他们司礼监、内阁趁圣上宾天,沆瀣一气,把持朝政!那杨廷和老王八蛋与废立君主的操、莽有什么两样!
圣上恩宠我们两人,你忍心看到圣上绝嗣?”
罗钦顺苦笑一声说:“你也是历宦多年,遗诏今日已公诸于世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代表皇家作主的只有圣母,至少圣母是支持他们的!
我那个不肖弟子上个月写信给我,说圣上病重,已经不能处理政务。我胳膊拗不过大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头!既定事实,只能接受!”
几天之后,正德第三份遗诏出来了:外四家军兵各回原镇;豹房军兵改由御马监统领;豹房拆除。
豹房是整个太液池从北至南的一大片建筑区的统称,大约有二百间房,拆除的只是正德的练兵场、斗兽场、外番人员宿舍、寝宫。
北京城里通河、搬运、拆迁等工程通常由京营士兵来做。他们在寝宫旁边的一个小院子发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孤零零一个人,浑身发臭,却自称为后。
老妇人见到京营士兵时,不住叨唠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在皇宫大内是人吃人,我不知道在豹房也这样!
我还以为我运气好。但是你们说,爹娘都不要我,我从小被转卖了三次,怎么可能运气好!我真傻,我不应该生儿子的……”
京营士兵莫名其妙,上报上官,上官又报给司礼监。司礼监经查宫女档案,发现该妇人来自浣衣局,是大行正德皇帝调来给自己洗衣服的。于是司礼监又把该名老妇人送回浣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