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锦衣卫衙门经历办公室里,杨植看着面前的两封书信沉思。一封信来自王琼,另一封信来自罗钦顺,走的都是官方公文急递。
没想到江彬不是被诱杀,而是公然聚众拼死一搏,把事情闹大,坐实了江彬谋反杀害正德的传言。朝廷因此对相关人等的处理更从重从快,牵连更广。
无论如何,自己将来是要混朝堂的,不能沾上这些事!
“我们相识多年,这是你第一次来找我帮忙。我记不起你上次是何时请我到太白酒楼去喝酒听曲了。何况我的义兄弟还是你儿子的干爹!
你从来就不想要我的帮助。而且你怕欠我人情。”
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兼后军都督府都督坐在桌案后,手里抚摸着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凝视面前的杨植。
杨植暗中揣摩一品掌印武官的气势,打算日后装逼用,口中解释说:“我只是想请都指挥使帮我一个小忙。”
“我了解。你攀上中都守备太监、南京守备太监的高枝,生意做得很好,生活过得很好,还有现任吏部尚书、下任兵部尚书保护你。你想混士大夫圈,不需要我这种朋友。但是…现在你来找我说:‘都指挥使大人,请帮我一个小忙。’
但你对我一点尊重也没有。你并不把我当领导。你甚至不愿意喊我一声都督!”
杨植陪着笑脸说:“都督大人,徐天赐已经南下,在南京锦衣卫,属下可以倚仗的大腿就只有你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金锭,小心地放在桌案上。
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瞥一眼金锭,看在同是凤阳老家乡亲的面子上,认可了杨植的诚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去日本,而不追随小徐到广州任事?他现在应该在赣州,马上就要翻过大庾岭进入广东,你紧赶慢赶还来得及!”
杨植向左右看看,低声道:“都督大人,请屏退左右!”
都督哼一声,挥手让手下退去。只见杨植探过身子,低声道:“都督大人,我从洋山岛打听到的秘密,海外到处都是金银矿!想占领南洋的金矿,为日尚早;但倭岛金银矿就在眼前!
从今年开始,每年可能有百万两银子流入大明,都督大人不要让士大夫知道,否则他们吃肉,我们只能喝汤!”
都督瞪大眼睛,咽口口水,呆了片刻后说道:“小徐临走前告诉我说,你这个人是道衍大师一流的人物,如果你有什么建议,让我最好听从!
我可以签发调令让你去倭岛。但是,我的小儿子也会去!”
都督的三儿子是锦衣卫千户,三十多岁了一向混吃等死,平时只恨自己出生在权贵之家,生下来就荫封了一个百户,没有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机会。
谁都想让儿子有出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杨植迟疑地问道:“我是徐天赐的结义兄弟,那令郎是称我为叔,还是兄弟呢?我华夏对于名份是非常讲究的!”
“太行皇帝遗诏上,世子的名份不对!杨首辅为什么这么不讲究?”
大明宽阔平直的官道天下第一,从北京到安陆有两千多里地,六百里加急只要四天时间。三月二十夜,正德遗诏的复制文本即被湖广巡抚派专使送达兴献王府,兴献王妃蒋氏、世子朱厚熜立刻召集王府高级属官、高级太监到承运殿议事。
王府左右长史看过遗诏后,低声议论一会,左长史脱口而出说道:“请殿下看太行皇帝遗诏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句‘遵奉祖训,兄终弟及’!”
右长史补充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若登基,继的是谁的法统?”
朱厚熜虚岁十五,亦是大明神童之一,若非身为亲王世子,十三岁考上秀才不成问题。他接到诏书时并没有欣喜,只感觉大山突然压在身上。
蒋妃坐在珠帘之后,听到左右长史的话,不由得心慌意乱,问道:“吾儿尚斩衰麻衣,如何可继大统?继哪位祖宗之位,可有什么讲究吗?”
兹体事大,长史两人不敢胡乱解读,回道:“待正式诏书来了,再问问天使亦不迟。”
朱厚熜点点头。这两长史的出身分别是三甲进士和举人,都是被吏部随意打发来到王府任职;可惜看着自己长大的前任长史袁宗皋去江西当官了。袁先生曾被馆选翰林院庶吉士,学问肯定过硬,他在身边就好了!
被张太后派到兴献王府通知朱厚熜即位的内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的张锦。他只用了八天,就赶到了兴献王府。
张锦站在王府承运殿香案前,面南背北,对着大堂内朱厚熜母子,庭院中王府的属官、锦衣卫太监一干人等,宣读完张太后命令朱厚熜提前释孝服袭王爵的懿旨后,赶紧趋步跪在朱厚熜身后,双手高举诏书,说道:“奴婢不敢相瞒,今圣已然大行!其遗诏已颁行天下,指定殿下得继大统!
奉迎团正在路上,不日到达!
奴婢身为奉迎团先导,日夜兼程提前赶到,请殿下先行释服袭爵,好早日随奉迎团进京登基!”
王府众人惊讶于释服袭爵的诏书,随后再被张锦的言语所震撼,一时间全忘记了张锦刚才说正德大行,大家应该嚎啕大哭一下。
朱厚熜“啊”地一下,赶紧以袖掩面揉揉眼睛,然后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庭院众人随之伏下身子以拳捶地嚎哭。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哀伤过度!”
张锦举着诏书有点累,连忙出言提醒。
朱厚熜向北行了大礼,站起来转身接过诏书,说道:“老公请起!请问老公尊姓大名?”
张锦不敢托大,叩首回禀道:“奴婢姓张,贱名一个锦,有污殿下清听。”
朱厚熜点点头,对王府太监总管张佐、伴读太监黄锦说道:“张锦老公一路风尘,尔等陪张老公去客房歇息。”
说着,朱厚熜虚扶张锦起身:“张老公且去安歇,待孤去先父陵寝前祭拜后释服。”
“殿下纯孝仁爱,闻于宫中、内阁。”张锦赶紧提醒一句,拜别朱厚熜。
张锦一走,一名少年从厢房中蹦出来,高兴地说道:“殿下要当皇帝了!”
少年的父亲是王府的锦衣卫军官,对少年喝道:“炳儿,大人说大事,你不要掺和!”
朱厚熜宽厚地笑了笑,对少年道:“你才十岁,不知道当皇帝很累的!每天批不完的奏疏,不批奏疏就要去上课。以后我们就难见面了。”
少年是朱厚熜的奶兄弟。两人都是家中独苗,打小一起互相陪伴长大。他听到朱厚熜这么说,脸上现出失落的神色。
朱厚熜这几日,白天翻阅《大明会典》,晚上则辗转反侧很难入睡。他叹口气对少年说:“陆炳,从今天起,你要像所有的大人一样,不能出门了。”
三月二十六,迎奉团到达安陆。次日即从驿站前往兴献王府。
离兴献王府还有数里地,迎奉团众人就下马落车,开始步行,他们的身后跟着省、府、县的官员。
从驿站到兴献王府早已紧急新修了一条官道,官道两边站着湖广巡抚派来的标兵,沿途触目所见的树上张灯结彩,看热闹的安陆乡人拥在路边,个个欢呼雀跃,一路上不时鞭炮齐鸣。
临近王府,眼见一名少年身形似鹤形,穿戴亲王衣冠恭敬地站在路口,春风拂起衣袂飘飘,望之如餐风饮露的天上仙人,其气质一看就是九五至尊的天子。这不是朱厚熜还能是谁?
七十老翁梁储奋力排开众人,当先趋步向前,于朱厚熜三丈远左右站住,欲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三拜九叩的大礼类似一套舞蹈规定动作,比较繁杂。随后的定国公、谷大用等人自然再熟悉不过,慌忙跑上去也要行礼。
礼部尚书毛澄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拉住梁储等人,口中厉声道:“尔等莫要失了法度!现在就行大礼,念过诏书之后怎么办?而且尚有三辞三让的礼仪未完成!你们想变五千年来之礼法么?”
梁储等人醒悟过来,满面羞惭。朱厚熜远远看到,心中暗赞。遂快步上前,双方行了见亲王便礼,一一介绍,然后一起进入承运殿。
定国公面南背北宣读完正德遗诏后,带着身后的迎奉团绕到朱厚熜背后跪下,各人手上分别举着诏书、金符等,口中唱道:““臣下叩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接遗诏、掌金符、受百官朝贺!”
朱厚熜推辞三次后,接过诏书金符。当即殿内外众人山呼万岁,行三拜九叩大礼。
正德十六年三月二十七,大明有了新的天子。
此时杨植与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三公子吴千户已经出了长江口,航行在东海上。
南京锦衣卫从松江备倭卫征了一条中等的战舰,船员是许大的手下,当年他们跟着许大一起被徐天赐招安进了南京锦衣卫。
吴千户名秀,三十多岁,看起来营养略为过剩。他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兴奋地冲着海鸥大喊道:“我是世界之王!”
杨植进入大海就吐了,现在才缓过来,看着吴秀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撇撇嘴对吴秀的手下说:“你们看着点,莫让吴千户掉海里去了!”
吴秀从船头,拍拍杨植道:“小杨,我那徐叔对你极为推崇,但我平时也不去衙门当值,对你一无所知!
今日观之,你不过尔尔,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看在老家乡里乡亲的面子上,大哥我绝不藏私,把平生绝学对你倾囊相授!”
杨植腹诽不已,好奇问道:“吴长官有何绝学,是四书精义,还是五经注解?”
吴秀“啐”一声,傲然道:“功名只向马上取,寻章摘句老雕虫!说出我的来历,吓破你的苦胆!”
见杨植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吴秀冷哼道:“我家先祖,乃是靖海侯,姓吴讳桢,来自凤阳府定远!不过我家是支系,三代前就自立门户了!”
杨植并不吃惊,说道:“那又如何?南京锦衣卫衙门里,十之八九都是公侯伯之后,一半以上老家凤阳!这有什么可显摆的!”
“你懂什么!我家先祖以海战封侯!曾在东海追亡逐北,歼灭倭寇上万,最远抵达琉球!
自小,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海贼王,纵横四海,再接受朝廷招安!”
只要有出将入相、封妻荫子的梦想,杨植都充分给予尊重,而且乐于帮助他人去实现这个梦想。
“原来吴千户是‘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吴千户封侯之时,莫忘了祭告家庙!”
“张佐,你带客人去赴宴,小王先去祭告家庙。”
朱厚熜依然是低调的以亲王自称,让王府太监总管为客人接风洗尘,自己按礼制去祭告父亲。
在家庙里,朱厚熜祭告之后翻开诏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诏书原件与前几日湖北巡抚送来的复制件一致。诏书中描述自己身份的就是三句关键词:兴献王长子、兄终弟及、嗣皇帝位。
朱厚熜有点迷茫:我继的是谁的法统,是大伯孝宗皇帝的,还是堂兄正德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