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嘉靖很快在武勋中发掘出一个可用之才,就是武定侯郭勋。
郭勋今年四十五岁,是开国元勋郭英的五世孙。他为人颇有文艺细胞,十多年前组织一帮文士编写了一本小说《大明英烈传》,讲国初太祖高皇帝率凤阳老乡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传奇故事。当然,书中太祖自然是天命所归,而最靓的仔是其先祖郭英。
大明王朝重视教育,官府强制推广社学,乡老乡贤组织女人诵读马皇后徐皇后传记,大明男女的识文断字率非常之高,据统计几乎每家都有两三本传奇小说。不过那些话本小说大都讲三国水浒、神魔玄幻、市井小民的悲欢离合。
华夏人民历来对开国元勋的功绩津津乐道,《大明英烈传》一书填补了文化市场上的空白,迅速风靡一时,就连嘉靖在安陆时都读过它。
嘉靖新皇上任,首先要把文武高层认个脸熟。北京的开国、靖难武勋连续三代被文臣践踏,都已经废了。他们没担当不说,而且智力也仅相当于嘉靖十二岁的水平,这让嘉靖大失所望。
唯有郭勋让人眼睛一亮,他思路清晰应答得体:“为天子者自然就有天命!微臣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敢遵守天命!”
难怪是能写书的人,一句话直指问题核心,简直就是孔夫子挎腰刀,能文能武!而且按大明的官场习惯,四十多岁的官员性格、智慧已经成型,可以大用。郭勋迅速从北京一干勋贵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提督京城团营总兵官,兼督五军营,成为勋贵之首。
在嘉靖再三挽留未果后,梁储大学士终于顺利荣誉退休回乡;袁宗皋被加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衔直文渊阁预机务。
杨廷和蒋冕毛纪见袁宗皋入阁,召回费宏的天使已经出发,指不定哪天又有言官建议起复杨一清,文渊阁就这么大,挤不下这么多相公。于是三阁老上疏请辞,嘉靖温旨挽留。为表明诚意,还将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从兵部右侍郎升为左侍郎。
此时王琼已被论罪,兵部尚书职位空缺。
前几日杨廷仪被御史攻击为贪鄙,杨廷仪依官场规则,称病在家闭门不出,暗中托另一位兵部右侍郎李钺上疏说兵部无首事务浩繁,应该让杨廷仪出面任事。
这也是华夏的礼法惯例,一个人想要什么,想反对什么,是不能自己直接说出来的,得通过别人之口传诸于众,自己再表示认同,连皇帝都要遵守这个惯例。
嘉靖立刻批准李钺的奏疏,令杨廷仪署掌兵部事务。
毛澄见到杨廷仪代行兵部尚书职权,当晚就偷偷地去杨廷和家里请求会议。
杨廷和、杨慎父子两人在书房里接待了毛澄。三人刚一落座,毛澄即问道:“天子未成年,吾等如此逼迫,是不是太过了?”
杨廷和不急不躁地喝口茶,反问道:“何来逼迫所言?太祖祖训云兄终弟及,依礼法除了今上,还有谁能做皇帝,今上做了皇帝,不认孝宗为父,则所继者为何人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毛澄叹口气说:“礼云‘长子不得为人后’。让今上过续给孝宗,于礼不合。”
杨廷和睁大眼睛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回复,旁边的杨慎说道:“大宗伯,我们先捋一捋,现在这个情形,是怎么造成的。
正德十一年时,梁阁老即建议大行武宗皇帝仿前宋仁宗旧事,择数位子侄辈宗室入宫教导;正德十二年,时任大宗伯的李逊学则直接上疏请武宗立嗣。而从那以后,大臣多有请武宗立嗣者。
咱们自家人关起门说话,大行武宗皇帝是咎由自取。我等皆出于公心,无非世界破破烂烂,总得有人缝缝补补!
兄终弟及兄终弟及,当然是同一父亲下的兄弟!”
杨慎贸然回答非常失礼,毛澄看首辅的面子没有计较,还是对杨廷和道:“一件事总是有不同意见的!礼部部议之时,侍郎王瓒就说‘帝入继大统,非为人后’。”
杨廷和愕然道:“何出此言?说这话的有多少人?”
“王瓒是温州府永嘉县人,他的一个永嘉老乡叫张璁,今年考中进士后在礼部观政。两老乡闲聊时张璁顺便说了一嘴,王瓒深认为然,部议时就提出来了。”
杨廷和勃然大怒:“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岂可乡党抱团取暖,党同伐异!今圣年幼登基,容易像大行皇帝那样被奸佞蛊惑,明日我就让王瓒到南京礼部当侍郎去!”
毛澄想起御史经常攻讦杨廷和庇护四川老乡门生弟子,不由得脸现不以为然之色。
杨廷和见夜深了,不便再聊,说道:“前汉、前宋这种事不是没有。从益王家里过继一子给老兴献王就行了,就遵循旧例吧。吾等老臣,不要让天子走上邪路!”
距离嘉靖登基已有一个月,杨廷和及群臣又上了一份奏疏,先称赞嘉靖“嗣登大宝一月以来,用人无不当行政无不宜,群小远斥积弊一清,天下闻之忻忻然”,又说嘉靖好学,视朝之余在文华殿观书写字,“外廷闻之,亦皆举手相贺尧舜之圣复见”,所以我们大着胆子请求为圣上每天日讲祖训一二条。
嘉靖看到奏疏差点吐血,杨廷和第一句就说“嗣登大宝”,直接把嘉靖当孝宗的儿子来说,又要求每天都给嘉靖讲祖宗之训,分明把嘉靖当太子来教育。
过几日,杨廷和、礼部尚书毛澄等又上疏催嘉靖云:礼法对天子至于庶人一视同仁,皇上祭祀兴献大王时,应称其为皇叔父,自称侄皇帝。皇上宜先让益王之子去安陆管理王府事务,再过继给兴献大王。这个道理来自宋儒程颐之说,有理有据。
奏疏后面还贴心地附上程颐当年给宋英宗的建议。
杨廷和这日下值回家正坐在书房时,门子来报有内官自称张佐者来访。杨廷和知道张佐是谁,疑惑问门子道:“那内官可曾携带罗盖彩舆?”
门子见多了来首辅府上宣旨的太监,禀告说:“不曾有仪仗。那内官只带了两名小奉御,身着便衣。”
杨廷和连忙来到大门边打开侧门一看果然是张佐。张佐如门子所述如平常士绅打扮,他蹩进门内抱拳说道:“寅夜来访,望首辅见谅!”
两人进了书房后,杨廷和知道张佐必有有至机密要事相商,挥挥手赶走仆役。却见张佐起身将门关上,扑通跪倒,口中道:“首辅开恩!”
杨廷和吓了一跳,腾地从座上起身,急步上前扶起张佐道:“张老公何故如此?”
张佐起身流着泪说:“近日皇爷爷噩梦连连,云晚上梦见亡父对自己哭泣,自己走过去亡父却消失不见,以致经常半夜惊醒。
主忧臣辱,在下虽残缺之身,见皇爷爷忧虑,遂自作主张,冒失上门,求首辅莫要为难皇爷爷,使之骨肉分离,背上不孝之名!”
杨廷和脸色阴晴不定,思考后温言说道:“礼法者,圣人依据天理所制也,岂可为私情所更改乎?
天下者,为天下人之天下也!边关将士出生入死致双亲哀痛;吾辈士人自出仕之日即远离父母不能堂前侍奉。此文武二者皆非不孝,乃以天下人为父母之大孝也!
天子者,以一人奉天下也。圣上聪慧,自然明白道理。张老公事君以忠,莫要自行其事,代圣上主张。今日之事,我决不外传。”
张佐呆呆地站在堂中抽抽噎噎,根本想不到什么说辞。杨廷和见状宽慰几句,好说歹说,劝走了张佐。
次日小朝会,毛澄在金水桥上拦住杨廷和,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近日府上可有中官造访?”
杨廷和还以为家中仆役泄密,心里怒火中烧,脸上却现惊讶之色,反问道:“未曾有过!大宗伯何出此言?”
毛澄见左右无人,为难说道:“昨夜黄锦来到我家,见面即送上两锭金子,云不要为难圣上。我当然是拒绝不收,好说歹说劝走了黄锦。”
杨廷和呵呵一笑说:“大宗伯真乃狷介耿直之人!圣上不占理,就想拿黄金收买大臣,小儿心思,何其幼稚尔!说出来谁信!”
两日后又到了经筵,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阁老又进言道:“三代以前,圣莫如舜,未闻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三代以后,贤莫如汉光武,未闻追崇其所生父南顿君也。惟皇上取法二君,则圣德无累,圣孝有光矣。”
嘉靖连续一个月吃不香睡不着,脸色憔悴,闻言心中波涛汹涌,却没有任何办法。
郭勋云天子天命,难道以大明之大,就没有一个能帮朕说话,有理有据驳倒群臣的人么?天命就这么孤掌难鸣吗?
罗钦顺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能以人数众寡论学问优劣”!
不能只让内阁礼部议礼,让全天下都来议一议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
嘉靖定定神回复说:“宜博考前代典礼,再会官详议,务永至当。”
然后对张佐说:“把礼部奏疏及朕的批复列入邸报!”
一个月的磨合期磕磕绊绊地过去了,很快时维七月,岁序孟秋。北京的天气逐渐凉爽起来。
四十六岁的新晋进士张璁自信满满地又一次踏入礼部衙署观政。自从会试中式后,他就已经完全相信了萧鸣凤、杨植的相术。今年殿试,张璁的进士名次是二甲第七十七名,这个名次可以基本上保证他留在北京当京官。
按大明选拔进士为官的惯例,成绩最好的直接入翰林院为官;次一等的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毕业时再根据学习成绩决定去留;再次一等的进六部观政,最次的被直接打发去地方。
礼部中高级官员部议讨论如何确认嘉靖的父亲时,张璁等入礼部观政的新科进士只能旁听。
来礼部观政的新科进士们的本经都是礼经。他们异常兴奋,刚踏入官场就碰到资深前辈讨论华夏最精深的学问,而且是为了解决一个大明从未有之礼制难题,他们纷纷拿出碳笔,飞快地记录下前辈们的发言。
张璁听后感觉礼部高官讨论的方向有点不对,下会后他找到温州府永嘉县老乡礼部侍郎王瓒,说道:“诸位前辈只是在细枝末节上作文章,我公车上京路过苏州时,听礼经名师王宠王履仁先生说过‘所谓的纲举目张,就是要抓主要矛盾’!
当前的主要矛盾就是:天子是来继统的,不是来继嗣的!先帝遗诏从来没有让今上来继嗣!”
王瓒深以为然。不过没有几日,杨首辅即斥王瓒曰“离经叛道学问迂邪,不宜位列中枢’,把王瓒贬到南京礼部去了。
张璁非常后怕,以一个待分配工作的新晋进士,若被首辅记恨上,极有可能将自己贬去云南扎根边陲,那自己除了辞官回永嘉就无路可走。
今日走进礼部衙署,张璁却发现气氛不同往常,礼部官吏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官老爷上班的头一件事自然是看邸报,邸报上登了礼部“论皇上宜称孝宗为皇考,称亲父为皇叔”的奏疏,圣上的批复是“宜博采前代典制,会官详议”。
这是圣上想让所有官员都掺和议礼!
是做历史的旁观者,还是做历史的改变者?
张璁想起萧鸣凤、杨植之言“你有君臣相得之相”,心脏砰砰剧烈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