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在南京城长干里西北的凤台山上。熟悉华夏古诗词的人都知道,长干里、凤凰台是诗词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属于金陵的名片。
后生晚辈,按规矩应该先到。杨植提前几刻来到凤凰台,南京兵部尚书的排面绝非浪得虚名,兵丁早把凤凰台清场,游人踪迹全无。只见一个意气风发鬓角苍苍的中年人身着文士服装已经在凤凰台意兴盎然看秦淮河上烟柳拂堤的风景。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张秉用前辈,别来无恙乎?”
张璁转身一看,好半天才认出眼前秀才是两年前在苏州给自己看相的淮南少年行商。
他愣了半晌,把所有关于杨植的传言在脑海中梳理一下:“杨小友,莫非你就是传说中在苏州写下‘十有九人堪白眼’,南京国子监头号愤青,罗整庵之唯一弟子,锦衣卫秀才杨植?今日你怎么也来参加凤凰台雅集?”
杨植呵呵道:“我是来坐听的,上峰怕你被人打,所以让我来监控南京礼部。”
张璁闻言哈哈大笑,上前握住杨植的手道:“上次杨小友赠我程仪,这次又要护我安全,实在是铭感五内!”
两人携手来到栏杆边,眺望金陵春色,互诉离别后的情况。杨植谈兴正隆时,却见王阳明携手一位年过半百老者登上凤凰台,两人俱是普通士人穿着,身后都有一大群青年读书人。
王阳明登上凤凰台见杨植张璁言笑晏晏,?声道:“原来你们认识?”
张杨二人连忙上前见礼,口称前辈。四人互相介绍,张璁把与杨植相识的过往一说,王阳明颌首道:“杨小友果然古道热肠!”
湛若水见杨植年轻,并不太在意。他与王阳明各自是门生弟子上千人的一代宗师,两人无论在哪里讲学,身边总是一堆堆的年轻士子自带干粮地鞍前马后服侍。虽然说学术优劣不能以人数认英雄,但罗钦顺门下无人也是很尴尬的,开个讲座哪怕花钱请人去听都找不到托。
华夏好就好在并不是官位决定一切,名望、学术地位在很多时候比官场品级更硬。只见湛若水王阳明在对等的主位坐下,大模大样地一挥手,那些趋之若鹜的年轻学子们惊诧地看着杨植,退下凤凰台。张璁杨植自然叨陪客座。
湛若水与王阳明早在弘治十八年就结识于北京,前年王阳明将自己的着作《朱子晚年定论》寄给罗钦顺,去年湛若水将自己的《学庸测》寄给王阳明,三人经常书信往来就本体论与认识论互相辩驳。
读书人刚坐下自然不会开口就谈学问,湛若水叹道:“老夫本无心于仕途,只想在西樵山聚岭南英才而教之!不料今圣挂念,频频使人催促,不得已动身北上。”
王阳明心有同感,说道:“甘泉老兄有颜回之志,令人佩服!吾亦多次上书乞休,今上却始终不放。这当官哪有讲学快活!”
如果不是湛若水王阳明,别的官员说出这等凡尔赛的话,恐怕旁人会当场讥讽不留情面。
只听得湛若水若有所思道:“那罗整庵本来是清微淡远之人,却不知道受了何人蛊惑,居然鬼迷心窍踏入官场!这下好了,当不成吏部尚书,还是回翰林院去了!这次回北京,老夫必然要谴责他几句,问他搞学术快活还是勾心斗角营营苟苟更快活!”
当然是勾心斗角营营苟苟给人挖坑下套更快活!如果穿越前是地青,穿越后还是地青,那踏马的不白穿越了!
王阳明觑见杨植略有尴尬,手指杨植说道:“罗整庵当官也是迫不得已!这位小友在南京立下军功却拒绝升赏,大行武宗皇帝听闻后就把升赏给了罗整庵。”
湛若水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是老夫修为不够呀!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老夫还是忘了自身倡导的随处体认见事理之论。”
王阳明立刻打蛇随棍上:“所以吾认为老兄之体认学更间接,不够圆融!莫若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
这两人一个客观唯心主义,一个主观唯心主义,简直就是误人子弟!杨植忍不住插话道:“吾之气学也,唯物也!推其所以然之由,辩其不尽然之实。因其时度其势,察其心穷其效!”
啊?在座其他三人都震惊了一会,湛若水犹豫问道:“老夫昨日受邀在南京国子监讲学,有监生送来一揭帖,讲天理人欲之辩,行文鞭辟入里,老夫大为震撼,揭帖署名曰杨植杨树人,是不是你?”
王阳明连忙道:“正是他!树人小友才学不在老夫之下!老夫早年有‘五溺’,溺于任侠、骑射、辞章、求仙、拜佛,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树人有诗云‘仙佛茫茫两未成’,老夫观之直击心灵,这首诗简直就是为当年之我而作的!如果老夫早二十年看到杨小友的诗,也不至于蹉跎岁月!
此子胸怀世界目光远大,拿一张地图可以滔滔不绝讲上一个时辰!由表及里由此及彼,深入浅出言近旨远,吾不及他多矣!”
杨植的脸红得像一个熟透了的山楂果,谦虚道:“在座皆是资深前辈,小子今年还要参加南直乡试,目前连个官身都没有,何谈为大明发光发热!”
湛若水感叹说:“噫吁嚱!你我二人各自之数千门生弟子,不及杨生多矣!来来来,当为罗整庵浮一大白!”
三人喝过一杯酒结束学术交流,王阳明对张璁道:“罗峰,你那两份奏疏,邃庵先生见之曰如圣人之言,乃不刊之论!愚兄鼎力支持你!”
邃庵先生就是杨一清,支持张璁的人都是一伙的。几个月后,王阳明的父亲即状元公王华去世,墓志铭是请杨一清写的;再过几年给王阳明写墓志铭的就是湛若水。
士大夫圈子就是这样盘根错节!
张璁敬谢几句,说道:“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那杨首辅及群臣皆庸庸碌碌,学问不精,只知扣字眼在细枝末节做文章,缝缝补补而已!所以大明百弊丛生,户部入不敷出,军事坐等挨打!大明王朝若不变法,国势危矣!”
湛若水赞叹道:“诚哉斯言!危而不扶,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罗峰是首辅之材!”
一语未完,只听凤凰台阶下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远迎远客!”杨植思忖道:“湛、王弟子侍立台下个个皆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着,只见一名雪髯飘洒年约六十的老年官员拾阶而上。这个人与在座之人普通文士打扮不同,头戴乌纱帽,冠用金线缘边;身着绯色官袍,胸前孔雀补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稀疏吊梢眉,身量不高,体格肥壮,黑脸含春威不露,薄唇未启笑先闻。原来是一名三品文官。
台上四人纷纷起身,台下弟子赶紧抬上一套桌椅摆好酒菜。
这名官员上得台来,先对比自己小五岁的七品翰林院编修湛若水施一大礼道:“甘泉先生,在下公务巴到起,今日来迟了,恕罪恕罪!”
又对比自己小十岁的王阳明施礼道:“本兵是我顶头上司,自然不会怪我!”
再转身对张璁道:“罗峰是我心仪已久的至交,想必不会说我哈宝儿!”
最后疑惑地看着杨植道:“你们摆龙门阵居然还有一位后生仔?”
王阳明出席笑着对杨植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南京兵部侍郎席书席文同,号元山,因为是川人,人称席花椒!
元山与我深交已久。当年老夫被贬贵州龙场驿,席元山时任贵州提学副使,曾就朱、陆异同向我发问。去年席元山写了为陆象山辩诬之《鸣冤录》一书寄到南昌,与我辩驳。不久前,席元山被圣上从湖广巡抚简拔为南京兵部侍郎,不久即可位列中枢矣!”
这些大明文官整天研究这些东西,是不是太闲了?有朝一日我当上首辅,一定要恢复刘瑾刘公公的考成法,太祖高皇帝之京察制,用KpI鞭子抽他们!
杨植满脸仰慕,道:“晚生见过席前辈!”
王阳明又对席书说道:“这位小友杨植杨树人,乃罗整庵弟子!去年南京国子监之揭帖即是杨小友所写。杨小友虽是气学门下,却对张横渠陆象山之学亦不拘吸收!”
杨植慷慨道:“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拜师之日,罗老师敦敦教诲曰吾辈士人所做文章,皆是代圣人立言!只是由于对圣人的微言大义各自理解不同,所以才有学派之分!
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学派百家争鸣,万变不离其宗,皆是为横渠四句,所以吾辈不可有门户之见!”
在座的其他四人闻言频频点头,深感大获吾心,皆为这句话举杯相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书对王阳明道:“阳明!朝廷多有言官,乃至杨一清相公亦向朝廷举荐你去北京任职,什么时候我们一起上京?”
王阳明去年十二月十九因军功被朝廷封为新建伯。但是王阳明为救王琼,却再三辞爵,把功劳归于王琼,杨廷和的心情可想而知。
听到席书这么说,王阳明苦笑着说:“此生不敢做此想!此中缘由,不要再提!”
众人喝嗨不再谈学术论官场,恢复文人本色。身处金陵,自然开始回忆六朝金粉,吟诵桃叶渡、长干里、青溪、邀笛等金陵典故。
可惜大明不出诗人,众人口占几首,皆无亮点。王阳明见状看着杨植道:“杨小友似乎颇有诗才,眼前秣陵春色,可有什么感触喷薄欲出?”
席书来得晚,没有听到三人辩经的言论,乘着酒兴道:“今日这么安逸,杨小友吟几句来听听!”
杨植恭敬向四人抬手施礼道:“甘泉先生、阳明先生皆醉心于学术无意于仕途,小子近日得一首词,送给席前辈、张前辈。”
说罢,杨植站起来到栏杆前,左手放背后,抬起右手,指着秦淮河边的拂堤烟柳,漫声吟诵:“凤凰台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曲《临江仙》吟罢,座中四人目瞪口呆,好半天王阳明才说:“眼前有景道不得,杨植题词在上头!”
席书也拍案而起道:“好一个‘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好巴适的词!今圣颇喜文采风流,杨小友可否与老夫联署一议礼奏疏,马上可平步青云,比别人少奋斗五年!”
杨植心中一动,正要答应下来,却见张璁、湛若水脸上表情皆不以为然。王阳明说道:“不可不可!杨小友现在只是一个秀才,如果上疏议礼,很容易被人说成媚君幸进!”
大明这么大,那么多尸位素餐的官老爷,踏马的可怜我想当个文官为什么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