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敖听多九公说前面就是毗骞国,不禁高兴地说:“我早就听说海外有个毗骞国,那里的人都很长寿,还听说他们国家保存着前盘古留下来的旧案。我们何不上岸去看看呢?”多九公和林之洋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他们把船停靠岸边,上岸后走进城中。只见这里的人,脸长三尺,脖子长三尺,身子也长三尺,模样十分奇特。林之洋打趣道:“他这脖子长得这么长,要是到了中原,让我们家乡的裁缝做领子,都找不到三尺长的合适领样呢!”
很快,他们打听到存放前盘古旧案的地方,见到了掌管的官吏,说明了来意。那官吏一听是从天朝上邦来的,哪敢怠慢,立刻把他们请进去,献上茶,然后拿钥匙打开铁柜。唐敖伸手取出一本,封面上的签子写着“第一弓”。林之洋说:“原来盘古的旧案都是讲弓箭的啊。”那官吏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唐敖赶忙掩饰说:“原来是舅兄今天没戴眼镜,没把这个字看清楚。这是‘卷’字,不是‘弓’字。”说着,他伸手展开书卷,只见上面全是圈圈点点的古篆,一个能认得的字都没有。多九公也拿了几本翻看,情况都是如此。三人只好道了声打扰,失望地返回。林之洋嘟囔着:“这书上全是圈圈,大概前盘古做的事,都离不开这些圈圈,所以每篇都是这样。这就叫‘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咱们怎么能猜得出这个哑谜呢?”说完,他们便登上了船。
又过了两天。这天,唐敖正和婉如谈论诗赋,忽然听到船头传来一声枪响,还以为遇到了贼盗,吓得惊慌不已,赶忙拉着林之洋走出船舱。原来是那些人鱼自从被放生到海里后,不管船是行驶还是停泊,它们总是紧紧跟在后面。水手们看到后,就用鸟枪打伤了一条。唐敖埋怨道:“之前因为这些鱼的声音和外形类似人类,叫声又那么凄惨,所以才买了放生,现在反而伤害它,那前日做的好事岂不是白做了?”林之洋说:“它跟在船后面,碍你什么事了,这么恨它?”唐敖说:“也许这些鱼稍微通点灵性,因为感念救命之恩,心里感激,所以才恋恋不舍,也说不定呢。你们何苦要伤害它的性命!”众水手正准备放第二枪,听到唐敖这么说,觉得很有道理,这才住手。
二人来到船尾,和多九公闲聊起来。唐敖问道:“之前在东口的时候,舅兄曾说过了君子国和大人国,就是黑齿国,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呢?”多九公说:“林兄只记得黑齿国离君子国很近,却不知道那是旱路,不是水路。前面过了无继国,再经过深目国,才到黑齿国的边界。”唐敖又问:“这个无继国,大概就是无继国吧。我听说那个国家的人从不生育,没有后代。有这回事吗?”多九公说:“我也听说过这话。而且他们没有男女之分,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年到了那里,我还上岸去看过,确实没有男女的区别,样子都差不多。”
唐敖疑惑道:“既然没有男女,怎么生育呢?既然不生育,这些国人一旦死去,人数不就渐渐少了吗?可从古到今,他们的人却一直没有断绝,这是为什么呢?”多九公解释说:“那个国家虽然不生育,但是人死后尸体不会腐朽,过了一百二十年还能复活。古人说的‘百年还化为人’,指的就是这个。所以那个国家的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人口从来不见减少。他们虽然知道死后还能重生,但对于名利之心,倒是看得很淡。他们觉得人生在世,终究难免一死,就算争名夺利,富贵到了极点,等到无常到来,就像一场梦,一切都化为乌有。虽说死后还能复生,但经过一百多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昔的情形大不相同,一旦复活,又是一番新的世界,免不了又要在名利场中拼搏一番。等到好不容易有点成就,不知不觉却又到了古稀之年,冥官又来召唤了。仔细想想,还是一场春梦。因此,他们国家把有人去世叫做睡觉,把活在世上叫做做梦。他们把生死看得很透彻,名利之心也就淡了。至于强求妄为的事情,更是从来没有过。”
林之洋说:“要是这样,咱们可真是痴人。他们死后还能复活,就把名利看破了;咱们死后毫无指望,为什么还拼命去追求名利呢?要是让无继国的人知道,岂不是要被他们笑话?”唐敖说:“舅兄既然怕被笑话,为什么不把名利之心看淡一点呢?”林之洋说:“我也知道人活在世上就像做梦,‘名利’二字本来就是假的,平时听人谈论,心里也觉得应该看淡。可无奈到了争名夺利的紧要关头,心里不知不觉就迷糊了,好像自己永远不会死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前奔。将来要是到了糊里糊涂的时候,要是能有人当头棒喝,点破迷津,或者哪位提醒我一句,说不定就能把我警醒。”多九公说:“等你到了昏迷的时候,我虽然可以提醒你一声,但恐怕老兄听了,不但不会醒悟,反而会责备我是个痴人呢!”唐敖说:“九公这话确实没错。世上的名利场就像一座迷魂阵,一个人正在阵中得意洋洋,谁能拗得过他呢?看来不到死,他是不会罢休的;一旦闭上眼,才知道从前的种种都是白费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要是能看透这个道理,虽然一时之间不能彻底断绝争名夺利的心,但如果能把各种事情稍微看开一点,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去了许多烦恼,少了无数麻烦。这样做下去,不仅算是处世的好方法,也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就算让无继国的人看到,咱们也问心无愧了。对了,小弟听说无继国的人一直以土为食,这是为什么呢?”多九公说:“那个地方不产五谷,虽然有果木,他们也都不吃,只喜欢用土来代替粮食。大概是习性相近,向来吃惯了,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林之洋开玩笑说:“幸亏无肠国那些富人不知道土能当饭吃,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只怕连地皮都要被刮光了!”
船经过无继国,来到了深目国。这里的人脸上没有眼睛,高高举着一只手,手上长着一只大眼睛。如果朝上看,手掌就朝天;如果朝下看,手掌就朝地;无论左右前后,转动都极其灵活。林之洋说:“幸亏眼睛长在手上,要是嘴也长在手上,吃东西的时候,任凭你再能抢,也抢不过他。不知道深目国的人眼睛有没有近视?要是把眼镜戴在手上,倒也挺有意思。请问九公,他们为什么把眼睛长在手上呢?”多九公说:“依我看,大概是因为近来人心难测,不像上古时期那么单纯,正面看人,很难捉摸对方的心思,所以把眼睛长在手上,这样四面八方都能观察到,便于防范,就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样,无非是小心谨慎的意思。”唐敖说:“古人的书上虽然有眼睛长在手掌上的说法,但没有提到为什么会这样,如今听了九公这番精妙的议论,真的可以弥补古书的不足了。”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黑齿国。这里的人不仅全身黑得像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加上一点朱红的嘴唇,两道红色的眉毛,显得更黑了。唐敖因为他们黑得太厉害,心想面貌肯定很丑陋,无奈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于是约多九公上岸去走走。林之洋见他们要去游玩,就带着许多脂粉,先去卖货了。唐敖和多九公随后也上了岸。唐敖说:“他们长成这样,不知道这个国家的风俗是什么样的呢?”多九公说:“这里水路离君子国虽然远,但旱路却是紧邻,大概这个国家的风俗还不算太粗野。我多次路过这里,因为觉得他们长得面目可憎,料想语言也乏味,所以从来没上来过。今天承蒙唐兄邀请,这还是第一次来看看。大概我们也就是借此上岸活动活动筋骨,要说有什么值得观赏、值得谈论的地方,恐怕很难有。唐兄只要看看他们的样子,其他方面也就可想而知了。”唐敖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他们进了城。只见这里买卖兴隆,倒也热闹,语言也还算容易听懂。街上也有妇女行走,男女并不混杂。原来,城中有一条大街,走路的时候,男人都从右边走,妇女都从左边走,虽然是同一条街,却分得很清楚。唐敖一开始不知道,误走到了左边,只听到右边有人招呼:“二位贵客,请往这边走。”两人赶忙走过去,仔细打听后,才知道那边是妇女行走的路。唐敖笑着说:“真没想到,他们虽然长得黑,但对男女之间的礼节分得很明白。九公,你看他们来来往往,男女都不交谈,都是目不斜视,低着头走路。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能这样,可见君子国的风气影响也很深远啊。”多九公说:“之前在君子国,那吴氏兄弟曾说他们国家的世俗人文,大概是受天朝文章教化的影响。如今黑齿国又受到君子国教化的感染,从根源上来说,咱们天朝可算是万邦的根本啊。”
唐敖和多九公一边谈论,一边走到了十字路口,旁边有一条小巷。二人信步走进小巷,走了几步,看到有一家门口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女学塾”三个大字。唐敖停下脚步说:“九公,你看这里既然有女学塾,那男子肯定也重视读书。不知道这里的女子都读些什么书?”这时,门里走出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他打量了唐敖和多九公一番,见他们的穿着和面貌与本地人不同,知道是从外地来的,便拱手说道:“二位贵客想必是从邻邦到此,要是不嫌弃这里简陋,何不到里面喝杯茶?”唐敖正想打听一下当地的风俗,听老者这么说,连忙拱手回应:“初次见面就来打扰,实在有些冒昧。”于是拉着多九公一起走进屋内,三人再次相互行礼。
屋内有两个女学生,都十四五岁的样子,一个穿着红衫,一个穿着紫衫。她们的脸虽然很黑,但眉毛弯弯如同朱红的新月,一双秀目盈盈含情,再配上如瀑的乌黑长发,樱桃小嘴,下面露出小巧的三寸金莲,倒也显得气质不俗。两个女学生都走上前来行了一礼,然后回到座位。唐敖和多九公还礼后,老者请他们坐下,女学生献上茶水。彼此询问姓名,可这老者耳朵很聋,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姓名和来历大概说清楚。
原来老者姓卢,是本地有名的老秀才,为人忠厚老实,教书很有方法。他听说唐敖和多九公都是读书人,又是从天朝来的,不禁恭敬地弯腰行礼说:“我一直听闻天朝是万国之首,是圣人所在的国度,那里的人品德高尚、学问渊博,无人能及。我虽然一直心怀敬仰,却无缘当面请教。今天有幸相遇,足以慰藉我一生的倾慕之情。只是我见识浅薄,耳朵又聋,冒昧地请二位屈尊来到这简陋的家中,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唐敖连忙说“不敢当”,然后大声问道:“我听说贵地是文化昌盛的地方,老丈想必早就科举高中,如今退隐在家了吧?”老者回答:“我们这里一向遵循天朝的科举制度,也通过诗赋选拔人才。我从小就没学好,加上资质愚钝,虽然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无奈学问浅薄,到如今已经八十岁了,仍然只是个秀才。这几年我已经没有了追求功名的心思,学业也荒废了。年纪大了,身体衰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办法维持生计,只能教几个女学生读书,靠教书来维持生活。我们家乡的考试,历来没有女子科举,但有个旧例,每隔十几年,国母就会举行观风盛典,凡是有文采的未婚女子,都可以参加考试,根据文章的优劣评定等级,有的赐予才女匾额,有的赐予官服荣耀其身,有的封赏她们的父母,有的荣耀她们的公婆,这是我们家乡的盛事。所以,凡是有女儿的人家,到了四五岁的时候,无论贫富,都会把女儿送到私塾读书,为参加考试做准备。”说着,老者指着穿紫衣的女子说:“这是我的女儿。那个穿红衫的姓黎,是我的学生。现在国母已经定好明年春天举行观风盛典。之前我的女儿和我的学生参加学政考试,幸好都考中了三等的末尾名次,明年有望参加观风盛典,所以现在她们都在这里抓紧时间用功学习。不瞒二位说,这就叫‘临时抱佛脚’,这也是我们读书人的通病,更何况她们是见识浅陋的年轻女子呢!”接着,老者对两个女子说:“今天难得二位有学问的贵客到此,你们平时读书,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不请教一下,增长增长见识,这不是很好吗?”
多九公说:“不知道二位才女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对于学问这方面,虽然不是十分精通,但对于眼前文章的含义,大概还略知一二。”穿紫衣的女子听了,欠身说道:“我一直听说天朝是文化的发源地,人才辈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二位先生世居大国,见多识广,而且都是学府中的人才,自然才学高深、知识渊博。我生长在偏僻的海边,生性愚钝,见识又少,对于先圣先贤经书的旨意,常常不能探究其中的奥秘。心中的疑惑积攒已久,却找不到人请教。现在想向二位先生请教,又怕自己的问题太浅薄,就像用草茎去敲钟,自感唐突,怎敢贸然开口呢?”多九公心想:“看这女子的言谈倒还不俗,看来是读过几年书的。可惜是个年轻的女子,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聊的。要是她稍微懂点文墨,今天和这外国黑皮肤的女子聊一聊,倒也是一段佳话。得想办法引她开口,只要她稍微懂点文墨,就可以慢慢聊下去了。”于是说道:“才女请坐,不必太过谦虚。我虽然在学府中有些虚名,但常年在外奔波谋生,没能广泛地阅读。只有小时候读过的经书,还能略知一二,其他的知识因为荒废太久,已经很生疏了。才女有什么问题,尽管详细说来,要是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唐敖也说:“我们都已经放下书本很多年了,学问都荒废了,实在怕回答不好问题,还望多多指教。”多九公听到“指教”二字,鼻子里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心里想:“她们不过是海外的年轻女子,肚子里的学问可想而知。唐兄何必这么谦虚,未免把她们看得太高了!”
只见紫衣女子又站起身来说:“我听说读书最难的是识字,识字最难的是辨别字音。如果字音辨别不清,那么文章的意思就难以理解。就像经书中记载的‘敦’字,它的读音就不止一个。某本书中应该读什么音,我们这里没有得到高明的指教,常常读错,以至于后来学习的人无所适从。二位先生博览群书,肯定知道得很详细吧?”多九公说:“才女请坐。这个‘敦’字,在灰韵中应当读堆,比如《毛诗》里说的‘敦彼独宿’;在元韵中读惇,《易经》里‘敦临吉’;在元韵中还读豚,《汉书》里的‘敦煌,郡名’;在寒韵中读团,《毛诗》里‘敦彼行苇’;在萧韵中读雕,《毛诗》里‘敦弓既坚’;在轸韵中读准,《周礼》里‘内宰出其度量敦制’;在阮韵中读遁,《左传》中称之为‘浑敦’;在队韵中读对,《仪礼》里‘黍稷四敦’;在愿韵中读顿,《尔雅》里‘太岁在子曰困敦’;在号韵中读导,《周礼》里说的‘每敦一几’。除了这十个读音之外,不仅经传中没有其他读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很少见了。幸好才女向我请教,要是问别人,恐怕连一半的读音都记不起来呢!”紫衣女子说:“我听说这个‘敦’字好像还有吞音、俦音之类的读音。现在先生说除了这十个读音之外,没有别的读音了,大概是各地的方言不同,所以读音的多少有差异吧。”多九公听到还有其他读音,因为刚才话说得太满,不好再详细询问,只好说:“这些文字方面的小事情,一个字常常有很多读音,我哪里还能都记住呢?况且记住几个生僻的字,也算不得什么学问。这都是小孩子的功课,要是过于讲究,反而显得有些迂腐。可惜你们资质都很好,却没有得到名师的指点,把功夫都用错地方了。”紫衣女子听了,又说出了一番话。究竟她说了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