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敖突然想起之前在东口山的时候,听说薛仲璋逃到了这个地方。如今自己痢疾已经痊愈,便打算前去拜访。他把骆红蕖托付自己转寄给薛蘅香的信带在身边,约上多九公,一同登上了岸。两人走了好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木极其青翠,仿佛是大自然精心编织的绿色锦缎。多九公介绍道:“这树就是前些日子所说的木棉树了。”唐敖听闻,正仰头观赏着这些木棉树,目光在枝叶间游走,忽然,他瞥见树上藏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宛如隐藏在绿荫中的神秘黑影。恰巧此时林之洋也回来了,唐敖悄悄将此事告知了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取出了各自的器械,严阵以待,仿佛即将迎接一场未知的挑战。
不一会儿,只见远处有一个老妈子,正陪着一个年幼的女子缓缓走来。树上的大汉看到她们后,猛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手中紧握着利刃,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唐敖、多九公和林之洋三人见状,立刻各自手持器械,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只听见那大汉大声怒吼道:“你这个女子,小小年纪,竟如此心狠手辣,害得我们好苦!今日真是冤家路窄,我今天一定要除掉你这个祸害,为大家报仇雪恨!”说罢,他手举利刃,大步向前,朝着那女子就要砍去。唐敖早就有所防备,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随即猛地将身子一纵,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般瞬间蹿到了跟前。他手执宝剑,用力朝上一架,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大汉被震得双手发麻,几乎站立不稳,差点跌翻在地。而那年幼的女子,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原来,自从唐敖服用了仙草之后,双臂增添了千斤之力。此时他一心只想救下那幼女,却没想到用力过猛,竟将大汉手中的刀一下子击飞,那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地飞上天去。唐敖急忙说道:“壮士请住手,不可随意行凶!这女子究竟有何冒犯之处,让你如此愤怒?”大汉上下打量着唐敖,说道:“我看先生你这副打扮,想必是从中原来的。你们都是明事理、懂礼数的人,只要问问这个恶毒的女子往日的所作所为,就知道我并非无缘无故地行凶了。”
很快,多九公和林之洋也都赶到了。那个老妈子赶紧将女子搀扶起来,女子浑身颤抖,娇弱的身躯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发出嘤嘤的啼哭声。唐敖轻声问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又为何会冒犯这位壮士呢?”女子泪流满面地说道:“我姓姚,名芷馨,今年十四岁,原本是天朝人,寄居在此地已经有好几年了。以前我跟随父母以养蚕为生,父母去世后,我便跟着舅母生活。今天我同乳母前来扫墓,没想到不幸遇到了强人。还请恩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如果能脱离这虎口,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大汉气愤地说道:“你这个恶毒的女子,只知道养那些毒虫,却不知道数万户人家都被你害得生活无以为继!”林之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这个大汉,到底为什么要杀她,痛痛快快从实说来。别半吞半吐的,让我们摸不着头脑。”大汉解释道:“我是巫咸国的商人,向来这里所产的木棉,都是由我经手交易的。自从这个女子和会织机的女子来到这里后,她们养出了无数吐丝的毒虫,还织出了许多丝织品在这里售卖。一开始,我们的生意虽然变得清淡了些,但还能勉强维持。可谁知道,近来她们竟然将这种养蚕织丝的技术四处传授给别人,以至于本地的妇女也都学会了养蚕和使用织机,大家都开始用丝织品做衣服,不再需要木棉了。在这里,凡是种植木棉的人家,木棉就如同别处的田产一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这个女子只顾着将那些所谓的‘毒虫’——蚕,在国内传播,导致以前种植木棉的人家,大半都荒废了祖业,失去了生计来源。所以我才特地来除掉她,以消除这个大祸害。今天遇到了你们几位,虽然她算是绝处逢生,但想要害她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她日后又怎么能逃脱呢!如果想要保全性命,唯有立刻离开这个国家,另寻生路。倘若她执迷不悟,我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说完,大汉将手一拱,捡起了掉落的利刃,满脸愤恨地离开了。
唐敖又问道:“姑娘府上还有些什么人呢?令尊在世的时候,从事什么事业呢?”女子回答道:“我的父亲名叫姚禹,曾经担任过河北都督,后来因为和九王爷一起勤王没有成功,在家乡无法立足,便带着家眷逃到了这里,不久后就去世了;我的母亲也相继离世。我一直和舅母宣氏住在一起。幸好我的表姐薛蘅香擅长织纺,我从小跟着母亲,也擅长养蚕,身边还带着蚕子。因为看到这里的桑树非常茂盛,所以就以养蚕、织纺为生。没想到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邻居家的妇女们都跟着学会了这些手艺,因此消息四处传开,结果就得罪了众人。今天若不是恩公您出手相救,我险些就遭了毒手!”说着,女子便拜了下去。唐敖连忙还礼,说道:“请问姑娘:那薛蘅香侄女现在住在哪里呢?她的父母都还安康吗?”姚芷馨说道:“蘅香表姐的父亲是我的母舅,早已去世了。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带着表弟薛选和表姐蘅香,与我一同居住。恩公您称呼蘅香姐姐为侄女,你们是怎样的亲戚关系呢?”唐敖说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岭南。以前和蘅香的父亲是结拜的至交好友,今天我正是来拜访他的,没想到他却已经去世了。姑娘既然和蘅香侄女住在一起,就请你带我去见一见她吧。”姚芷馨说道:“原来是这样。”于是便和乳母在前面引路,一同进城。
到了薛家,只见许多人围在门口,吵吵嚷嚷,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此起彼伏,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嚷着,非要让织机女子出来偿命。姚芷馨吓得脸色苍白,不敢上前。唐敖和多九公、林之洋三人费力地挤到了门口,发现之前在树林里的那个大汉也在人群之中。唐敖见人多势众,担心局面失控,便大声说道:“诸位请暂且停下喧闹,听我一言。这薛家不过是在此地暂时居住,如今我们三人特地来接他们一同返回中原。还请众位暂且各自散去,我们自有安排。”那大汉听了,知道唐敖身手厉害,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带着众人,纷纷散开了。乳母叫开了门,姚芷馨领着三人走了进去,见到了宣氏夫人。薛蘅香吓得浑身发抖,带着弟弟薛选出来见礼。姚芷馨把唐敖在树林中相救,以及劝散众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宣氏。宣氏听后,感动得泣不成声,跪地拜谢,随后详细讲述了这些年避难的经历,并请求唐敖帮忙想一个安身的地方。
多九公说道:“之前在东口山的时候,骆小姐曾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给薛小姐,唐兄你何不取出来呢?依老夫之见,夫人您不如投奔东口山,到了那里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唐敖便把信取了出来,薛蘅香接过信看了之后说道:“原来红蕖姐姐是在等叔叔从海外回来,要是遇到恩赦,就会跟随太公一同回家乡,因此来信约我做伴,等待机会。她既然有信来邀约,而此地又难以长久居住,自然应该投奔东口山才是。”林之洋说道:“昨天我看到海口有一艘熟悉的船,过不了几天就要回天朝了,夫人您搭乘这艘船,倒也十分方便。”宣氏说道:“这样虽然很好,但是缺少路费,这可如何是好呢?”唐敖说道:“嫂嫂不必为此担忧,小弟我自有准备。”于是便委托林之洋先去查看船只的情况,薛蘅香则和姚芷馨一起收拾行李。唐敖见薛蘅香容貌秀丽,品行端庄,突然想起了魏家兄妹,心里便打算为他们做个媒,促成这段姻缘。于是他便把这个想法,以及在麟凤山相遇的事情说了出来,宣氏听后非常高兴,恳请唐敖写一封信,以便顺路去麟凤山的时候,能够去拜访一下。唐敖欣然应允。
没过多久,林之洋把船的事情安排妥当,众水手便开始搬运行李。唐敖让薛选带领着大家来到薛仲璋的坟墓前,众人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了一场。随后把灵柩搬到了船上,大家一起登上了船。宣氏和吕氏相互拜见。船只耽搁了一日,第二天,唐敖写好了给麟凤山和东口山的书信,并送给宣氏许多路费,宣氏再三拜谢。姚芷馨和薛蘅香对唐敖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依依不舍,含着眼泪与唐敖等人告别。船行驶了很久,来到了麟凤山,唐敖等人访到了魏家,投下了书信,最终两家结为了秦晋之好,成就了一段美满的姻缘。万氏夫人因为薛选家传的连珠枪技艺绝妙,便留下宣氏一同居住,还命薛选在山中驱除野兽,保护山林的安宁。后来骆红蕖从水仙村出发,寄信给薛蘅香,众人这才一同回到了故乡。
那天,唐敖送别宣氏后,便开船继续前行。没过几天,船就到了歧舌国。林之洋向来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最喜欢音乐,于是便让水手携带了许多笙笛,还把在劳民国所买的双头鸟儿也带去售卖,希望能大赚一笔。唐敖和多九公也一同上了岸。只见这里的人一张嘴便是唧唧呱呱的声音,让人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唐敖疑惑地问道:“这里的人讲话,口中发出无数的声音,九公您能听得懂吗?”多九公说道:“海外各国的语言,就数歧舌国的最难懂了,所以古人说:‘歧舌国又名反舌国,他们的语言旁人难以知晓,只有他们自己能明白。’当年老夫我曾想要学习歧舌国的语言,可却一直没有能够指点我的人。后来偶然因为贩卖货物,路过此地,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每天都上岸来听他们说话,顺便向他们请教,就这样学来学去,竟然被我学会了。谁知道学会了歧舌国的语言之后,再学习其他地方的口音,竟然一学就会,毫不费力。由此可见,做任何事情最忌讳的就是畏惧困难,如果把最难的事情先攻克了,那么其余的事情自然就容易了。就连林兄,也是多亏了老夫的指点,他才学会的。”唐敖说道:“九公既然能够和他们交流,那何不去打听一下音韵的起源呢?”多九公听了,沉思了片刻,不禁点了点头,说道:“唐兄你的记性可真好。这话当年老夫在黑齿国的时候就说过,要不是你此时提起,老夫差点就忽略了。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要去打听一番。海外有两句俗话说得好:‘若临歧舌不知韵,如入宝山空手回。’可见音韵之学竟然是此地的特产。那就让老夫前去问个明白。”
多九公正要举步前行,迎面走来了一个老者,他举止文雅,看起来颇有学问。多九公连忙拱手,学着本地的声音,说了几句话。那人也拱手回应了几句。两人交谈了好一会儿,那老者忽然摇了摇头,吐出舌头,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唐敖趁着他吐舌的时候仔细一看,原来他的舌尖分成了两个,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说话的时候舌尖双动,所以发出的声音才会不一样。二人又交谈了许久,多九公忽然向老者连连打躬作揖,那老者又说了几句,然后把袖子一甩,大摇大摆地走了。
多九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转过头望着唐敖,依旧用歧舌国的口音,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唐敖不禁笑道:“九公何必白费口舌呢?你这当地的方言暂且留着,等小弟日后学会了再说吧。”多九公听了,不禁啐了一口,说道:“老夫真是老糊涂了!这都是被那老儿气昏了头!方才老夫和他说了几句闲话,趁机谈起了音韵的事情,向他请教。他听了之后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音韵这门学问,是我们本国不向外传的秘密。国王向来有严格的规定,如果有人贪图钱财,私自将音韵之学传授给邻国的人,不管是臣民还是贵族,都要受到惩罚,所以我不敢随便谈论。’老夫于是又恳切地说道:‘老丈您不过是悄悄地指点一下,又有谁会知道呢?我们如果承蒙您的不弃,得到您的教诲,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走漏风声呢?还请您千万放心。’他却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绝对不敢答应您的请求。’后来我又打躬作揖,再三恳求。他竟然说:‘当年邻邦有人送给我一个大龟,说大龟的腹中藏着稀世珍宝,如果我能将音韵之学教给他,他就愿意把宝物取出来作为酬劳。当年我连大龟都不想要,都不肯传授给他,更何况今天你只是作了两个揖,就想让我指教,难道你身上的揖比龟肚里的宝还值钱吗?你未免把自己的身份看得太高了!’老夫因为他把我比作龟,心里难免有些生气,一时只顾着出神,却没想到竟然对唐兄说起了此地的话。”
唐敖听了,不禁发起愁来,说道:“送他珠宝他都不肯,没想到学习音韵竟然如此困难,这可如何是好呢?如今也只有拜求九公您,想个办法,找个门路,也好不枉费小弟我盼望了这么久。”多九公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今天已经晚了,我们先回去吧。唐兄你既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明天就不必上岸了,且等老夫花一天的时间,四处去打听打听。倘若遇到年轻人,只要在谈话中透露出大概的意思,稍微了解一些皮毛,就可以慢慢去追寻音韵的奥秘了。”回到船上,林之洋的货物虽然已经卖完了,但因为那双头鸟儿有个官长想要拿去孝敬世子,虽然出了不少价钱,林之洋却仍然不肯卖,他心里想着要大大地抬高价格,借此多赚几倍的利息,因此还需要在这里耽搁一段时间。
第二天,多九公和林之洋分路上岸。唐敖则在船上守了一天。到了下午,多九公回来了,他不停地摇头,一脸无奈地说道:“唐兄,依老夫看来,这个音韵之学,恐怕只好等到来生托生到这里再来学习了。今天老夫上岸后,不管是在热闹的大街还是偏僻的小巷,或者是在酒肆茶坊,费尽了口舌,四处打听,想要让他们露出一个字来,简直比登天还难。我本想问问年轻人,或许还能有些希望,谁知道那些年轻人一听见我问关于音韵的事情,就立刻捂住耳朵跑开了,比那些年老人还难打交道。”唐敖问道:“他们如此害怕,九公您可打听到国王向来定的是什么罪名吗?”多九公说道:“老夫也打听过了。原来国王因为近来本国的文风比不上邻国,而本国能够与邻邦并驾齐驱的,全靠音韵之学,就如同周饶国擅长制造机巧,把飞车之术当作不传之秘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思。国王担心邻邦再把音韵学去,那本国就更难出人头地了,因此禁止国人,不许私自传授音韵之学。但音韵学毕竟属于文艺方面的学问,如果国人贪图钱财,私自传授给别人,又不好重重地治罪,所以只好定了一个小小的、与风流有关的罪名。唐兄你不妨猜猜看。”唐敖说道:“小弟我哪里能猜得出来呢?还请九公您说说吧。”多九公说道:“国王定的罪名是,如果有人将音韵之学传授给邻邦,不管是臣民还是贵族,没有妻子的人终身不准娶妻,有妻子的人立刻让他们离婚;此后如果再犯,就立即阉割。有了这样的规定,所以那些年轻人一听到有人请教音韵学,有妻子的人害怕离婚,还没有娶妻的人正渴望着娶妻,听了这话,难免都触犯了他们的忌讳,所以没有不掩耳飞跑的。”唐敖说道:“既然如此,九公您为何不向那些鳏居的人请教呢?”多九公说道:“那些鳏居的人虽然没有妻子,不怕离婚,可谁又知道他们将来不想续弦,不想纳妾呢?况且那些鳏居的人脸上又没有写着‘鳏居’两个字,老夫我怎么能一见到年纪大的人就去问他有没有老婆呢?”唐敖听了,不禁哑然失笑。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