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闺臣深知亭亭学问出众,要是讨论经书,恐怕只是白费口舌。因为亭亭远在异国,或许对天朝的历史不太关注,便想拿这个和她聊聊,看看她的水平如何。于是说道:“请教姐姐,贵国历朝的历史,想必和我国差不多。只可惜贵国的史书流传不广,我们很难看到。姐姐见多识广,我国历朝的史书应该都读过吧。就说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经历了多少年,前人的说法不一,想必姐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吧?”亭亭回答:“我记得天朝开天辟地之初,从盘古氏到天皇、地皇、人皇,再到伏羲氏,这期间的年代,前人虽有二百多万年的说法,但难以考证。《春秋元命包》说,从开天辟地到春秋时期捕获麒麟那一年,共二百二十六万六千年,而张揖的《广雅》把三皇、疏仡等时代,分为十纪,一共二百七十六万年,和《春秋元命包》记载的相差多达五十万年。我查阅了各种书籍,也难以确定哪个正确。至于年代可考的,只有伏羲以后。根据孔安国《尚书序》,把伏羲、神农、轩辕称为三皇;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把少昊、颛顼、帝喾、帝尧、帝舜称为五帝。三皇共计一千八百八十年,五帝共计三百八十四年。从那以后,夏朝、商朝直到现在,都能一一考证清楚。”若花问道:“近来的史书,都用天干、地支来纪年,这种纪年方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到现在一共有多少年了?”亭亭说:“史书用干支纪年,是从帝尧开始的。从帝尧甲辰年即位,到现在武太后甲申年即位,一共三千四十一年。要是从伏羲时期算到现在,一共是五千一百五十三年。”
闺臣心想:“我们天朝的南北朝时期,人们常常忽略,她大概也了解得不透彻,不如拿这个考考她。”于是说道:“请教姐姐,我国从前有六朝、五代、南北朝,不知贵国是怎么区分的呢?”亭亭回答:“我记得,当年东吴孙权以及东晋、宋、齐、梁、陈,都在金陵建都,人们都称它们为六朝。宋、齐、梁、陈、隋存在的时间不长,有人把它们称为五代。至于南北朝的划分,从刘宋开始,到隋朝初期结束。宋、齐、梁、陈在金陵建都,所以有南朝的称呼;元魏、高齐、宇文周在中原建都,所以有北朝的称呼。那时天下一半归南朝,一半归北朝,彼此各占一方,互不统属。就南朝的始末来说,刘宋取代晋朝,一共传了五位君主,被南齐所篡夺;南齐传了七位君主,被南梁所篡夺;南梁传了四位君主,被南陈所篡夺;南陈传了五位君主,被隋朝所篡夺。南朝共计一百六十八年。就北朝的始末来说,北魏在东晋时期虽然已经称王,但疆域还比较狭小,等到东晋末年、刘宋初年,北魏才占据中原,称为大魏。传了一百四十九年,到第十三代皇帝时,因为臣子高欢起兵叛乱,北魏皇帝弃国逃到关西大都督宇文泰那里,在关西称帝,人们都称它为西魏。西魏传了三位皇帝,共计二十二年,被宇文泰的儿子宇文觉篡位,改国号为周。高欢赶走北魏皇帝后,又拥立北魏宗室为帝,人们都称它为东魏。东魏在位十七年,被高欢的儿子高洋篡位,改国号为北齐。那时北朝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北齐,一个是北周。北齐传了五位君主,共计二十八年,被北周所灭。北周传了五位君主,前后共二十六年,被臣子大司马杨坚篡位,改国号为隋。随后隋朝灭掉陈国,天下才实现统一。这就是南北朝的大概情况。我只是道听途说,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还请姐姐们指点。”
若花说:“刚才姐姐说从夏朝、商朝到现在都能一一考证清楚,那些朝代的年号、君主名姓,你大概也还记得吧?”闺臣心想:“若花姐姐怎么突然问她这个,这可有点为难人了。”只听亭亭说:“我虽然稍微记得一些,但口头说恐怕会有差错,我想写下来请教二位姐姐。你们觉得怎么样?”若花点头说:“这样更好。”亭亭正在磨墨润笔,忽然看见红红、婉如从外面走进来。大家互相行礼后坐下。亭亭问了婉如的姓氏,又对红红说:“姐姐才去海外,怎么又回来了?”红红被问到,想起叔叔被害的痛苦,不禁泪流满面,就把途中遭遇强盗,后来和闺臣相聚的事情,哽咽着详细说了一遍。亭亭听了,十分感慨。众人安慰了红红一番,她才止住眼泪。亭亭铺好纸张,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完了。四人聊了好一会儿,亭亭写完后,大家大致看了一遍,无不称赞她记性好。闺臣说:“这是若花姐姐故意出的难题,没想到姐姐不假思索,就把前朝年号以及事迹一挥而就。要不是对整部史书了如指掌,怎么能做到呢!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亭亭说:“我不过是凭点小聪明,记得几个年号,算不了什么,姐姐何必如此夸奖。”
红红说:“姐姐,你知道她们三位来的目的吗?”亭亭说:“这件事毫无头绪,我怎么会知道呢?”红红就把途中结拜,今天来邀请亭亭一起去参加考试的事情说了。亭亭这才明白,想了想说:“虽然承蒙各位姐姐的好意,但我上有寡母,已经六十岁了,怎么能抛下她远去呢?我以前虽然有参加考试的想法,原本是想等邻邦开设女科,或许再去尝试一下。如今天朝远在天涯,要是去参加考试,岂不是违背了圣人‘父母在,不远游’的教诲吗?”闺臣说:“姐姐没有兄弟,为什么不请伯母一起去呢?这样岂不是更放心?”亭亭叹息道:“我也想过一起去,这样能放心些。但天朝举目无亲,况且我家一向贫寒。当年祖父做官时,虽然置办了几亩薄田,但现在要卖,卖不到一千两银子,怎么够支付长途的路费和在天朝的衣食费用呢?而且一旦卖了,日后回来,又靠什么生活呢?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了。”闺臣说:“只要伯母肯去,其他的都好商量。至于长途路费,我们这次一起去,坐的是我母舅的船,不用花一分钱。要是担心到那边的衣食问题,我家虽然不算十分富裕,但还有几顷良田,而且有很多空闲的房子可以住。况且姐姐只有两个人,花费不了多少。到了我家,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姐姐尽管放心。这里的田产也不用变卖,就托付亲戚照应,将来要是回到故乡,也省得再购置。这样安排,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亭亭说:“我们萍水相逢,姐姐就如此慷慨,我实在担当不起。等我回去禀明母亲,确定了行止,再上船去感谢姐姐。”红红说:“姐姐,你说你和闺臣妹妹萍水相逢,难道我就不是吗?现在我虽然孤身一人,但论本族,还有可以投靠的人,而且就在附近。只是闺臣妹妹一片热忱,真诚相待,让人难以拒绝,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如今姐姐承蒙她的好意,依我看,你就去禀明师母,如果可行,好在姐姐没有别的牵挂,就可以一起出发。”不由分说,拉着亭亭进了内室,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缁氏。
原来缁氏从小饱读诗书,当年也曾参加过女试,学问虽好,无奈没被选中。后来生了亭亭,夫妻二人用心教导,一心指望女儿能考中才女,为父母争光。谁知还是没能如愿,丈夫因此去世。缁氏每次提起,还是满心郁闷。如今听了这话,不禁跃跃欲试,怎么能不高兴呢!当时来到外面,众人向缁氏行礼。缁氏向闺臣拜谢说:“小女承蒙小姐厚爱,日后倘若能有所成就,全靠小姐成全。但我虽然年近六十,却一心想去参加考试,只是担心因为年龄的限制,不符合规定,不能参加这场盛会。还望小姐体谅我的苦衷,想办法帮忙。要是能参加考试,我就能了却一生的心愿,一定会生生世世,永远感激不尽。”闺臣说:“伯母有这样的兴致,我怎敢不帮忙。将来报名的时候,年龄虽然可以隐瞒,但伯母鬓角有很多白发,脸上有皱纹,这怎么能遮掩得住呢?”缁氏说:“那些男子嘴上有胡须,还能冒充籍贯去参加考试,何况我没有胡须,岂不是省了拔胡须的麻烦?要是担心白发,我有上好的乌须药;至于脸上的皱纹,多擦两盒引见胰,再用几匣玉容粉,也能遮住。这都是赶考的常用办法。而且那些老童生,常常拄着拐杖还去参加小考,我又不用拐杖,岂不是更容易掩饰年龄?要不是为了参加考试,这么遥远的路途,我又何必去呢?要是没有办法可想,就连小女这次出行也只好作罢了。”闺臣听了,为难了好一会儿说:“将来伯母要是参加县考或者郡考,还可以想些办法,蒙混进去;至于部试、殿试,法令森严,我怎么敢贸然答应呢?”缁氏说:“我听说郡考中选,可以得到‘文学淑女’的匾额。要是能这样,我心愿就满足了,哪里还会去参加部试呢!”闺臣只好含糊地答应:“等时候到了,我一定会替伯母想办法办成这件事。”
缁氏听了闺臣的话,终于答应一起前往岭南。亭亭让两个女童各自回去收拾,把房屋、田产以及所有的物品都托付给亲戚照应。天色已晚,林之洋雇人挑着行李,大家一起上了船。吕氏出来,和她们一一相见行礼。船上众人自从吃了清肠稻,肚子里并不觉得饿。闺臣姊妹们只顾谈论学问,更是把吃饭的事抛在了脑后,而亭亭却整整饿了一天。幸亏多九公把米买了回来,当时就准备了晚饭,给亭亭母女吃。闲聊间,姊妹五个再次结拜,按照年龄排序,仍然是红红最大,亭亭排第二,其余的顺序照旧。从此,红红、亭亭和缁氏住在一个船舱,闺臣依旧和若花、婉如作伴。船一路顺风前行,转眼间就到了季夏时节。
这一天,林之洋和闺臣等众姊妹闲聊,偶然聊到了考期。若花问道:“请问阿父,从这里去岭南,再走几天能到呢?”林之洋笑着说:“再走几天?这话可说起来容易!寄女你口气可真不小。”红红说:“要是按照叔叔的意思,难道还得两三个月才能到吗?”林之洋说:“两三个月还不够呢。”婉如听了,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是两三个月不够,那肯定得一年半载了!”林之洋说:“一年都多了,半年可是少不了的。咱们从小蓬莱回来才走了两个月,你们就想着到岭南了?我仔细算过,要是遇到顺风一直朝前走,原本不过两三个月的路程,无奈前面有座门户山横在海里,不管你多会赶路,也得一百天才能绕过去。又走又绕的,总得半年时间。这还是顺风的情况,要是遇到顶风,那就更久了。咱们来来往往都是这样。难道去年出来绕那门户山的时候,你们就忘了?”闺臣说:“那时候我思亲心切,没太留意,今天你一提,我隐隐约约还有点印象。既然这样,得到明年春天才能到,那我们考试岂不是要耽误了?”林之洋说:“我听说恩诏准许你们补考,明年四月殿试,你们春天赶到,怕什么呢!”亭亭说:“侄女刚才仔细看了考试条例,今年八月县考,十月郡考,明年三月就要部试。要是想补县考、郡考,必须赶在部试之前,要是过了部试,那可就来不及了。听叔叔这么说,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林之洋说:“原来考试还有这么多讲究,我怎么知道呢?如今只好日夜不停地往前赶路,要是考试日期改了,那就好了。”闺臣听了,心情郁闷,每天在船上,只能唉声叹气。
吕氏担心甥女忧愁过度生病,埋怨丈夫不该说出实情。这天夫妻二人过来,再三安慰闺臣。吕氏说:“这一路虽然遥远,但怎么知道不会遇到极大的顺风呢,说不定一天就能走几天的路程。甥女你别发愁。你这么有孝心,上天自然会保佑你,哪有寻亲的人,菩萨反而不让你考试的道理?”闺臣说:“甥女去年出发的时候,本来就没把考试放在心上,要是只为了考试,怎么肯远行呢?只是前几天费尽口舌,才把红红、亭亭两位姐姐劝来。她们不远万里,不辞辛劳,就是为了考试。谁知道忽然遇到这么让人扫兴的事,甥女一想到这个,就觉得烦闷。”林之洋说:“海上的路程哪有个准数,要是遇到大顺风,一天走三千也有可能,走五千也不是没可能。我听你父亲说过,几年前有个才子叫王勃,因为去省亲,走水路扬帆,途经钟陵,忽然遇到一阵神风,一天一夜,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程。赶到那儿的时候,正好赶上重阳节,都督在滕王阁大摆宴席。王勃写了一篇《滕王阁序》,一下子在海外传开了,谁不知道这件事呢。怎么就知道咱们遇不到顺风呢?要是才女榜上有你们姊妹的份儿,别说这点路程,就是再加两倍,也不用担心。”林之洋夫妻心里明白赶不上考期,但怕闺臣发愁,只能假意安慰她。
这时顺风很大,只听水手们说:“今天这风只往上刮,不往下刮,可真是少见。”林之洋走出去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水手们说:“你看这船被风吹得就像在天上驾云一样,比乌骓快马还快。虽然这么快,你再看水面,却没有波浪,这难道不是只往上刮,不往下刮吗?这么神奇的风,可惜前面这座门户山挡住了去路,任凭它只往上刮,最快也得到明年春天才能到岭南!”
又走了一段时间,船来到山脚下。林之洋闲坐无聊,走到舵楼。正烦闷的时候,忽然听到多九公大笑道:“林兄来得正好,我正想请你来,有话跟你聊聊。你说迎面这山叫什么名字?”林之洋说:“我当年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听九公说这座大岭叫门户山,怎么今天反倒来问我?”多九公说:“我不是故意要问你,只是眼下有件奇事。当年我第一次到海外,路过这儿的时候,曾经问过老年人,这山既然叫门户山,为什么横在海里,却没有门户可以通行,害得大家绕来绕去,要绕好几个月才能过去?那老年人说:‘当年大禹开山,把这座山叫做门户山。谁知道时间久了,山中这条道路忽然积满了淤沙,从中间堵住了,导致船只无法通行,虽然有门户山的名字,却没有可走的路。这件事由来已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淤断的。’刚才我因为船上几位小姐都要赶到岭南去考试,心里就琢磨:现在路程这么远,怎么能赶得上呢?除非这座山把淤沙冲开,像当年一样船只能通行,从这儿抄近路穿过山岭,不但她们都能参加考试,就是我凤翾、小春两个甥女,也能跟着一起去。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涛声如雷,往对面一看,那淤断的地方竟然有路可以通行了!”林之洋没等他说完,高兴得连忙站起来,看向山的中间,果然波涛滚滚,完全不像当年淤断时的样子。正看着,船已经进了山口,像快马奔腾一样,冲了进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