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写道:
参透了风流二字的真谛,才明白好姻缘有时也是恶姻缘。
痴心投入时人人喜爱,冷眼旁观时个个嫌弃。
路边的野花野草不要随意采摘,保持坚贞品质才能安然。
守着家中的妻子孩子,吃着家常便饭,既不害相思之苦,也不损钱财。
话说当时何九叔突然跌倒在地,几个伙计赶忙扶住他。王婆见状,马上说道:“这是中邪了,快拿水来。” 喷了两口凉水后,何九叔渐渐有了动静,开始苏醒过来。王婆说:“先把九叔扶回家,再做打算。” 两个伙计用扇门板,一路把何九叔抬回了家。家人赶紧迎上来,将他安置在床上。何九叔的老婆哭着说:“你早上还高高兴兴地出去,怎么就变成这样回来了!平时也没听说会中邪啊。” 坐在床边不停地哭泣。何九叔见伙计们都不在跟前,踢了踢老婆,低声说:“你别难过,我没事。刚才去武大家收殓,走到巷子口时,遇到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他请我去吃了顿饭,还送了我十两银子,说:‘收殓的尸首,一切都帮忙遮掩一下。’我到了武大家,看到武大郎的老婆,那模样就不像是个正经人,我心里便有了八九分怀疑。到那儿揭开灵幡一看,武大郎面皮紫黑,七窍不停地渗出血来,唇口上还微微露出齿痕,肯定是中毒死的。我本想把事情张扬出去,可又怕没人给武大郎做主,还得罪了西门庆,这不是去招惹麻烦吗?要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他入殓了,武大郎有个兄弟,就是前几天在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要是他早晚回来,这事肯定会败露。” 老婆说:“我也听说前几天有人讲:‘后巷乔老的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郎捉奸,还在茶坊闹了一场。’肯定就是这件事。你可以慢慢去打听。现在这事儿也不难办,就让伙计们去收殓,问问什么时候出丧。要是停丧在家,等武松回来出殡,那就没什么麻烦;要是直接出去埋葬了,也没关系;要是打算出去把尸体烧了,那肯定有问题。到时候,你就装作去送丧,趁人不注意,拿两块骨头,把这十两银子也收好,这就是个重要的证据。武松要是回来,不问就算了,这不也给西门庆留了面子,日后也好相处,不是挺好的吗?” 何九叔说:“家里有你这样贤慧的妻子,看得就是明白!” 随即叫来伙计,吩咐道:“我中邪了,去不了。你们去收殓吧,顺便问问什么时候出丧,回来赶紧告诉我。得到的钱,你们分了,事情都要办妥当。要是给我钱,可别要。” 伙计们听了,便去武大家收殓。停丧安灵的事办完后,回来告诉何九叔:“他家大娘子说:‘三天后就出殡,去城外火化。’” 伙计们各自分了钱,散去了。何九叔对老婆说:“你说得对。到时候我去偷几块骨头就是了。”
再说王婆一个劲儿地怂恿潘金莲,当夜守着灵柩。第二天,请了四个和尚来念了些经文。第三天一大早,伙计们来抬棺材,也有几家邻居街坊来相送。潘金莲披上孝服,一路上假哭着武大郎,来到城外的火化场,便让人点火烧棺材。这时,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叠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潘金莲迎上去说:“九叔,您身体好了,真是太好了。” 何九叔说:“小人前几天买了大郎一笼炊饼,钱还没给,特地拿这叠纸钱来烧给大郎。” 王婆说:“九叔真是有心!” 何九叔烧了纸钱,就帮着催促烧化棺材。王婆和潘金莲道谢说:“多亏了何九叔帮忙,回家后一定重谢。” 何九叔说:“小人向来热心。娘子和干娘放心,去斋堂招待众街坊,小人帮你们看着。” 支走了潘金莲和王婆,何九叔用火钳夹了两块骨头,敲去侧边,拿到骨池里一浸,只见骨头变得酥黑。何九叔把骨头收好,也来到斋堂,和众人敷衍了一会儿。棺木烧完,收拾骨殖,放进池子里。众邻居回家,各自散去。何九叔带着骨头回到家,拿张纸把年月日期、送丧人的名字都写好,和那十两银子包在一起,用布袋装着,放在房里。
那潘金莲回到家,在柜子前面设了个灵牌,上面写着 “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前点着一盏琉璃灯,里面贴着些经幡、钱垛、金银锭、彩色绸缎之类的东西。此后,她每天都和西门庆在楼上肆意玩乐。和之前在王婆房里偷偷摸摸不同,现在家里没人碍事,两人可以随意留宿。从此,西门庆常常三五夜不回家,家里的人都不太高兴。这女色啊,真是害人不浅,有得意的时候,必然就有倒霉的时候。有一首《鹧鸪天》专门说这女色之事:
色胆包天,身不由己,两人情意深厚,缠绵悱恻。只想着当时的欢乐,哪曾想会有祸事!贪图快乐,肆意游玩,最终英雄壮士会来报仇。看看褒姒和幽王的故事,最后血溅刀下,走向末路。
西门庆和潘金莲整天寻欢作乐,肆意吃喝,关系越来越亲密,却也不顾外人知晓。这条街上远近的人家,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事的,可都惧怕西门庆是个蛮横无理的无赖,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俗话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时光飞逝,转眼间又过了四十多天。武松自从领了知县的命令,押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书信,交割好箱笼,在街上闲逛了几天,拿到回书,便带着一行人踏上回阳谷县的路。这一来一回,差不多两个月。去的时候是新春时节,回来时已经是三月初。在路上,武松只觉得心神不宁,身心恍惚,一心想着赶紧回去见哥哥,于是先到县里交了回书。知县见了很高兴,看完回书,知道金银宝物都交割清楚了,赏了武松一锭大银,还摆酒招待,这些都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住处,在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一顶新头巾,锁好房门,径直往紫石街走去。两边的邻居看到武松回来,都吓了一跳,心里暗暗捏了把汗,小声说道:“这下家里要出事了!这个厉害的主儿回来,怎么会善罢甘休?肯定要闹出大事来!”
武松来到门前,掀起帘子,探身进去,看到灵床上写着 “亡夫武大郎之位” 七个字,一下子愣住了,瞪大双眼说:“难道是我眼花了?” 大声喊道:“嫂嫂,武二回来了!” 当时,西门庆正和潘金莲在楼上玩乐,听到武松的叫声,吓得屁滚尿流,急忙从后门跑出去,穿过王婆家逃走了。潘金莲回应道:“叔叔稍坐会儿,我这就来。” 原来,这潘金莲自从药死武大郎后,根本不肯戴孝,每天都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寻欢作乐。听到武松喊 “武二回来了”,她赶忙在面盆里洗去胭脂水粉,拔下首饰钗环,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脱去红裙绣袄,换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抽抽噎噎地假哭着下来。
武松说:“嫂嫂先别哭,我哥哥什么时候死的?得的什么病?吃的谁的药?” 潘金莲一边哭,一边说:“你哥哥在你走后一二十天,突然得了急性心口疼。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都吃过了,还是治不好,就去世了。撇下我好苦啊!” 隔壁的王婆听到了,生怕事情败露,赶紧过来帮着打圆场。武松又问:“我哥哥从来没得过这种病,怎么心口疼就死了?” 王婆说:“都头,怎么能这么说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一直不出事呢?” 潘金莲说:“多亏了这个干娘!我一个妇道人家,无依无靠,要不是干娘,邻居们谁肯来帮我!” 武松问:“现在埋在哪里?” 潘金莲说:“我一个人,到哪儿去找坟地?没办法,停了三天,就拉出去火化了。” 武松问:“哥哥死了几天了?” 潘金莲说:“再过两天,就是断七了。”
武松沉思了好一会儿,便出门径直前往县里。到了住处,打开锁,走进房间,换上一身素净的衣服,让土兵找来一条麻绦系在腰间,又在身上藏了一把刀身尖长、刀柄短小、刀背厚实、刀刃锋利的解腕刀,拿了些银两带在身边。他叫来一个土兵,锁好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还有香烛和冥纸,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敲门。潘金莲打开门,武松让土兵去准备饭菜。武松在灵床前点起灯烛,摆上酒食。到了二更时分,一切准备妥当,武松扑倒在地,拜道:“哥哥,你的阴魂想必就在附近!你生前为人老实,如今死后却死得不明不白。你若是含冤受屈,被人害死,就托梦给我,兄弟一定为你做主报仇!” 说完,他把酒洒在地上祭奠,烧化了冥纸,接着放声大哭,哭得两旁的邻居都心生凄凉之感。潘金莲也在屋里假意哭泣。武松哭完后,和土兵一起吃了饭菜和酒,找来两条席子,让土兵睡在中门旁边,自己则拿了一条席子,在灵床前睡下。潘金莲独自上楼,关上楼门睡觉。
大约快到三更的时候,武松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看那土兵,睡得鼾声如雷,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武松起身,看着灵床前那盏琉璃灯半明半暗,侧耳倾听更鼓,正好敲到三更三点。武松叹了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道:“我哥哥生前懦弱,怎么死后还是这么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只见灵床下面突然卷起一阵冷气。这冷气阴森恐怖,只见:
无形无影,既非雾也非烟。盘旋起来如同怪风刺骨般寒冷,凛冽得像煞气穿透肌肤般阴寒。灵前的灯火在昏暗中失去了光明,墙壁上的纸钱在惨暗中纷纷飞散。隐隐约约似乎隐藏着被毒死的冤魂,飘飘荡荡的是那招魂的幡旗。
那阵冷气吓得武松毛发直竖,他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灵床底下钻了出来,喊道:“兄弟,我死得好惨啊!” 武松还没看清楚,正想上前再问,只见冷气消散,那个人影也不见了。武松一个踉跄,坐在席子上,心里寻思这到底是梦还是真事。回头看看土兵,他还在熟睡。武松心想:“哥哥的死肯定有蹊跷!刚才他正要向我报信,却被我的神气冲散了魂魄!” 他把这事放在心里,决定等天亮后再做打算。
天渐渐亮了,土兵起来烧热水,武松洗漱完毕。潘金莲也下楼来,看着武松说:“叔叔,昨晚您太伤心了!” 武松问道:“嫂嫂,我哥哥到底是得什么病死的?” 潘金莲说:“叔叔怎么忘了?昨晚不是已经跟您说了,是心口疼病死的。” 武松问:“那吃的是谁开的药?” 潘金莲说:“药贴还在这儿呢。” 武松又问:“那是谁买的棺材?” 潘金莲说:“我拜托隔壁王干娘去买的。” 武松问:“那是谁帮忙把棺材扛出去的?” 潘金莲说:“是本地的团头何九叔,都是他帮忙料理的。” 武松说:“原来如此。我先去县里点卯,回来再说。” 于是起身带着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你认识团头何九叔吗?” 土兵说:“都头您怎么忘了?之前他还来给您道贺呢。他家就住在狮子街巷内。” 武松说:“你带我去。” 土兵带着武松来到何九叔门前,武松说:“你先回去吧。” 土兵走后,武松掀起帘子,喊道:“何九叔在家吗?”
何九叔刚刚起床,听到是武松来找他,顿时吓得手忙脚乱,头巾都来不及戴好,急忙把之前藏好的银子和骨头放在身边,然后出来迎接道:“都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武松说:“昨天才回到这里。有点事想跟您聊聊,麻烦您跟我走一趟。” 何九叔说:“小人这就去。都头,先请喝杯茶吧。” 武松说:“不必客气,免了吧!”
两人一同来到巷口的酒店里坐下,武松让酒保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说道:“小人还没给都头接风,怎么反倒让您破费了?” 武松说:“先坐下吧。” 何九叔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酒保一边筛酒,武松却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何九叔见他不说话,心里捏了两把汗,便找些话来试探他。武松依旧不吭声,也不提及正事。酒过几杯,只见武松突然掀起衣裳,“飕” 的一声抽出一把尖刀,插在桌子上。酒保吓得呆若木鸡,根本不敢靠近。何九叔脸色变得青黄,大气都不敢出。武松挽起双袖,握住尖刀,对何九叔说:“我这人虽然粗鲁,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怕,只要你说实话,把武大郎死的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就不关你的事。我要是伤了你,就不算好汉。要是你有半句假话,我这把刀,立刻让你身上多出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话不多说,你就直说,我哥哥死的时候,尸首是什么模样?” 武松说完,双手按住膝盖,双眼圆睁,紧紧地盯着何九叔。
何九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子,放在桌子上说:“都头息怒。这个袋子就是个关键的证据。” 武松用手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两块酥黑的骨头和一锭十两的银子。便问道:“这怎么能算是重要证据呢?” 何九叔说:“小人对前因后果并不清楚。正月二十二日那天,我正在家里,开茶坊的王婆来叫我去殓武大郎的尸首。那天,我走到紫石街巷口,碰到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他拦住我,邀请我去酒店喝酒。西门庆拿出这十两银子给我,嘱咐我说:‘收殓的尸首,所有事情都要帮忙遮掩。’我向来知道那人是个蛮横的无赖,没办法,只好收下。吃了酒食,拿了这银子后,我去了大郎家里,揭开灵幡,只见武大郎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显然是生前中毒而死的尸首。我本想把事情声张出去,可又没有苦主出头,他的娘子已经说是心口疼病死的。所以我不敢声张,自己咬破舌尖,假装中邪,让人把我扶回了家。后来是伙计们去殓了尸首,我一文钱都没拿。第三天,听说把尸首扛出去烧化了,我买了一叠纸,去山头假装送葬,支开了王婆和他娘子,偷偷捡了这两块骨头,包好藏在家里。这骨头酥黑,就是被毒药毒死的证据。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还有送丧人的姓名,这就是我的证词。都头您仔细看看!” 武松问:“奸夫又是谁?” 何九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人闲聊说,有个卖梨的郓哥,那孩子曾经和大郎去茶坊捉奸。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事。都头要是想知道详细情况,可以去问问郓哥。” 武松说:“好。既然有这么个人,咱们一起去走一趟。”
武松收起刀,放入刀鞘藏好,付了酒钱,便和何九叔朝着郓哥家走去。刚走到郓哥家门前,只见那孩子挽着个柳编的栲栳,里面装着买来的米,正往家走。何九叔喊道:“郓哥,你认识这位都头吗?” 郓哥说:“打虎英雄来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你们俩找我有什么事?” 郓哥这孩子也猜出了大概,便说:“只是有一件事,我老爹六十岁了,没人赡养,我可没办法陪你们打官司。” 武松说:“好兄弟!” 说着从身边拿出五两银子,“郓哥,你把这银子拿去给你老爹做生活费,跟我走一趟,跟我讲讲情况。” 郓哥心里想:“这五两银子,足够我和老爹三五个月的生活开销了,就算陪他打官司也没什么。” 于是把银子和米交给老爹,就跟着二人来到巷口一家饭店的楼上。武松让店小二做了三份饭菜,对郓哥说:“兄弟,你年纪虽小,却有养家孝顺的心。刚才给你的这些银子,先当生活费,我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事情办完后,我再给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详细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和我哥哥去茶坊捉奸的?”
郓哥说道:“我讲给你听,你可别太生气。今年正月十三日,我提着一篮雪梨,想去找西门庆大郎卖点给他,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他。我问别人,人家说:‘他在紫石街王婆的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郎的老婆在一起;现在跟那女人勾搭上了,每天都在那儿。’我听了这话,马上跑去那儿找他,可那王婆这老东西拦住我,不让我进房里去。我用话激她,那老东西就狠狠打了我一顿,还把我赶了出来,把我的梨都倒在了街上。我心里气不过,就去找你哥哥武大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当时就想去捉奸。我跟他说:‘你去可不行,西门庆那家伙身手厉害。你要是捉不住他,反倒被他告了,那就糟糕了。明天咱俩在巷口碰面,你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要是看见西门庆进了茶坊,我先进去,你就把担子寄放在一边等着。只要看到我把篮子扔出来,你就赶紧冲进去捉奸。’到了那天,我又提了一篮梨,直接去了茶坊。我骂那老东西,那婆子就来打我,我先把篮子扔到街上,然后用力把那老东西顶在墙上。武大郎冲进去的时候,婆子想去阻拦,却被我顶住了,她只能大喊:‘武大郎来了。’原来,他们两个把房门顶住了。武大郎只能在房门外叫嚷,没料到西门庆那家伙,打开房门冲出来,一脚就把武大郎踢倒了。我看见那妇人随后也出来了,扶不动武大郎,我吓得赶紧跑了。过了五七天,就听说武大郎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武松听了,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可别撒谎!” 郓哥说:“就算到了官府,我也这么说。” 武松说:“说得好,兄弟!” 于是招呼大家吃饭。吃完后,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何九叔说:“小人告退。” 武松说:“先跟我来,正需要你们给我做个见证。” 说着,就带着两人径直来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要告什么状?” 武松申诉道:“小人的亲哥哥武大郎,被西门庆和我嫂嫂通奸,还下毒药害死了,这两个人就是证人。请相公为我做主!” 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和郓哥的证词,当天就和县吏们商议。原来这些县吏都和西门庆有勾结,更不用说知县本人了,于是官吏们串通一气,商量道:“这件事不好处理。” 知县对武松说:“武松,你也是本县的都头,难道不懂法度?自古道:捉奸要捉双,捉贼要见赃,杀人要见伤。你哥哥的尸首已经没了,你又没当场捉住他们通奸,现在只凭这两个人的话,就要定他杀人的罪,是不是太偏袒了?你可别冲动,得自己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武松从怀里取出两块酥黑的骨头和一张纸,说道:“再向相公禀告,这些可不是小人编造出来的。” 知县看了后说:“你先起来,容我从长计议。如果可行,就帮你抓人审问。” 何九叔和郓哥都被武松留在了房里。当天,西门庆得知此事,就派心腹到县里给官吏们送银子。
第二天早上,武松到厅上催促知县抓人。没想到这知县贪图贿赂,把骨头和银子退了回来,说:“武松,你别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作对。这件事还不清楚,不好处理。圣人说:亲眼所见的事,都还怕不真实;背后听来的话,怎么能全信呢?你可别一时冲动。” 狱吏也说:“都头,凡是人命关天的事,必须尸、伤、病、物、踪这五样齐全,才能审问定罪。” 武松说:“既然相公不受理我的告状,那我再想想办法。” 他收起银子和骨头,又交给何九叔收好。下了厅,回到自己房里,让土兵准备饭菜给何九叔和郓哥吃,把他们留在房里,说:“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然后,他自己带了三两个土兵,离开县衙,带上砚瓦、笔墨,还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上;又让两个土兵买了一个猪头、一只鹅、两只鸡、一担酒,还有些果品之类的,安排在家里。大概巳牌时分,武松带着一个土兵回到家中。那妇人已经知道告状没被受理,放下心来,也不怕武松了,大大咧咧地看他能怎么样。武松喊道:“嫂嫂,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那妇人慢悠悠地走下楼,问道:“有什么话?” 武松说:“明天是我亡兄的断七。你之前得罪了众街坊邻居,我今天特地摆桌酒,替嫂嫂向大家赔个不是。” 那妇人满不在乎地说:“谢他们干什么?” 武松说:“礼不可缺。” 他让土兵先到灵床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支蜡烛,燃起一炉香,摆上一叠纸钱,把祭祀用的物品在灵前摆好,摆满一桌丰盛的酒菜、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在后面温酒,两个土兵在门前安排桌凳,还有两个土兵分别守住前后门。
武松安排妥当后,便说:“嫂嫂出来招待客人,我去请人。” 他先去请隔壁的王婆。王婆说:“不用这么客气,让都头破费了。” 武松说:“多有打扰干娘了,自然有我的道理。先备上一杯薄酒,您可别推辞。” 王婆放下店铺的招牌,收拾好门户,从后面走了过来。武松说:“嫂嫂坐主位,干娘坐在对面。” 王婆已经知道西门庆那边打通了关节,放心地坐下准备喝酒。两人心里都在想:“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武松又去请这边隔壁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姚二郎说:“小人忙着呢,不敢劳烦都头。” 武松拉住他说:“只是一杯淡酒,耽误不了多久,就请您到家里坐坐。” 姚二郎没办法,只好跟着来了,武松让他坐在王婆旁边。又去对门请了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赵四郎说:“小人店里生意离不开,没法奉陪。” 武松说:“那怎么行?各位邻居都在呢。” 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家里,说:“老人家就像我父亲一样。” 让他坐在嫂嫂旁边。又去请对门卖冷酒店的胡正卿。这人原本是吏员出身,一看这情形,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什么也不肯来,可武松不管,硬把他拖了过来,让他坐在赵四郎旁边。武松问:“王婆,你隔壁是谁?” 王婆说:“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 张公正巧在屋里,见武松进来,吃了一惊,说:“都头有什么事?” 武松说:“平日里多有打扰街坊,今天请您吃杯淡酒。” 那老头说:“哎呀!我可没给都头家送过什么礼,怎么好意思吃您的酒?” 武松说:“一点小意思,就请您到家里坐坐。” 老头被武松拖了过来,让他坐在姚二郎旁边。有人要问,为什么先坐下来的人不跑呢?原来前后都有土兵把门,就像被监禁起来一样。
再说武松请来了四位邻居,加上王婆和嫂嫂,一共六个人。武松搬来一条凳子,坐在旁边,然后让土兵把前后门都关上。后面的土兵开始筛酒。武松施了个大礼,说:“各位高邻,别怪小人粗鲁,随便请大家吃点。” 众邻居说:“我们都没给都头接风洗尘,现在反倒来打扰您!” 武松笑着说:“不成敬意,各位高邻别见笑。” 土兵一个劲儿地筛酒。众人心里都犯嘀咕,不知道武松要干什么。酒过三杯,那胡正卿就想站起来,说:“小人还有事忙着呢。” 武松喊道:“走不得。既然来了,再忙也得坐一坐。” 胡正卿心里七上八下,暗自寻思:“既然是好意请我们喝酒,为什么又这样对待我们,不让人走呢?” 只好又坐下。武松说:“再筛酒。” 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一共喝了七杯酒,众人感觉就像吃了吕太后的一千个筵席,心里忐忑不安。只见武松对土兵喊道:“先把杯盘收拾了,等会儿再吃。” 武松抹了抹桌子。众邻居刚要起身,武松伸出双手一拦,说:“我正有话要说。各位高邻都在这儿,请问哪位邻居会写字?” 姚二郎说:“这位胡正卿写字非常好。” 武松马上施了一礼,说:“那就麻烦您了!” 说着,他卷起双袖,从衣裳底下 “飕” 地一下抽出那口尖刀。右手四指握住刀把,大拇指按住刀身,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说:“各位高邻,小人冤有头债有主,只请各位做个见证!”
只见武松左手抓住嫂嫂,右手指着王婆,四位邻居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武松说:“高邻们别见怪,也别害怕!武松虽然是个粗人,但死都不怕,也知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会伤害各位,只是麻烦高邻们做个见证。要是有谁先跑,武松翻脸可别怪我,先让他吃我五七刀再说!我就是偿命也不怕。” 众邻居说:“这下可吃不下饭了!” 武松看着王婆,喝道:“你这老东西听着!我哥哥的性命全在你身上,等会儿再慢慢问你!” 又转过脸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你是怎么谋害我哥哥性命的?从实招来,我就饶了你!” 那妇人说:“叔叔,你别不讲理!你哥哥是自己害心口疼病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还没说完,武松 “咔嚓” 一声把刀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的发髻,右手抓住她的胸口,一脚把桌子踢倒,隔着桌子把妇人轻轻提了过来,一下子摔倒在灵床上,用两只脚踩住。右手拔出刀,指着王婆说:“老东西!你从实招来!” 那婆子想脱身却脱不了,只好说:“都头别发火,老身我说就是了。”
武松让土兵取来纸墨笔砚,摆在桌子上,用刀指着胡正卿说:“麻烦你帮我,听一句写一句。” 胡正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小人这就写。” 他弄来些砚水,磨好墨。胡正卿拿起笔,铺开纸说:“王婆,你如实招来!” 那婆子却道:“这事又和我没关系,别扯上我!” 武松喝道:“你这老东西,我都已经知道了,你还想赖到谁身上!你要是不说,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再杀了你这老狗!” 说着,提起刀,朝着那妇人脸上虚晃两下。那妇人急忙喊道:“叔叔,饶了我吧!你放我起来,我说就是了!” 武松一把将那婆娘提起来,让她跪在灵床前。武松大喝一声:“淫妇,快说!” 那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只得如实招供,从当时放帘子不小心打到西门庆说起,包括做衣裳时与西门庆勾搭上、通奸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接着又讲述后来西门庆如何踢了武大郎,他们怎样设计下药,王婆又是如何教唆策划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武松让她再说一遍,同时让胡正卿记录下来。王婆说:“你这贱货!你先招了,我怎么赖得掉,可苦了我这把老骨头!” 王婆也只好招认了。武松又让胡正卿把王婆的供词也写下来。从头到尾的经过都记录在上面后,武松让潘金莲和王婆两人都按了手印;又叫四位邻居签了名,也都按了手印。武松让土兵解下绑腿,把王婆反剪双手绑了起来,把供词卷好,藏在怀里。他让土兵拿来一碗酒,供奉在灵床前,把那妇人拖到灵前跪下,又喝令王婆也跪在灵前。武松说道:“哥哥,你的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今日为你报仇雪恨!” 说着,让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形势不妙,刚要喊叫,就被武松揪住头发,按倒在地,两只脚踩住她的两只胳膊,撕开她胸前的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武松用尖刀在她胸前一划,嘴里咬着刀,双手用力撕开她的胸膛,取出心肝五脏,供奉在灵前。接着 “咔嚓” 一刀,割下那妇人的头,顿时血流满地。四位邻居吓得大吃一惊,都捂住了脸,见武松如此凶狠,又不敢乱动,只能顺着他。武松让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子,把妇人的头包起来,擦干净刀,插进刀鞘。洗了手后,施了一礼,说道:“有劳各位高邻,还请多多担待。请各位到楼上稍坐片刻,我武二马上就来。” 四位邻居面面相觑,不敢不听从,只好都上楼去坐下。武松吩咐土兵,也把王婆押到楼上去。关了楼门,派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好妇人的那颗头,径直朝着西门庆的生药铺走去。他看着店铺的主管施了一礼,问道:“大官人在家吗?” 主管说:“刚刚出去了。” 武松说:“借一步说话,有点小事想问问。” 那主管也认识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把他引到旁边一条偏僻安静的小巷里,突然变了脸色,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主管慌张地说:“都头在上,小人可没得罪过您啊。” 武松说:“你要是想死,就别告诉我西门庆去哪儿了;你要是想活,就老老实实跟我说,西门庆在哪里?” 主管说:“他刚刚和一个熟人,去狮子桥下的大酒楼上喝酒了。” 武松听了,转身就走。那主管吓得半天都动弹不得,随后自己离开了。
再说武松直奔狮子桥下的酒楼前,问酒保:“西门庆大郎和什么人在喝酒?” 酒保说:“和一个做生意的,在楼上临街的雅间里喝酒。” 武松径直往楼上冲去,到了雅间前,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西门庆坐在主位上,对面坐着一个客人,两个歌女坐在两边。武松把包裹打开一抖,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了出来。武松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了进去,把妇人的头朝着西门庆的脸上扔过去。西门庆认出是武松,大吃一惊,叫道:“哎呀!” 他立刻跳上凳子,一只脚跨上窗槛,想要逃跑,可看到下面是街道,不敢往下跳,心里顿时慌乱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用手轻轻一撑,“嗖” 地一下跳到桌子上,把桌上的碗碟都踢到了地上。两个歌女吓得动弹不得。那个和西门庆一起喝酒的财主也吓得手忙脚乱,瘫倒在地。西门庆见武松来势汹汹,便虚晃一招,抬起右脚猛踢过去。武松只顾往前冲,见他脚踢过来,稍稍一闪,恰好那一脚踢中武松的右手,那口刀被踢得飞了起来,直接掉到了街面上。西门庆见踢掉了武松的刀,心里顿时不那么害怕了,右手又虚晃一下,紧接着左手一拳朝着武松的心窝打过去。武松轻轻一闪,顺势从西门庆的腋下钻了进去,左手搂住他的头,连肩膀一起往上一提,右手迅速抓住西门庆的左脚,大喝一声:“下去!” 那西门庆一来是冤魂缠身,二来是天理难容,三来实在抵挡不住武松的勇猛力气,只见他头朝下,脚朝上,倒栽葱般从窗户摔到了大街上,摔得昏死过去。街上两边的人都吓了一跳。武松伸手从凳子边提起潘金莲的头,也钻出窗户,纵身一跃,跳到了大街上,先把掉在地上的刀抢到手里。他看着西门庆,只见他已经摔得半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只有眼睛还能微微转动。武松按住他,只一刀,割下了西门庆的头。他把两颗人头绑在一起,提在手里,拿着刀,径直回到紫石街。他让土兵打开门,把两颗人头供奉在灵前,将那碗冷酒洒在地上祭奠,说道:“哥哥,你的魂灵不远,早日升入天界吧!兄弟已经为你报了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天就把他们火化了。” 然后,他让土兵去楼上请邻居们下来,把王婆押到前面。武松拿着刀,提着两颗人头,再次对四位邻居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们四位高邻说。” 四位邻居拱手站立,齐声说道:“都头但说无妨,我们都听您的吩咐。”
武松说出的这几句话,使得他名垂千古,声名远扬。正是因为他的行为,让英雄好汉们相聚在山寨,同心奔赴水泊梁山。正所谓:古往今来,壮士们谈论英勇事迹,那些勇猛的强人都秉持着仗义忠诚的品质。究竟武松对四位邻居说了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