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韩文参大颠,东坡访玉泉。
僧来白马寺,经到赤乌年。
叶叶风中树,重重火里莲。
无尘心镜净,只此是金仙。
五台山的智真长老,在宋朝时堪称当世活佛,对过去未来之事了如指掌。几年前,他就知道鲁智深是个能了却尘缘、通达天命之人,只是其俗缘尚未尽,还需偿还杀生之债,所以让他到尘世中走这一遭。鲁智深本就有宿根,且有道心,如今生出了前来参禅、拜会本师的念头。宋江也一向心怀善念,时常受到点悟,因此便想与鲁智深一同去参拜智真长老。当时,众弟兄都想一同前往,宋江难以阻拦,便与军师吴用等人商议,决定除了信奉道教的公孙胜外,委托副先锋卢俊义掌管军马。考虑到四哨无人,便派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与卢俊义一同管理大队军马,让他们陆续先行出发。
宋江与众将只带着一千人马,跟随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他们先将人马屯扎在山下安营,随后派人上山通报消息。宋江等众弟兄纷纷脱去平日里的戎装铠甲,各自穿上随身的锦绣战袍,徒步上山。众人转到山门外,只听见寺内钟声敲响、鼓声齐鸣,众僧纷纷出来迎接,向前与宋江、鲁智深等人施礼。寺里有很多人认得鲁智深,又见整齐有序的一百多位头领跟着宋江,都惊叹羡慕不已。
堂头首座前来向宋江禀报说:“长老正在坐禅入定,无法前来迎接,将军请勿见怪,还望多多包涵!” 于是,请宋江等人先到知客寮内稍作休息。众人喝过茶后,侍者出来邀请道:“长老禅定刚结束,已在方丈等候,有请将军入内。” 宋江等一行一百多人,径直来到方丈,参拜智真长老。那长老急忙走下台阶迎接,将众人邀至上堂,相互施礼完毕。
宋江打量那和尚,见他年过六旬,眉发全白,骨格清奇,俨然一副从天台山方广寺出山高僧的模样。众人进入方丈之中,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然后焚香礼拜。一行众将也都依次拜完,鲁智深上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说道:“徒弟这一去数年,杀人放火,着实不易。” 鲁智深听后,默默无言。
宋江上前说道:“早就听闻长老品德高洁,只可惜我等俗缘浅薄,一直没有机会拜见尊颜。如今因奉诏破辽来到此地,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实在是平生一大幸事。智深和尚与我宋江结为兄弟后,虽然杀人放火,但忠心耿耿,从不伤害良善之人,善心始终未改。今日特带宋江等众弟兄前来参拜大师。” 智真长老说:“常有高僧到此,也常一起闲谈世事循环。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于心,深知众将重义气。我这弟子智深跟着将军,自然不会出错。” 宋江连连称谢。有诗为证:
谋财致命凶心重,放火屠城恶行多。
忽地寻思念头起,五台山上礼弥陀。
鲁智深拿出一包金银彩缎,供奉给本师。智真长老说:“我这弟子,此物从何而来?不义之财,我绝不敢接受。” 鲁智深禀报道:“这是弟子多次立功受赏积攒下来的,弟子自己用不上,特地拿来献给本师,充作寺院公用。” 长老说:“众人也难以消受,用这些为你购置一部经藏,以消灭罪恶,早日修成善果。” 鲁智深拜谢完毕。
宋江也取出金银彩缎,献给智真长老,长老坚决推辞不接受。宋江禀明说:“师父若不接纳,可让库司置办斋饭,供献本寺僧众。” 当天,众人便在五台山寺中留宿一夜,长老设素斋热情款待,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第二天,库司将斋饭准备妥当。五台寺中的法堂上钟声敲响、鼓声齐鸣,智真长老召集众僧,在法堂上讲法参禅。不一会儿,全寺众僧都身披袈裟、手持坐具,来到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及众头领,站立在两边。引磬声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导着长老登上法座。
智真长老登上法座后,先拈起一炷信香,祝祷赞道:“这一炷香,祈愿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与皇上齐眉举案,太子千秋万代,皇室金枝玉叶繁茂昌盛,文武官僚禄位同增,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 接着又拈起一炷信香:“愿今日的斋主身心安乐,寿命延长,仕途顺利,名垂千古!” 再拈起一炷信香:“愿如今国家安定、百姓康泰,年成丰收、五谷丰登,三教兴隆,四方宁静,诸事吉祥如意!” 祝祷赞毕,便在法座上坐下。两边众僧行过问讯礼,又都侍立一旁。
宋江上前拈香礼拜完毕,双手合十,靠近长老参禅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师父。” 智真长老问道:“有什么话要问老僧呢?” 宋江上前说:“请问师父,这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无际,人身极其渺小,生死却是头等大事。特来向禅师请教。” 智真长老随即念出一首偈语: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念完偈语,宋江礼拜后侍立一旁。众将都上前拈香礼拜,立下誓言:“只愿弟兄们同生同死,世世相逢!” 焚香完毕,众僧都退下,众人便被请去云堂内用斋。众人用完斋,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
到了晚上,众人闲聊时,宋江向长老请教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想跟随师父几日,让师父指点迷津,只是因统领大军,不敢久留。师父的语录,弟子实在难以领悟。如今拜别师父回京城,我们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还望师父明示,给予点化。” 智真长老命人取来纸笔,写下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
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好后,递给宋江说:“这关乎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密收藏,时间久了必然应验。” 宋江看了,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又对长老说:“弟子愚昧,不理解法语,恳请师父明白解释,以解我心中对前程凶吉的疑惑。” 智真长老说:“这是禅机隐语,你应自己参悟,不可明说,恐怕泄露天机。”
长老说完,唤过鲁智深到跟前说:“我的弟子,此去与你前程永别,正果即将降临。也给你四句偈语,你要牢记,终身受用。” 偈语是: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
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几遍,藏在身边,拜谢本师。智真长老说:“我的弟子要记住这些话,不要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说完,众人又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宋江、鲁智深及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走出寺院。智真长老与众僧都送到山门外,与他们道别。
且不说长老与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带领军马,火速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人迎接宋江众将,众人相互见礼。宋江便将在五台山众人参禅、立誓的事情,告诉了卢俊义等人,还拿出长老的禅语给卢俊义、公孙胜看,他们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萧让说:“禅机法语,平常人怎么能轻易领悟!” 众人都叹息不已。
宋江传令催促军马起程。众将接到命令,催促三军,朝着东京进发。在路上行了几天,五军前进到一个地方,名叫双林渡。宋江骑在马上正走着,抬头仰望天空,看见空中有几行南飞的大雁,不按次序,高低乱飞,都带着惊鸣的意思。宋江见了,心中疑惑,觉得此事怪异。又听到前军传来喝彩声,便派人去询问缘由。不一会儿,飞马回报说,原来是浪子燕青刚开始学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命中,就在这片刻之间,射下了十几只鸿雁,所以众将惊叹不已。
宋江让人叫燕青飞马前来。只见燕青头戴白范阳遮尘毡笠儿,身穿鹅黄丝衲袄,骑着一匹五明红沙马,身背弯弓,腰间插箭,飞马而来,背后的马上还捎带着几只死雁,前来拜见宋江。燕青下马离鞍,站在一旁。宋公明问道:“刚才是你在射雁吗?” 燕青回答道:“小弟刚开始学弓箭,看见空中群雁飞来,就随意射了几下,没想到箭箭都射中,误射了十几只雁。”
宋江说:“作为军人,学习射箭是分内之事。能射中目标,是你的本事。我想这大雁为了避暑御寒,离开天山,衔着芦草飞越边关,到江南温暖的地方觅食稻粱,初春才返回。这大雁乃是仁义之禽,它们有时数十只,有时三五十只一群,彼此谦让,年长的在前,年幼的在后,依次飞行,不逾越同伴。晚上歇息时,也有轮流放哨的。而且雄雁若失去雌雁,雌雁若失去雄雁,至死都不会再配对,始终坚守情意。这大雁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全:在空中远远看见死雁,都有哀鸣之意,对失伴的孤雁,也不会侵犯,这是仁;一旦失去配偶,至死不再配对,这是义;依次飞行,不超越前后次序,这是礼;预先躲避鹰雕,衔芦草过关,这是智;秋天往南飞,冬天往北归,从不违背时节,这是信。这样五常具备的禽鸟,怎么忍心伤害它们呢!天上一群鸿雁相互呼唤着飞过,就如同我们弟兄一般。你却射下了那几只,就好比我们弟兄中少了几个,大家心里会怎么想?兄弟今后不可再伤害这种有仁义之礼的禽鸟。”
燕青听后,默默无语,后悔不已。宋江心中有所感触,在马上随口吟诵了一首诗: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宋江吟诗完毕,不知不觉自己心中也十分凄惨,睹物伤情。当晚,大军在双林渡口屯兵。宋江在营帐中,又因燕青射雁之事感叹不已,心中烦闷,让人取来纸笔,作了一首词:
“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 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
宋江写好词后,递给吴用和公孙胜看。词中的意境,满是悲哀忧戚的思绪。宋江的心中也因此郁郁不乐。当晚,吴用等人摆下酒菜,大家一同畅饮,直到酩酊大醉才罢休。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亮,众人纷纷上马,向南前行。此时正值暮冬时节,一路上景色萧条,尽显凄凉。宋江在途中,心中始终萦绕着愁绪。就这样,他们一路兼程,没过多久,便回到了京师,将兵马屯驻在陈桥驿,等候着朝廷的圣旨。
且说宿太尉和赵枢密率领的中军人马率先入城。宿太尉和赵枢密向天子奏明了宋江等人的赫赫战功,报告说宋先锋等各路将领已经班师回京,此刻已到关外。赵枢密还启奏天子,详述了宋江等将领在边庭征战的劳苦。天子听后,对他们大加称赞,随即传下圣旨,命令黄门侍郎宣宋江等人进宫面圣,还特别指示他们要披挂整齐后入城。
再说宋江等一众将领,将兵马屯驻在陈桥驿,静静等候宣诏入朝。黄门侍郎传达圣旨,要求宋江等一百零八员将领,都要身着自己的戎装,腰束革带,头戴头盔,身披铠甲,外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入宫,到文德殿朝见天子。众人进宫后,向天子行叩拜大礼,高呼万岁。
皇上看着宋江等将领个个英雄不凡,都身着锦袍金带,只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和武松穿着各自原本的服饰。天子心中十分高兴,说道:“朕深知你们出征劳苦,在边塞尽心尽力,不少人还受了伤,朕实在是忧虑心疼。” 宋江再次叩拜奏道:“这都仰仗圣上洪福齐天,使得边庭安宁。臣等众将,虽有受伤的,但都无大碍。如今塞外已经投降,这实在是陛下仁爱施育的结果。” 宋江再次叩拜谢恩。
天子特意命令省院等官员商议对众人的封爵之事。太师蔡京和枢密童贯商议后奏道:“如今四方尚未安宁,不宜进行升迁。暂且加封宋江为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式担任皇城使;副先锋卢俊义加封为宣武郎,带御器械,担任行营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将领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将领加封为偏将军;同时支给金银,赏赐三军将士。” 天子批准了他们的奏议,并且敕令省院众官,为宋江等人加封爵禄,发放赏赐。宋江等人在文德殿叩头谢恩。
天子命令光禄寺大摆御宴。这御宴究竟如何奢华呢?且看:宝鼎中焚着香烟,金瓶里插着鲜花。挂着虾须织锦的帘栊,悬着翡翠销金的帐幕。武英宫里,屏帏上画着舞鹤飞鸾;文德殿中,御座上描绘着盘龙走凤。孔雀屏风展开,摆放着华美的筵席,君臣共享欢乐;芙蓉褥垫铺陈,设下御宴,文武官员一同欢庆。珊瑚碟中盛着仙桃异果,玳瑁盘中摆放着凤髓龙肝。鳞鳞的脍肉切得如银丝般细,细细烹煮的茶如同玉蕊般精致。七珍镶嵌的筷子,好似碧玉琉璃般温润;八宝装饰的汤匙,宛如红丝玛瑙般艳丽。玻璃碗中,满泛着马乳羊羔美酒;琥珀杯里,浅酌着瑶池玉液琼浆。整个殿内金花翠叶交相辉映,筵席上铺满了锦绣绮罗。仙音院吟唱着新词,教坊司吹奏弹唱着歌曲。众多美味在金鼎中烹煮,无数香醇美酒从玉壶中倾泻而出。黄金殿上,君王亲自赐下紫霞杯;白玉阶前,臣子承蒙恩赐,畅饮御酒。将军们在边塞长久劳心,今日班师回朝朝拜圣主。佳人齐贺太平盛世的曲调,画鼓频繁敲响得胜回朝的节奏。
当日,天子亲自赐下御宴,宴罢,又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等人的赏赐,都从内府支取。宋江与众将谢恩后,走出宫禁,来到西华门外,上马返回军营。一众将领出城后,径直回到行营安歇,等候朝廷的调遣任用。
第二天,公孙胜来到行营的中军帐内,向宋江等人行了稽首礼,然后对宋江说道:“之前我的师父罗真人曾嘱咐我,我也提前跟兄长您说过,让我在送兄长回到京师之后,就回山中学道。如今兄长已经功成名就,我也不便再久留。今日就拜别兄长,辞别众位兄弟,马上回山,跟随师父学道,侍奉老母,安度余生。”
宋江听公孙胜提起之前的话,不好反悔,不禁潸然泪下,对公孙胜说:“我想起昔日弟兄们相聚,就像鲜花刚刚绽放般美好;如今弟兄们分别,却如鲜花凋零般令人伤感。我虽不敢违背你之前的话,但心中实在不忍与你分别!” 公孙胜说:“如果我半途抛弃兄长,那就是我寡情薄意。如今兄长功成名遂,而我志不在此。兄长只能勉强答应了。” 宋江再三挽留,但公孙胜心意已决,无法改变。于是,宋江设下筵席,让众弟兄为公孙胜送行。筵席上,众人举杯,都不禁叹息,人人落泪。大家纷纷拿出金帛送给公孙胜作为路费,公孙胜推辞不受,可众弟兄还是坚持把金帛打包装进了他的包裹。第二天,众人相互道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起包裹,向大家行了个稽首礼,便向北踏上了归程。宋江接连几天思念公孙胜,泪如雨下,心情十分低落。有诗为证:
数年相与建奇功,斡运玄机妙莫穷。
一旦浩然思旧隐,飘然长往入山中。
此时,正旦节临近,各位官员都在准备朝贺。蔡太师担心宋江等人都来朝贺,天子见了,必定会重用他们。于是,他立刻奏明天子,天子降下圣旨,派人阻拦,只让有官职在身的宋江和卢俊义随班朝贺,其余出征的官员,因为都是平民身份,担心惊扰圣驾,一律免礼。
正旦那天,天子临朝,百官前来朝贺。宋江和卢俊义都身着公服,在待漏院等候早朝,然后随班行礼。天子殿上,官员们头戴簪缨,腰束玉带,一片文武大臣的庄重景象。这一天,天子驾临紫宸殿,接受百官的朝拜。朝拜结束后,宋江和卢俊义随班叩拜,只能站在两班官员的下方,无法上殿。他们仰头观看殿上,只见官员们头戴玉簪,脚穿珠履,身着紫绶金章,纷纷向天子敬酒祝寿。从天亮一直到中午,他们才得以领受谢恩的御酒。百官朝散,天子起驾回宫。
宋江和卢俊义走出内宫,脱下公服和幞头,上马回到军营,脸上带着忧愁和惭愧的神色。吴用等人迎了上来。众将见宋江面带忧容,心情烦闷,都前来贺节。一百多人行过礼后,站在两边,宋江低头不语。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为何如此愁闷?” 宋江叹口气说:“我想我生来八字浅薄,命运坎坷。破辽时受了那么多苦,如今却连累众弟兄无功而返。我官职低微,因此心中烦闷。” 吴用回答道:“兄长既然知道命运尚未通达,又何必不开心呢?万事早已注定,不必太过忧虑。”
黑旋风李逵说道:“哥哥真是想不开!当初在梁山泊的时候,不受任何人的气,可如今却今天要招安,明天要招安,好不容易讨得招安了,却又惹来烦恼。如今兄弟们都在这里,不如再回梁山泊去,那才快活呢!” 宋江大声喝道:“你这黑厮又来无理取闹!如今我们都是国家的臣子,是朝廷的良臣。你这小子不懂道理,竟然还想着造反!” 李逵又回应道:“哥哥不听我的,以后有的气受!” 众人都笑了起来,然后纷纷捧酒为宋江祝寿。这一天,大家一直饮到二更时分,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宋江带领十几骑人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以及省院官员各处贺节。他们在城中往来,引得众多百姓观看。有人将此事告知了蔡京。第二天,蔡京奏明天子,天子传旨让省院出榜文进行禁约,并在各城门上张挂:“但凡有出征的官员、将军和头目,只允许在城外下营屯扎,等候调遣;没有上司的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有违抗,定按照军令治罪。” 随后,差人带着榜文,直接来到陈桥门外张挂。有人看到后,立刻跑来报告宋江。宋江听后,心中更加愁闷;众将得知此事,也都十分焦躁,很多人心中都有了反意,只是碍于宋江的缘故,没有行动。有诗为证:
圣主为治本无差,胡越从来自一家。
何事人行谬计,不容忠义入京华。
且说水军头领特地请来军师吴用商议事情。吴用来到船中,见到李俊、张横、张顺以及阮家三兄弟。他们一起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堵塞了贤能晋升的道路。俺哥哥破了大辽,却只得了个皇城使的官职,而且我们众人都没有得到升赏。如今朝廷还贴出榜文,禁止我们入城。我看那伙奸臣,渐渐想要拆散我们弟兄,把我们各自调开。现在请军师拿个主意;要是和哥哥商量,他肯定不肯。我们就在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落草为寇倒还痛快。”
吴用说:“宋公明兄长断然不会同意,你们白费力气。箭不出手,弓就会折断。自古说蛇无头就无法前行,我怎么敢擅自做主呢?这话必须哥哥同意才行;他要是不肯做主,你们想反,也反不出去。” 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做主,都沉默不语,没了主意。
吴用回到中军寨中,与宋江闲聊,谈论起军情。吴用说道:“兄长从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众多弟兄也都过得快活自在。如今接受招安,成为国家臣子,却没想到反倒受到诸多拘束,才能得不到施展。弟兄们心中都有些怨言。” 宋江听后,惊讶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吴用说:“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还用多说吗?古人讲:富贵,是人所向往的;贫贱,是人所厌恶的。通过观察人的神情气色,就能知晓其内心想法。” 宋江说:“军师,倘若有弟兄们起了异心,我愿死在九泉之下,忠心绝不变改!”
第二天一早,宋江召集诸将,商议军机大事,大小将领都来到帐前。宋江开口说道:“我本是郓城的一个小吏,还犯过大罪,全靠诸位弟兄扶持,尊我为首领,如今才成为朝廷臣子。自古就有‘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的说法。虽说朝廷出了榜文禁止我们随意入城,这也是合理的。你们各位将士,没有缘由不能进城。我们当中有很多来自山间林下的鲁莽军汉,倘若因此惹出事情,必然会依法论处,那样就坏了我们的名声。如今不让我们进城,反而是件好事。你们众人要是嫌弃受拘束,只要有异心,就先砍了我的首级,然后你们自行行事;不然,我也没脸活在世上,必定自刎而死,任由你们去做!” 众人听了宋江这番话,都落下泪来,立下誓言后才散去。有诗为证:
堪羡公明志操坚,矢心忠鲠少欹偏。
不知当日秦长脚,可愧黄泉自刎言。
从这之后,宋江和诸将无事便不再进城。很快上元节到了,按照东京的惯例,会大肆张挂灯火,庆祝元宵佳节,各路都布置花灯,在各个衙门点亮。
且说宋江营内,浪子燕青和乐和商议:“如今东京点亮华灯,举办灯戏,庆祝丰年,皇上与百姓一同欢庆。我们俩换身衣服,悄悄进城去看看,看完就回来。” 这时,有人说道:“你们去看灯,也带上我呗!” 燕青一看,原来是黑旋风李逵。李逵说:“你们瞒着我商量去看灯,我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 燕青说:“带你去倒也无妨,只是你这性子不好,肯定会惹出事来。如今省院出了榜文,禁止我们进城。要是带你进城看灯,惹出祸端,就正好中了省院的计谋。” 李逵说:“我这次保证不再惹事,全都听你的。” 燕青说:“明天我们换好衣巾,打扮成客人的样子,一起进城。” 李逵听了,十分高兴。
第二天,燕青和李逵都打扮成客人模样,准备妥当后,燕青便带着李逵一同进城。没想到乐和早已和时迁先一步入城了。燕青摆脱不开李逵,只好和他一起进城看灯。他们不敢从陈桥门进城,便绕了个大圈子,从封丘门入城。两人手挽着手,朝着桑家瓦子走去。来到瓦子前,听到勾栏内锣声响起,李逵非要进去,燕青只好和他在人丛中挤进去。他们听到台上正在说评话,讲的是《三国志》中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
当时,关云长左臂中箭,箭毒深入骨头。医生华佗说:“若要消除这箭毒,需立一根铜柱,上面放置铁环,将手臂穿过去,用绳索拴牢,割开皮肉,刮去骨头三分,去除箭毒,再用油线缝合,外用敷药贴上,内服长托之剂,不过半月,便可恢复如初,只是这治疗极为困难。” 关公大笑道:“大丈夫连生死都不惧,何况一只手?不用铜柱铁环,现在就割,又有何妨!” 随即让人取来棋盘,与客人下棋,伸出左臂,让华佗刮骨取毒,他面不改色,还和客人谈笑自如。
正说到这里,李逵在人丛中高声喊道:“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子!”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看向李逵。燕青赶忙阻拦道:“李大哥,你怎么这么粗鲁!在这勾栏瓦舍里,怎么能这么大惊小怪地喊叫!” 李逵说:“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喝彩。” 燕青拉着李逵就走。
两人离开桑家瓦子,转过串道,只见一个汉子正飞砖扔瓦,去砸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喊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已经散了两次,还不肯还钱,反倒来砸我家。” 黑旋风听了,路见不平,就要上前劝解。燕青拼命抱住他。李逵睁大眼睛,一副要和人厮打的样子。那汉子说:“我和他有债务纠纷,来讨钱,关你什么事?马上我要跟着张招讨去江南出征了,你别惹我。到了那里也是死,要打就和你打,死在这里,好歹还能有口好棺材。” 李逵问:“什么去江南出征?我怎么没听说点军调将的消息。” 燕青赶忙劝开了这场争斗,两人手挽着手,转出串道,离开小巷,看到一个小茶肆,便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喝茶。
他们对面坐着一位老者,老者邀请他们一起喝茶,闲聊起来。燕青问道:“请问老人家,刚才巷口那个军汉打架,他说要跟着张招讨去江南,马上就要出征了。请问到底是要去哪里出征?” 老人说:“客人你们不知道。如今江南的草寇方腊造反了,占据了八州二十五县,从睦州开始,一直到润州,还自称为一国,很快就要来攻打扬州了。所以朝廷已经派了张招讨、刘都督去围剿。”
燕青和李逵听了这话,急忙付了茶钱,离开小巷,径直奔出城,回到营中,向军师吴学究报告了此事。吴用听后,心中十分高兴,便来向宋先锋说明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派张招讨领兵的消息。宋江听后说:“我们这些军马和将领,在这里闲居,实在不合适。不如派人去告知宿太尉,让他在天子面前保奏,我们情愿起兵,前去征讨。” 当时,宋江召集诸将商议,众人都很高兴。有诗为证:
屏迹行营思不胜,相携城内看花灯。
偶从茶肆传消息,虎噬狼吞事又兴。
第二天,宋江换了身衣服,带着燕青,亲自去说这件事。他们径直进城,来到太尉府前下马。正好太尉在府中,宋江让人进去通报,太尉得知后,马上让人请他们进去。宋江来到堂上,再次叩拜请安。宿太尉问:“将军为何换了衣服前来?” 宋江禀报道:“最近因为省院出了榜文,但凡出征的官军,没有奉命呼唤,不敢擅自进城。今日小将私下前来,向恩相禀告。听说江南方腊造反,占据州郡,擅自更改年号,已经侵犯到润州,很快就要渡江来攻打扬州。宋江等人马长期闲置,在这里屯扎不合适。我们情愿率领兵马,前去征剿,尽忠报国,希望恩相能在天子面前奏明此事!”
宿太尉听了,十分高兴,说:“将军的话,正合我意。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下官一定全力保奏,有何不可!将军请回,明天一早我就上奏天子,你们必定会得到重用。” 宋江辞别太尉,回到营寨,将此事告知众弟兄。
却说宿太尉第二天早朝进宫,看到天子正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商议事情,正说着江南方腊闹事,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如此造反,自称为尊,眼下很快就要进犯扬州。天子说:“已经命令张招讨、刘光世去征讨,还没有消息。” 宿太尉越班奏道:“想来这草寇已成大患,陛下已派张总兵、刘都督,再加上破辽得胜的宋先锋,让这两支军马作为前部,前去剿灭,必定能立大功。” 天子听了,十分高兴:“卿所说的,正合朕意。” 急忙命令使臣宣省院官听圣旨。
当下,张招讨、从参谋、耿参谋也一同保奏,请求调宋江这一干人马作为前部先锋。省院官来到殿上,领了圣旨,随即宣取宋先锋、卢先锋,到披香殿下朝见天子。两人行过叩拜大礼后,天子降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方腊正先锋;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各赐金带一条,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彩缎二十五表里。其余正偏将佐,各赐缎匹银两,等立了功,按照功劳升赏,加授官爵。三军头目,也都赐给银两,都在内府支取。限定时间,马上出师起行。
宋江、卢俊义领了圣旨,便辞别天子。皇上说:“你们当中,有个能镌刻玉石印信的金大坚,还有个能识别良马的皇甫端,留下这两人,在朕身边听用。” 宋江、卢俊义领旨,再次叩拜,仰望天子容颜,谢恩后出了内宫,上马回营。
宋江和卢俊义两人骑马并行,满脸欢喜。出了城,只见街市上有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两根巧棒,中间穿着小绳索,用手一牵动,那东西就发出声响。宋江见了,不认识,便让军士叫那汉子过来,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回答:“这是胡敲。用手牵动,自然会发出声音。” 宋江便作了一首诗: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
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处谩徒劳。”
宋江在马上对卢俊义笑着说:“这胡敲就好比你我,空有冲天的本事,要是没人提携,怎么能施展抱负、声名远扬呢。” 说着,让左右取来些碎银,赏给那摆弄胡敲的人,让他离开了。两人继续并马闲聊。宋江意犹未尽,又在马上作了一首诗:
“玲珑心地最虚鸣,此是良工巧制成。
若是无人提挈处,到头终久没声名。”
卢俊义说:“兄长为何说这样的话?以我们的学识,就算不比古今名将差,可要是没有真本事,就算有人提携,又有什么用呢?” 宋江说:“贤弟这话就错了!我们要是没有宿太尉全力保奏,怎么能得到天子重用,声名远扬呢?做人不能忘本!” 卢俊义自觉失言,不敢再回话。
燕青和李逵回到营寨后,宋江和卢俊义升帐就座。随后,他们立刻召集各位将领,大家齐心协力,纷纷收拾好鞍马和衣甲,全身心投入到准备出征方腊的各项事宜中。
第二天,宋江等人从内府领来赏赐的缎匹和银两,将这些财物一一分发给各位将领以及三军的头目。之后,宋江便安排金大坚和皇甫端前往御前听候差遣。与此同时,宋江一方面调拨战船先行出发,命令水军头领各自去整顿篙橹、风帆,驾驶战船朝着大江方向进发;另一方面,他传令给马军头领,让他们仔细整理好弓箭、枪刀以及衣袍铠甲。就这样,水陆两路齐头并进,船只和骑兵一同前行,众人做好了一切准备,即将踏上征程。
然而,就在这时,蔡太师派府里的下人来到军营,指名索要圣手书生萧让。第二天,王都尉亲自前来,向宋江求取铁叫子乐和,只因听闻乐和擅长歌唱,想让他到自己府中听用。宋江无奈,只得答应。于是,又赶忙将萧让和乐和二人送走。
接连失去了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这四位弟兄,宋江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郁郁寡欢。他与卢俊义仔细商议后,最终定下了出征的各项事宜,向全军发布号令,紧锣密鼓地筹备出师。
且说江南方腊的起义活动由来已久,历经岁月逐渐发展壮大,没想到竟成就了如此庞大的势力。方腊原本是歙州山中的一名樵夫,有一次,他到溪边洗手,在水中看到自己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从那以后,他便向旁人宣称自己有天子的福分,进而发动了造反。
他在清溪县内的帮源洞中,大兴土木,建造起宝殿、内苑和宫阙,在睦州和歙州也分别设有行宫。不仅如此,他还设立了文武官职,组建了台省院等各级机构,朝廷内外的大臣一应俱全。睦州就是如今的建德,宋朝时改称为严州;歙州就是如今的婺源,宋朝时改称为徽州。方腊的势力范围从这里一路扩张,直至占据了润州,也就是现在的镇江。他总共占据了八州二十五县。这八州分别是:歙州、睦州、杭州、苏州、常州、湖州、宣州、润州。而这二十五县,都归属于这八州管辖。在当时,嘉兴、松江、崇德、海宁都只是县治。
方腊自封为国主,建立了完备的三省六部台院等官制体系,其规模和实力不容小觑,绝非那些啸聚山林的小股势力所能比拟。原来,方腊的崛起竟与天书和《推背图》中的预言不谋而合。《推背图》中说道:“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 这里的 “十千” 指的就是 “万”,在 “万” 字头上加一点,便是 “方” 字;“冬尽” 对应的是 “腊” 字;“称尊” 则意味着南面为君。这些恰好都对应了 “方腊” 二字。他占据了江南八郡,其势力之庞大,与辽国相比,也不遑多让。
再说宋江选定了出师的日子,与省院的各位官员一一辞别。宿太尉和赵枢密亲自前来送行,还犒赏了三军将士。水军头领早已率领战船从泗水进入淮河,朝着淮安军坝进发,准备在扬州会合。宋江和卢俊义向宿太尉、赵枢密致谢后,便踏上了征程。他们将军马分成五队,沿着旱路向扬州进发。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前军很快就抵达淮安县并在此屯扎下来。
淮安县的官员早已准备好筵席,迎接宋先锋的到来。他们将宋江请进城中,热情款待,并忧心忡忡地诉说:“方腊的贼兵势力极为浩大,切不可轻视。前方就是扬子大江,江水浩浩荡荡,长达九千三百多里,奔腾着流入大海,这可是江南最为险要的隘口。隔江相望的就是润州,如今由方腊手下的枢密吕师囊以及十二个统制官驻守在江岸。如果不能先拿下润州作为据点,实在难以抵御方腊的进攻。”
宋江听后,立即请来军师吴用,一同商讨应对的良策。如今面前有大江阻隔,究竟该如何渡江呢?回想破辽国时,走的都是旱路,水军头领们没能立下战功。而此次要渡江南征,必须依靠水军的船只才行。吴用沉思片刻后说道:“扬子江中有金、焦二山,紧靠着润州城郭。我们可以派几位弟兄前去探路,打听隔江的消息,看看用何种船只能够顺利渡江。”
宋江当即传令,召集水军头领前来听令:“你们众位弟兄,谁愿意为我先行探路,打听隔江的消息?同时,想想有什么良策能够顺利进兵?” 话音刚落,只见帐下有四员战将挺身而出,他们纷纷表示愿意前往。
正是这几个人前去探路,引发了后续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战事。这一去,注定会让横尸堆积得像北固山一样高,流淌的鲜血将扬子江染成赤红色。润州城内,必将鬼哭狼嚎;金山寺中,也会天翻地覆。最终,大军将飞渡乌龙岭,战舰将平吞白雁滩。究竟宋江的军马将如何征讨方腊,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京师留下四员将佐:
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
辞别归山一员将佐:
公孙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