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满庭芳》词云:罡星起河北,豪杰四方扬。五台山发愿,扫清辽国转名香。奉诏南收方腊,催促渡长江。一自润州破敌,席卷过钱塘。抵清溪,登昱岭,涉高冈。蜂巢剿灭,班师衣锦尽还乡。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诳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梦,令人泪两行。
话说宋江衣锦还乡,扫墓之后回到京城。他从郓城县出发,回到东京,与众多弟兄相聚。宋江让大家各自收拾行装,准备前往任职之地。这时,神行太保戴宗前来探望宋江,两人坐下闲聊。忽然,戴宗站起身来说道:“小弟承蒙圣上恩典,被任命为兖州都统制。如今我情愿交还官诰,想去泰安州岳庙里,陪着僧人清闲度日,了此一生,这实在是我的万幸。” 宋江问道:“贤弟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戴宗回答:“兄弟我夜里梦到崔府君召唤,因此便生出了这片善心。” 宋江说:“贤弟生来就是神行太保,日后必定会成为岳府的灵聪之神。” 两人就此分别之后,戴宗交还了官诰,前往泰安州岳庙,在那里陪堂出家。他每日都殷勤地供奉圣帝香火,虔诚无比,从不疏忽。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戴宗安然无恙,他请来众位道伴,与他们一一告别,随后大笑而逝。后来,戴宗在岳庙里多次显灵,当地的州人以及庙祝,便依照他的模样在庙里塑造了神像,那神像的胎骨据说就是他的真身。
阮小七接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前往盖天军担任都统制一职。然而,没过几个月,大将王禀、赵谭因怀恨阮小七在帮源洞时对他们的辱骂,便多次在童枢密面前诉说阮小七的过错,声称:“他曾穿过方腊的赭黄袍,佩戴龙衣玉带,虽说只是一时玩笑,但终究是有了谋逆之心。” 他们还说:“况且盖天军地处偏僻,百姓粗蛮,阮小七必定会在那里造反。” 童贯将此事告知蔡京,蔡京又奏明天子。天子降下圣旨,行文到盖天军,追夺了阮小七的官诰,让他重新成为普通百姓。阮小七得知后,心里反倒欢喜,他带着老母亲回到梁山泊石碣村,依旧以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一直到六十岁寿终正寝。
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交还官诰去求清闲,又听说朝廷追夺了阮小七的官诰,只因阮小七戴了方腊的平天冠,穿了龙衣玉带,被认为有造反的意图,因而被罚为庶民。柴进心想:“我也曾在方腊那里做过驸马,倘若日后奸臣们知道了,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责备下来,追了我的诰命,我岂不是要受辱?倒不如趁早自我反省,免得遭受玷辱。” 于是,柴进便假称自己患有风疾,时常发作,无法胜任官职,情愿交还官诰,回乡务农。他辞别众官,回到沧州横海郡,做回普通百姓,自在地生活。突然有一天,柴进无疾而终。
李应被任命为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后,听闻柴进求闲离去,他也思量着,便假称自己风瘫,无法继续为官。他向省院申报,缴纳了官诰,回到故乡独龙冈村中生活。后来,他与杜兴一起成为当地的富豪,两人都得以善终。
关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很得军心,众人都对他钦佩有加。一天,关胜操练军马回来,因喝得大醉,不慎失足落马,结果患病身亡。
呼延灼担任御营指挥使,每日跟随皇帝操练军备。后来,他率领大军与大金兀术四太子交战,出征杀到淮西时不幸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来跟随刘光世打败大金,一路做到太平军节度使。
花荣带着妻子、妹妹,前往应天府赴任。吴用向来单身,只带了随行的安童,前往武胜军任职。李逵也是独自带着两个仆从,前往润州赴任。为什么这里只说这三个人到任的情况,而其他将领都讲了最终的结局呢?因为这七位正将,之后不会再与其他人相见,所以先交代了他们的结局。而后面这五位正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还有相聚的时候,因此暂且没有把他们的结局说绝,后面自然会讲到。有诗为证:
百八英雄聚义间,东征西讨日无闲。
甫能待得功成后,死别生离意莫还。
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将赏赐给诸将的物品全部分派妥当,让他们各自前往任职之地。那些为国事牺牲的正将,他们的家眷人口,都领取到了朝廷恩赐的钱帛金银,并且都被送回故乡,任其自行安排生活。还有现在留在京城的偏将十五员,除了宋江的弟弟宋清回乡务农之外,杜兴已经跟随李应还乡;黄信依旧在青州任职;孙立带着兄弟孙新、顾大嫂以及家眷,照旧在登州任职;邹润不愿为官,回到登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回到北京做普通百姓;裴宣与杨林商议后,回到饮马川,接受职务后过着清闲的日子;蒋敬思念故乡,愿意回到潭州做普通百姓;朱武一直跟随樊瑞学习道法,两人成为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奔公孙胜出家,以度过余生;穆春回到揭阳镇的家乡,后来成为良民;凌振的炮手技艺非凡,依旧在火药局为御营效力。原来留在京师的偏将五员,安道全被朝廷召回京城,在太医院担任金紫医官;皇甫端继续担任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经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任职,做门馆先生;乐和在驸马王都尉府中,一直清闲自在,终身快乐。这些暂且不提。
且说宋江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往任职之地。卢俊义没有家眷,只带了几个随行的仆人,朝着庐州而去。宋江谢恩辞朝,告别省院的诸位官员,带着几个家人仆从,前往楚州赴任。众人就此分别,各自散去,这里也不再赘述。
且说宋朝从太宗继承太祖帝位的时候起,就曾立下誓愿,这也导致了朝代中奸臣当道,局势不清明。到了徽宗天子时期,天子虽然至圣至明,却不料奸臣把持朝政,谗佞之臣专权,忠良之士遭受迫害,实在令人怜悯。当时,蔡京、童贯、高俅、杨戬这四个奸臣,扰乱天下,危害国家、家庭和百姓。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看到天子隆重赏赐宋江等这伙将校,心中极为不满。两人私下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都是我们的仇人,如今反倒让他们成了有功之臣,受到朝廷如此优厚的赏赐,还让他们上马能管军,下马能管民。我们这些省院的官僚,岂不是要被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杨戬说:“我有一计,先对付卢俊义,这样就等于斩断了宋江的一只臂膀。这人十分英勇,要是先对付宋江,他一旦知晓,必定会引发变故,反倒惹出一场大麻烦。” 高俅问:“愿闻你的妙计是什么。” 杨戬说:“找几个庐州的军汉,让他们到省院去告发卢安抚招军买马,囤积粮草,意图造反,然后将状子呈到太师府启奏,这件事连蔡太师也瞒着。等太师奏明天子,请求圣旨定夺,再派人把卢俊义骗到京师。等皇上赐御食给他,在里面下些水银,损伤他的腰肾,让他无法行动,就成不了大事了。再派天使赐御酒给宋江喝,酒里也下慢性毒药,不出半个月,他必定性命不保。” 高俅称赞道:“此计甚妙。” 有诗为证: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定下计策后,便派心腹寻觅到两个庐州当地人,给他们写好状子,让他们去枢密院告发卢安抚在庐州正在招军买马,囤积粮草,企图造反,还派人时常前往楚州,与安抚宋江勾结,准备起义。枢密院的童贯,也与宋江等人有仇,当即收下了原告的状子,直接呈到太师府启奏。蔡京看到申文后,便召集官员商议。此时高俅、杨戬都在场,四个奸臣定下计策,带着原告入宫启奏天子。上皇说:“朕想宋江、卢俊义,破大辽,收方腊,手握十万兵权,都没有生出歹心,如今已经弃邪归正,怎么会背叛朝廷呢?寡人不曾亏待他们,他们怎敢叛逆?此事必有蹊跷,不知真假,难以轻信。” 这时高俅、杨戬在一旁奏道:“圣上的想法固然仁爱,但人心难测,想必是卢俊义嫌官职卑微,心中不满,又生出反意,幸好被人察觉。” 上皇说:“可以把他叫来,让寡人亲自审问,取得他的真实口供。” 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犹如猛兽,难以保证他的心思。倘若惊动了他,他必定会逃走,这样就麻烦了,日后再想抓捕就难了。只能把他骗到京师,陛下亲自赐他御膳御酒,用圣言安抚他,观察他的虚实动静。如果没有造反之意,就不必追究,也能彰显陛下不辜负功臣的心意。” 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派一名使者前往庐州,宣召卢俊义回朝,称有重要事务委派。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都出城迎接,使者径直来到州衙,宣读圣旨完毕。
长话短说。卢俊义接到圣旨宣召他回朝的消息,便与使者一同离开了庐州,踏上前往京城的路程。一路上,他们顺利抵达,很快便到了东京皇城司前歇脚。第二天一大早,卢俊义来到东华门外,等候早朝。这时,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以及太尉高俅、杨戬,引领着卢俊义来到偏殿,朝见上皇。卢俊义行完叩拜大礼后,天子说道:“寡人一直想见你一面。” 接着又问:“你在庐州还过得安稳吗?” 卢俊义再次叩拜,回奏道:“托圣上洪福,庐州那里的军民都平安顺遂。” 上皇又跟他聊了些家常闲话。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中午,尚膳厨官上奏说:“御膳已经备好,不敢擅自呈上,请陛下指示。” 此时,高俅和杨戬早已暗中将水银放进了御膳里,随后将御膳摆放在御案之上。天子当着众人的面,将御膳赏赐给卢俊义,卢俊义恭敬地拜谢后享用了。上皇安抚他说:“你回到庐州,一定要尽心尽力安抚军士,不要心生其他想法。” 卢俊义叩头谢恩,随后离开朝堂,返回庐州,他全然不知四个奸臣已经设下了谋害他的毒计。高俅和杨戬相视一笑,说道:“这下大事成了。” 有诗为证:
奸贼阴谋害善良,共为谗语惑徽皇。
潜将鸩毒安中膳,俊义何辜一命亡。
再说卢俊义连夜赶回庐州,却感觉腰肾疼痛难忍,连行动都变得困难,无法骑马,只能乘船返回。当船行至泗州淮河时,命运的劫数降临。当晚,卢俊义喝醉了酒,想到船头上透透气,却没想到体内的水银下坠到腰胯和骨髓之中,导致他站立不稳,再加上酒后脚步虚浮,一个不慎,便落入了淮河深处,溺水身亡。可怜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就这样冤屈地成了水中的冤魂!随从们打捞起他的尸首,准备好棺椁,将他安葬在泗州高原的深处。本州的官员将此事写成文书,上报给省院,这暂且不提。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戬这四个奸臣,商量妥当后,拿着泗州上报的文书,在早朝时奏明天子:“泗州发来文书,说卢安抚在淮河行船时,不幸坠水身亡。臣等省院不敢不向陛下奏明。如今卢俊义已死,只是担心宋江心里起疑,再生出其他事端。恳请陛下圣明,可派遣天使带着御酒前往楚州赏赐给宋江,以此安抚他。” 上皇听后,沉思了许久,想要不准奏,却又不知宋江心里到底怎么想;若准奏,又实在担心会害了人。最终,上皇无奈,还是被奸臣们的谗言迷惑,他们巧舌如簧,花言巧语,软磨硬泡,上皇一一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于是,上皇命人准备了两樽御酒,派遣一名天使,限期前往楚州。很明显,这个使臣也是高俅、杨戬两个奸臣的心腹之人。只能说这是天数注定,宋公明命中该当丧命,没想到奸臣们在御酒里下了慢性毒药,然后让天使带着御酒,径直前往楚州。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担任安抚使,兼管总领兵马以来,爱护军士,体恤百姓,百姓们尊敬他如同父母,军校们敬仰他就像神明。衙门里讼事清平,各项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人心归服,军民都对他钦佩有加。宋江到任后,时常出城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地方,名叫蓼儿洼。那里四面都是水港,中间有一座高山。山上风景秀丽,松柏郁郁葱葱,风水极佳,和梁山泊颇为相似。虽然地方不大,但山峰环绕,地势犹如龙虎盘踞,峰峦曲折有致,坡阶台砌整齐,四周港汊纵横,前后湖荡相连,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水浒寨。宋江看了,心里十分欢喜,暗自想道:“如果我死后能葬在此处,倒也算是个不错的阴宅。” 所以,只要一有闲暇,他就常来这里游玩,以此消遣娱乐。
长话短说。宋江到任将近半年,时值宣和六年初夏的初旬,忽然听说朝廷派使者送来御酒,他便和众人出城迎接。回到官署后,宣读圣旨完毕,天使捧着御酒,让宋安抚饮用。宋江也端起御酒,回敬天使,天使推辞说自己向来不会饮酒。御酒宴结束后,天使返回京城,宋江准备了礼物相送,天使没有接受就离开了。
宋江喝了御酒之后,感觉肚子疼痛难忍,心中起了疑虑,怀疑酒里被下了药。他急忙让随从去打听那个使者的情况,结果发现使者在沿途的馆驿中还在喝酒。宋江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奸计,肯定是奸臣们在酒里下了药,于是叹息道:“我自幼学习儒家经典,长大后又通晓吏事,不幸沦为罪人,可从来没有做过半点有违忠义的事。如今天子听信谗言,赐我药酒,我何罪之有!我死不足惜,只是李逵现在担任润州都统制,他要是知道朝廷如此奸恶,必定会再次啸聚山林,这样就把我们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忠义之名给毁了。看来只能这样做了。” 有诗为证:
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
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
宋江连夜派人前往润州,召李逵火速赶到楚州,说有要事相商。
且说黑旋风李逵自从到润州担任都统制以来,心里一直烦闷无聊,每天都和众人喝酒,尤其喜欢贪杯。听说楚州的宋安抚派人来请他,李逵说道:“哥哥叫我,肯定有要紧的事。” 于是便和来人一起下了船,直奔楚州,径直来到州府拜见宋江。宋江说:“兄弟,自从我们分开之后,我日夜都在想念大家。吴用军师在武胜军,路途遥远。花知寨在应天府,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有兄弟你在润州,离得还算近,所以特地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 李逵问道:“哥哥,是什么大事?” 宋江说:“你先喝酒。” 宋江把李逵请进后厅,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菜,随即热情地招待李逵。两人吃喝了半晌,酒至半酣时,宋江便说道:“贤弟有所不知,我听说朝廷派人送药酒来给我喝。要是我死了,可怎么办才好?” 李逵一听,大声喊道:“哥哥,反了吧!” 宋江说:“兄弟,我们的军马都没了,兄弟们也各自分散,怎么反得成呢?” 李逵说:“我在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的军马,也都可以全部调集起来,再把百姓们也发动起来,齐心协力招军买马,杀将出去。我们再上梁山泊,那才快活,总比在这些奸臣手下受气强!” 宋江说:“兄弟先别急,我们再商量商量。” 其实,昨天为李逵接风的酒里,宋江已经下了慢性毒药。当晚,李逵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宋江安排船只送李逵回去。李逵说:“哥哥,什么时候起兵?我那边也起兵来接应你。” 宋江说:“兄弟,你别怪我!前几天朝廷派天使送来药酒,我喝了,恐怕命不久矣。我这一生,只信奉忠义二字,从未有过半点欺心之举。如今朝廷无故赐我死,宁可朝廷辜负我,我也绝不背叛朝廷。我死后,担心你会造反,坏了我们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忠义之名,所以把你请来,见上一面。昨天的酒里,我已经给你下了慢性毒药,你回到润州后,必死无疑。你死后,就来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那里的风景和梁山泊一模一样,我们的阴魂可以在那里相聚。我死后,尸身就葬在那里,我已经看好地方了!” 说完,泪水如雨般落下。李逵听了,也流下泪来,说道:“罢了,罢了,罢了!生时我侍奉哥哥,死了也还是哥哥部下的一个小鬼。” 说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随即感觉身体有些沉重。他流着泪,拜别了宋江,上了船。回到润州后,李逵果然毒发身亡。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恐坏忠良水浒名。
便约李逵同一死,蓼儿洼内起佳城。
李逵临死的时候,嘱咐随从:“我死了以后,一定要把我的灵柩送到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和哥哥葬在一起。” 说完便与世长辞。随从们按照他的嘱托,置备棺椁,将他的灵柩运往楚州。
原来,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风景果然十分独特,四面环水,中间有一座山。宋江自从到任以来,就注意到了这个地方,经常来游玩散心。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山峰秀丽,和梁山泊极为相似。宋江常常说:“我死后,就葬在这里。” 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宋江与李逵分别后,心中悲痛万分,思念着吴用和花荣,却无法与他们相见。这天夜里,毒发之际,宋江临终前嘱咐身边的随从:“你们一定要听我的话,把我的灵柩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洼的高原深处,日后必当报答你们的恩德。一定要按我的嘱咐办。” 说完,便与世长辞。有诗为证:
受命为臣赐锦袍,南征北伐有功劳。
可怜忠义难容世,鸩酒奸谗竟莫逃。
宋江的随从们置备棺椁,按照礼仪将他安葬在楚州。官吏们听从他的遗言,没有辜负他的嘱托,和宋江的亲随、本州的吏胥老幼一起,护送宋公明的灵柩,将他安葬在蓼儿洼。几天后,李逵的灵柩也从润州运到了,随从们遵照他的遗愿,将灵柩安葬在宋江墓的旁边,这暂且不表。有诗为证:
始为放火图财贼,终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两坯土,暮云衰草倍伤神。
且说宋清在家中患病,听到家人回来报信,说哥哥宋江已经在楚州去世。由于宋清卧病在郓城,无法前往送葬。后来又听说宋江葬在了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只能派家人前去祭祀,查看坟茔。家人将坟茔修筑好后,回来向宋清汇报,这也暂且不提。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从到任之后,心里常常闷闷不乐,时常思念与宋公明之间的深厚情谊。一天,他忽然感到心情恍惚,夜里睡觉也不得安宁。到了晚上,他梦见宋江和李逵二人,拉着他的衣服说:“军师,我们一直以忠义为重,替天行道,从未有负于天子。如今朝廷赐我们药酒,我们死得冤枉。我死后,已经葬在了楚州南门外蓼儿洼的深处。军师要是念及往日的交情,可到我的坟前来看看。” 吴用正要问个详细,突然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南柯一梦。吴用泪水夺眶而出,一直坐到天亮。自从做了这个梦,吴用便寝食难安。
第二天,吴用便收拾好行李,独自一人前往楚州,没有带上随从。一路上,他匆匆赶路,未曾停歇。抵达楚州后,他发现宋江真的已经离世,当地百姓听闻此事,无不唉声叹气,深感惋惜。
吴用赶忙准备好祭祀用品,径直前往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他四处找寻,终于找到了宋江和李逵的坟墓。站在墓前,吴用悲痛万分,一边哭泣,一边用手拍打着坟冢,哭诉道:“仁兄啊,你的英灵若在,一定要明察啊!我吴用不过是一个乡村学究,起初跟随晁盖,后来遇到仁兄,承蒙你救护,才能享受荣华富贵,至今已有数十载,这一切都多亏了兄长的恩德。如今你为了国家而死,还托梦给我,兄弟我无以为报,只愿能将这个梦,与仁兄在九泉之下一同实现。” 说完,他哭得更加伤心了。
就在吴用打算上吊自杀的时候,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墓前。两人相见,都吃了一惊。吴用连忙问道:“贤弟,你在应天府为官,怎么会知道宋兄长已经去世了?” 花荣说:“自从我们分别到任之后,我每天都心神不宁,常常想念众位兄弟。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跑来拉住我,说:‘朝廷赐下药酒,把我们毒死了,现在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洼的高原上。兄弟要是念旧情,就到坟前来看看。’所以我抛下家中的一切,不顾路途遥远,连夜赶到了这里。” 吴用说:“我也做了同样的异梦,和贤弟的一模一样,所以才赶来看看坟墓。如今贤弟也知道了,并且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心里想着宋公明的恩义难以报答,交情难以割舍,正打算在这里上吊自杀,让魂魄能与仁兄相聚,以此来表明我的忠义之心。” 花荣说:“军师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小弟愿意跟随你,也和仁兄一同尽这份忠义。” 他们二人,真可谓是生死与共、情比金坚。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客梦长,花荣吴用苦悲伤。
一腔义烈原相契,封树高悬两命亡。
吴用说:“我本想着贤弟看到我死后,能把我葬在这里。可你为什么也要这么做呢?” 花荣说:“小弟觉得宋兄长仁义无双,让人难以割舍,恩情难忘。我们在梁山泊的时候,就已经是犯了大罪的人,侥幸没死,还多次征战,也算是好汉。承蒙天子赦免罪过,招安我们,让我们北讨辽兵,南征方腊,建立了功勋,如今也算是声名远扬,天下皆知。但朝廷既然已经起了疑心,肯定会找各种借口来治我们的罪。要是被他们的奸计得逞,遭受刑罚,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现在能跟随仁兄一同死在黄泉之下,也能在世上留下一个清白的名声,死后尸身也能归葬在这里。” 吴用又说:“贤弟,你听我说。我孤身一人,又没有家眷,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可你现在有年幼的孩子和妻子,他们以后依靠谁呢?” 花荣说:“这件事不用担心,我有些积蓄,足够他们生活。家里的事情,也有人会帮忙料理。” 两人大哭了一场,然后双双在树上上吊自杀了。
船上的随从们等了很久,都不见吴用和花荣出来,便都跑到坟前查看。只见吴用和花荣已经自缢身亡,他们惊慌不已,赶忙报告给本州的官僚。官僚们连忙准备棺椁,将他们二人葬在了蓼儿洼宋江墓的旁边,就像东西两侧的四座山丘一样。楚州的百姓十分感念宋江的仁德,觉得他忠义两全,便建立了祠堂,一年四季都来祭祀。当地的百姓来这里祈祷,往往都能得到回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洼屡屡显灵,只要百姓有所祈求,都能立刻应验。单说那道君皇帝在东京内院,自从赐御酒给宋江之后,心里就一直疑虑重重,又不知道宋江的消息,常常挂念在心头。他每天都被高俅、杨戬那些关于奢华享受的言论所迷惑,这二人一心想要堵塞贤路,谋害忠良。
有一天,上皇在内宫闲玩,突然想起了李师师,便带着两个小黄门,从地道来到了李师师的后园,拉动了铃索。李师师连忙迎接圣驾,把上皇请到卧房内坐下,上皇让她把前后的门户都关闭好。李师师盛装打扮,上前请安。天子说道:“寡人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现在由神医安道全诊治,已经有数十日没来与爱卿相会了,心里十分想念。今日一见爱卿,朕心里特别高兴。” 有诗为证:
不见芳卿十日余,朕心眷恋又踟蹰。
今宵得遂风流兴,美满恩情锦不如。
李师师回奏道:“承蒙陛下如此眷爱,贱妾感激不尽。” 于是在房内摆上酒肴,和上皇饮酒作乐。才喝了几杯,上皇就觉得神思困倦。此时,屋内灯火通明,突然一阵冷风吹过。上皇看见一个身穿黄衫的人站在面前,他惊恐地起身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穿黄衫的人回奏道:“臣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的神行太保戴宗。” 上皇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戴宗奏道:“臣的兄长宋江就在附近,恭请陛下一同前往。” 上皇又问:“为何要劳驾寡人前往何处?” 戴宗说:“有一个景色秀丽的好去处,想请陛下前去游玩。”
上皇听了这话,便起身跟着戴宗走出后院,只见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戴宗请上皇乘车而行,上皇只感觉周围如云似雾,耳边还能听到风雨之声。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地方,但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见日月的光明,只有水天连成一片。红色的蓼花在风中摇曳,绿色的芦叶长满一洲。成双成对的白鹭,在沙渚矶头嬉戏;对对鸳鸯,在败荷汀畔栖息。林峦上的霜叶,纷纷扬扬,宛如万片火龙鳞;堤岸上的露花,簇拥在一起,好似千双金兽眼。淡月疏星,营造出漫长的夜景;凉风冷露,尽显九秋的凉意。
上皇坐在马上,一路观赏,意犹未尽,便问戴宗:“这是什么地方,为何要让寡人来到这里?” 戴宗指着山上的关路说:“请陛下往前走,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上皇驱马登山,走过三重关道,来到第三座关前,只见有一百多人俯伏在地,个个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头戴金盔、身着金甲的将领。上皇大惊,连忙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只见为首的一人,头戴凤翅金盔,身着锦袍金甲,上前奏道:“臣是梁山泊的宋江。” 上皇说:“寡人已经任命你为楚州安抚使,你为何会在这里?” 宋江奏道:“臣等恭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详细诉说冤屈而死的实情。”
上皇在忠义堂前下马,走上堂去,坐定后,看向堂下,只见烟雾中拜伏着许多人,他心中犹豫不定。这时,为首的宋江走上台阶,跪地垂泪启奏。上皇问道:“你为何落泪?” 宋江奏道:“臣等虽然曾经抗拒过朝廷的军队,但一向秉持忠义,没有丝毫异心。自从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后,我们北退辽兵,东擒方腊,弟兄们死伤惨重,十人中折损了八人。臣承蒙陛下任命,镇守楚州,到任以来,与军民秋毫无犯,天地可鉴臣的忠心。然而陛下赐下的药酒,臣喝了之后并无怨言。只是担心李逵心怀怨恨,会生出异心,所以特意派人去润州,把李逵叫来,亲手给他喝下了药酒,让他也一同赴死。吴用、花荣也因为忠义,在臣的坟墓上双双自缢而亡。臣等四人,一同葬在了楚州南门外的蓼儿洼。当地百姓怜悯我们,在墓前建立了祠堂。如今臣等和已经去世的兄弟们,阴魂不散,都聚集在这里,向陛下申诉我们平生的衷曲,表明我们始终如一的忠心。恳请陛下明察。”
上皇听了,十分震惊,说道:“寡人亲自派遣天使,赐下黄封御酒,不知道是何人换了药酒给你?” 宋江奏道:“陛下可以问问来使,就知道奸弊出自何处了。” 上皇看着三关寨栅雄伟壮观,心中凄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何会聚集在这里?” 宋江奏道:“这是臣等昔日聚义的梁山泊。” 上皇又问:“你们已经死了,应该去阳世投生,为何会聚集在这里?” 宋江奏道:“天帝怜悯臣等忠义,承蒙玉帝符牒敕命,封臣等为梁山泊都土地。我们到这里成为神灵,众将也都汇聚于此。因为有冤屈难以申诉,所以特地让戴宗屈请陛下,亲临水泊,恳请陛下知晓我们平日的衷曲。” 上皇说:“你们为何不到九重深苑,向寡人显告此事?” 宋江奏道:“臣是幽阴魂魄,怎么能进入凤阙龙楼。如今陛下离开宫禁,才得以请陛下到此。” 上皇说:“寡人可以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好好观赏吗?” 宋江等再次拜谢恩准。
上皇走下堂来,回头观看堂上牌额,上面写着 “忠义堂” 三个大字,他点了点头,走下台阶。忽然,宋江背后转出李逵,手里拿着双斧,厉声高喊道:“皇帝,皇帝!你为何听信那四个贼臣的挑拨,害死了我们?今日既然见到你,正好报仇!” 黑旋风说完,抡起双斧,径直朝 上皇冲过去。天子吓得一惊,猛然醒来,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南柯一梦。他浑身冷汗,睁开双眼,看到灯烛依然明亮,李师师还没有入睡。有诗为证:
偶入青楼访爱卿,梦经水浒见豪英。
无穷冤抑当阶诉,身后何人报不平。
上皇问道:“寡人刚才去了哪里?” 李师师奏道:“陛下刚才伏在枕头上睡着了。” 上皇便把梦中那些神奇灵异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师师。李师师又奏道:“凡是正直的人,死后必然会成为神灵。莫非宋江真的已经去世,所以显神灵托梦给陛下?” 上皇说:“寡人明天一定要询问这件事。如果真的是这样,必须为他建立庙宇,敕封烈侯。” 李师师奏道:“如果圣上这样加封,足以彰显陛下不负功臣的恩德。” 上皇当夜感慨叹息,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朝,上皇传圣旨,在偏殿召集群臣。蔡京、童贯、高俅、杨戬朝见完毕后,担心圣上询问宋江的事情,便早早出宫离开了。只有宿太尉等亲近大臣在一旁侍奉。上皇问宿元景:“爱卿知道楚州安抚宋江的消息吗?” 宿太尉奏道:“臣一直不知道宋安抚的消息,不过臣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上皇说:“爱卿做了什么异梦,快奏与寡人知道。” 宿太尉奏道:“臣梦见宋江亲自来到臣的私宅,他身着戎装,头戴盔甲,对臣诉说陛下赐下药酒,将他害死。楚州的百姓怜悯他的忠义,把他葬在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内,还建立了祠堂,一年四季祭祀。” 上皇听了,摇着头说:“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和朕的梦一模一样。” 又吩咐宿元景:“爱卿可派心腹之人,前往楚州调查此事的真假,尽快回来禀报。” 宿太尉当天领了圣旨,离开宫禁,回到私宅,立刻派心腹前往楚州打听宋江的消息,暂且按下不表。
第二天,上皇坐在文德殿,看到高俅、杨戬在一旁,便下圣旨问道:“你们省院最近知道楚州宋江的消息吗?” 二人不敢启奏,都说不知道。上皇心中越发怀疑,心情也变得不好了。
且说宿太尉的心腹已经到楚州打探消息回来,详细报告了宋江喝了御赐的药酒而死的事情。宋江死后,楚州百姓感怀他的忠义,将他葬在了楚州蓼儿洼的高原上。还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也一同埋葬在那里。百姓们心生怜悯,在墓前建造了祠堂,春秋两季都去祭祀,虔诚供奉,士民们前去祈祷,都非常灵验。宿太尉听了,急忙带着心腹入宫,将此事详细奏明天子。上皇听后,十分伤感。
第二天早朝,天子大怒,在百官面前责骂高俅、杨戬:“你们这两个败国的奸臣,把寡人的天下都给毁了!” 二人吓得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也上前奏道:“人的生死,都是命中注定。省院没有收到相关文书,不敢胡乱奏报,实际上并不知晓此事。昨晚楚州才有申文送到省院,如今臣等正打算启奏圣上,正要询问这件事。” 上皇最终还是被这四个奸臣巧妙掩饰过去了,没有给他们治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戬,下令追查原来送御酒的使臣。没想到,那个天使从楚州回来的路上,已经死了。
第二天,宿太尉在偏殿朝见上皇。他再次向天子详细奏明,宋江忠义之心感天动地,死后化为神灵,常常在民间显灵,庇佑百姓。上皇听后,觉得宋江确实忠义可嘉,于是准奏,宣召宋江的亲弟弟宋清入宫,打算让他承袭宋江的名爵。
然而,此时的宋清已经染上了风疾,身体状况不佳,无法担任官职。他只好上表推辞,诚恳地表示自己只愿意回到郓城,安心务农。上皇怜悯宋清的孝道,特意赐给他十万贯钱,还有三千亩田地,用来维持他的家庭生计。并且承诺,等宋清有了子嗣,朝廷会予以录用。后来,宋清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宋安平。宋安平参加科举考试,一路顺遂,最终官至秘书学士,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上皇根据宿太尉的奏报,亲自书写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同时,下令拨出钱财,在梁山泊修建庙宇,大规模建造祠堂,并且精心塑立宋江以及众多为国家大事牺牲的将佐们的神像。上皇还亲自御笔书写了殿宇的牌额,名为 “靖忠之庙”。
济州接到朝廷的敕令后,立刻在梁山泊动工修建庙宇。只见那庙宇:
金钉装饰着朱红色的大门,玉柱撑起银白的门庭,殿宇雕梁画栋,檐角朱红、琉璃碧瓦熠熠生辉。绿色的栏杆低低环绕,与轩窗相映成趣,绣着精美图案的帘幕高高悬挂在宝槛之上。五间宏伟的大殿中央,悬挂着皇帝敕赐的金书匾额;两边的长廊里,彩绘着诸位将领出朝入相的英姿。绿槐的影子里,棂星门高耸入云;翠柳的浓阴中,靖忠庙气势巍峨,仿佛直插霄汉。黄金铸就的殿上,塑着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的神像;两廊之内,依次排列着以朱武为首的七十二座地煞将军的塑像。门前的侍从塑像面目威严,部下的神兵塑像勇猛非凡。纸炉由能工巧匠精心砌成楼台模样,四季都有人焚烧纸钱;高高的桅杆上悬挂着长长的幡旗,春秋两季,乡人们都会前来祭祀。百姓们虔诚地敬奉这些正直的神只,依照祀典朝拜忠烈之帝。庙宇的香火万年不断,英雄们的功勋也将永远铭刻在史书中。
还有一首绝句写道: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屡屡显灵,百姓们一年四季都虔诚祭祀,从未间断。在梁山泊,人们祈求风调雨顺,总能如愿以偿,求风得风,祷雨得雨。在楚州蓼儿洼,宋江也时常显灵。当地百姓深受感动,于是重新修建大殿,增建两廊,并奏请朝廷赐下匾额。他们在正殿塑立了三十六员神像,在两廊依旧塑立七十二将以及众多侍从的神像。楚州百姓怀着一片诚心,无论远近,都前来祈祷,而宋江的神灵也总是有求必应。他护国保民,享受着万万年的香火。年年都有人祭祀,岁岁都有人朝拜。万民顶礼膜拜,祈求安宁;士庶恭敬祈祷,希望赐福。至今,这些古迹仍然留存。
太史有感而发,作了两首唐律来哀挽,诗中写道: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
一心征腊摧锋日,百战擒辽破敌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
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泛钓船。
生当庙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
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
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
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水浒传结!
西游记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