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红玉这一夜心神不宁,情思缠绕,恍惚间竟朦胧睡去。梦中,她看见贾芸要拉她,吓得急忙回身就跑,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猛地惊醒,这才知道是一场梦。这之后,她翻来覆去,一夜都没能入睡。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才起身。这时,已有几个丫头来叫她一起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红玉也顾不上梳洗,对着镜子匆匆把头发随便挽了挽,洗了洗手,在腰里束了一条汗巾子,便去打扫房屋了。
谁知宝玉昨天见了红玉后,便留了心。他本想直接点名让红玉来自己身边伺候,可一来担心袭人等人心里不痛快;二来又不了解红玉的为人,要是她品性好倒也罢了,要是不好,到时候想把她打发走就难了。因此,宝玉心里烦闷,一大早起来也不梳洗,只是呆呆地坐着出神。一会儿,他放下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个个都涂脂抹粉,头上簪花插柳,却唯独不见昨天那个丫头。宝玉趿拉着鞋,晃出房门,装作去看花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的栏杆上好像有个人靠在那里,只可惜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挡着,看不太真切。他只好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就是昨天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宝玉刚想迎上去,又觉得不太合适。正犹豫着,忽然碧痕来催他洗脸,他只好回屋去了,这里暂且不表。
再说红玉,正出神呢,忽然看见袭人招手叫她,她只得走上前去。袭人笑着说:“我们这儿的喷壶还没收拾好,你去林姑娘那里,把她们的喷壶借来用用。” 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她刚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拦着帷幕,这才想起今天有工匠在园子里种树。她转身一看,只见那边远远的有一群人在那里挖土,贾芸正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红玉本想过去,又不敢,只好闷闷不乐地去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采地回房倒水。众人见她这样,只当她一时身体不舒服,也都没在意。
转眼又过了一天,原来第二天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边派人来请贾母和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母身体不太舒服,也就没去。倒是薛姨妈、凤姐,还有贾家的几个姊妹,以及宝钗、宝玉一起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
正巧王夫人见贾环下学了,便让他来抄写一篇《金刚咒》诵读。贾环坐在王夫人的炕上,让人点上灯,装模作样地抄写起来。一会儿,他叫彩云倒杯茶来;一会儿,又让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会儿,又说金钏儿挡住了灯影。众丫鬟平日里就讨厌他,都不理他。只有彩霞还和他关系不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彩霞见王夫人正和别人说话,便悄悄地对贾环说:“你安分点吧,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嫌的。” 贾环说:“我心里有数,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不理我了,我都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用手指在贾环头上戳了一下,说:“没良心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向王夫人行了拜见之礼。王夫人便详细地问她,今天来了哪些女客,戏文演得怎么样,酒席安排得如何等等。没说几句话,宝玉也来了。他一进门,见到王夫人,规规矩矩地说了几句,便让人解下抹额,脱下袍服,蹬掉靴子,一头扎进王夫人怀里。王夫人用手在他身上、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跟她东拉西扯地说着话。王夫人说:“我的儿,你是不是又多喝了酒,脸上滚烫的。你还一个劲儿地揉搓,一会儿酒劲上来又要闹了。还不赶紧在那儿静静地躺一会儿。” 说着,便让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又叫彩霞来给他轻轻拍着。宝玉跟彩霞说笑,却见彩霞神色冷淡,不太搭理他,眼睛只是往贾环那边看。宝玉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好姐姐,你也理理我呀。” 一边说着,一边拉她的手,彩霞用力挣脱,不肯让他拉,说:“你再闹,我可就喊人了。”
两人正闹着,贾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平日里就忌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打闹,心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虽然不敢明着发作,但他一直在暗中算计,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现在见宝玉离自己很近,便想趁机用热油烫瞎宝玉的眼睛。于是,他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朝着宝玉的脸猛地一推。只听宝玉 “哎哟” 一声,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众人连忙把地下的戳灯拿过来,又把里里外外房间的灯拿了三四盏,仔细一看,只见宝玉满脸都是油。王夫人又着急又生气,一边让人赶紧给宝玉擦洗,一边责骂贾环。凤姐几步跨上炕,帮着宝玉收拾,一边笑着说:“老三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我说你就是上不了台面。赵姨娘平时也该好好教导教导他。” 这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再骂贾环,而是把赵姨娘叫过来骂道:“养出这么个黑心没教养的下流种子,也不好好管教!我都好几次不跟你们计较了,你们倒得寸进尺了!”
赵姨娘平日里虽然嫉妒凤姐和宝玉,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如今贾环又闯了祸,她不但要忍气吞声,还得过去帮着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出了一溜水泡,幸好眼睛没事。王夫人看了,既心疼又担心,怕明天贾母问起来不好交代,急得又把赵姨娘数落了一顿。然后,她又安慰了宝玉一番,让人取来败毒消肿的药给他敷上。宝玉说:“有点疼,不过还不要紧。明天老太太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烫的吧。” 凤姐笑着说:“就算说是自己烫的,也得怪伺候的人不小心,让你烫着了!反正少不了要生一场气,明天随你怎么说吧。” 王夫人让人把宝玉好好送回房去。袭人等人见了,都惊慌不已。
林黛玉见宝玉出去了一整天,心里觉得烦闷,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晚上,她打发人去问了两三遍宝玉回来了没有,这一趟人刚回来,就听说宝玉烫伤了。林黛玉赶忙过来探望,只见宝玉正拿着镜子照着,左边脸上敷满了药。林黛玉以为烫得很严重,急忙上前问是怎么烫的,想要看看。宝玉见她来了,连忙用手把脸遮住,摆摆手让她出去,不肯让她看,因为他知道林黛玉有洁癖,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也明白宝玉是怕她嫌弃脏,便笑着说:“我看看,烫在哪里了,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前去,强行扳过宝玉的脖子看了一眼,问他疼得怎么样。宝玉说:“也不是很疼,养个一两天就好了。” 林黛玉坐了一会儿,心里闷闷的,便回房去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宝玉去见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不小心烫的,与别人无关,但贾母还是免不了把跟从宝玉的人骂了一顿。
又过了一天,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来到荣国府请安。她见到宝玉,吓了一大跳,问清楚缘由,知道是烫伤后,便不住地点头叹息。她用指头在宝玉脸上画了几下,嘴里嘟嘟囔囔地念了一阵,说:“肯定能好,这不过是一时的飞来横祸。” 接着又对贾母说:“老祖宗您哪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得很厉害,大凡那些王公卿相家的子弟,一生下来,暗地里就有许多使坏的小鬼跟着,一有机会就拧他一下,或者掐他一下,吃饭的时候把他的饭碗打翻,走路的时候把他推倒,所以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孙常常有长不大的。”
贾母听她这么说,赶忙问:“那有没有什么佛法可以化解呢?” 马道婆说:“这容易,只要多为他做些积德行善的事就行了。佛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门负责照耀阴暗、驱赶邪祟。要是有善男子、善女人虔诚供奉,就可以永远保佑儿孙健康安宁,再也没有惊恐、邪祟冲撞的灾祸。” 贾母问:“那要怎么供奉这位菩萨呢?” 马道婆说:“也花不了多少钱,除了香烛供奉之外,每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一盏大海灯。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像,昼夜都不能熄灭。” 贾母问:“一天一夜得用多少油啊?你跟我说明白,我也好做这件功德。” 马道婆听了,笑着说:“这也没有固定的标准,全看施主们的心愿。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是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她许的愿大,每天用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只比水缸略小一点;锦田侯的诰命差一些,一天用二十四斤油;还有几家,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数量不等。那些小户人家穷,舍不起这么多,就是四两半斤的,也得替他们点上。”
贾母听了,点点头,心里盘算着。马道婆又说:“还有一件事,要是为父母尊亲长辈做功德,多舍些也无妨;可像老祖宗您如今是为宝玉,要是舍多了反而不好,还怕哥儿承受不起,折了福。也不用太多,要舍的话,多则七斤,少则五斤就够了。” 贾母说:“既然这样,那就每天按五斤算,每个月一次性支取给你。” 马道婆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吩咐下人:“以后但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厮们带着,遇见和尚、道士或者穷苦人,好施舍给他们。”
说完,马道婆又坐了一会儿,便到各个院子、各个房间去请安、闲逛。不一会儿,她来到赵姨娘房里,两人见了面,赵姨娘让小丫头倒了茶给她喝。马道婆看到炕上堆着一些零碎绸缎边角料,赵姨娘正在粘鞋。马道婆说:“正好我没鞋面子了。赵奶奶,你要是有零碎缎子,不管什么颜色的,给我弄一双鞋面吧。” 赵姨娘听了,叹口气说:“你看看这里面,哪有一块是成样的?成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啊!有的没的都在这儿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挑两块去吧。” 马道婆听她这么说,真的挑了两块,揣进袖子里。
赵姨娘问道:“前几天我送了五百钱,让你在药王跟前上供,你收到了没?” 马道婆说:“早就替你上供了。” 赵姨娘叹了口气,说:“阿弥陀佛!我要是手头宽裕些,肯定常常去上供,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马道婆说:“你放心,等环哥儿长大了,谋得一官半职,到时候你想做多大的功德还做不了?” 赵姨娘听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别再提了。就现在这情况,我们娘儿俩哪比得上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自从有了宝玉,简直就像得了个活宝贝。他年纪小,长得招人喜欢,大人多疼他些也就算了,可我就是不服气那个人。”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马道婆心领神会,便问道:“你说的是琏二奶奶?” 赵姨娘吓得赶紧摆手,走到门口,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见没人,才回来,对马道婆小声说:“可别提了!一说起那个人,真能把人气死,一言难尽啊。我跟你打个赌,明天这家里的财产要是不全被她搬到娘家去,我就不是人。”
马道婆听她这么说,便试探着说:“还用你说,谁看不出来啊。也亏得你们,心里明白却不行动,就由着她去,倒也省心。” 赵姨娘说:“我的娘啊,不顺着她,谁敢把她怎么样呢?” 马道婆听了,鼻子里一笑,过了半晌才说:“不是我说造孽的话,你们就是没本事!也难怪别人。明着不敢怎样,暗地里还不能算计吗?还等到现在!” 赵姨娘听这话有深意,心里暗自高兴,便说:“怎么暗地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想法,就是没这样有本事的人。你要是能教我个办法,我一定好好谢你。” 马道婆见话已说到这份上,便又故意说:“阿弥陀佛!你可别问我,我哪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 赵姨娘说:“你又来了。你向来是最肯帮人解难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儿俩被人欺负,不管我们死活?你还怕我不谢你?” 马道婆见此,笑着说:“要说我不忍心看你们娘儿俩受委屈,那还说得过去,可要是提谢我,你可就打错算盘了。就算我贪图你的谢礼,就凭你能拿出什么打动我?”
赵姨娘听她口气有些松动,便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要是办法真灵验,把他们两个除掉,这家里的财产不就都是我环儿的了。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没有?” 马道婆听了,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那时候,事情办成了,又没个凭据,你还会理我吗?” 赵姨娘说:“这有什么难的。现在我虽然手头没多少东西,但也零碎攒了几两私房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去。剩下的,我写个欠银子的字据给你,要什么保人都有,到时候我按数给你。” 马道婆问:“真的?” 赵姨娘说:“我怎么会撒谎。” 说着,便叫来一个心腹婆子,在她耳根下小声说了几句话。
那婆子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果然写了一张五百两的欠契。赵姨娘按了手印,走到橱柜前,把私房钱拿出来,递给马道婆,说:“这些你先拿去做香烛供奉的费用,怎么样?” 马道婆看着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也不管合不合理,满口答应,伸手先把银子塞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她又在裤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十个纸剪的青面白发的鬼和两个纸人,递给赵姨娘,又悄悄教她:“把他们两个的生辰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再把这五个鬼都塞到他们各自的床上就行了。我在家里作法,自然有效。千万要小心,别害怕!” 正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奶奶在这儿吗,太太等你呢。” 两人这才分开,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因为见宝玉这几天脸烫伤了,一直没出门,两人倒常常在一起说说话。这天饭后,林黛玉看了两篇书,觉得没意思,便和紫鹃、雪雁做了一会儿针线,更觉得烦闷。她倚着房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信步走出来,看台阶下新冒出来的嫩笋,不知不觉出了院门。她来到园中,四处张望,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花团锦簇、柳影摇曳,听到鸟儿欢叫、溪水潺潺。
林黛玉信步朝怡红院走去,只见几个丫头在舀水,都围在回廊上看画眉洗澡。她听到房里有笑声,便走进房里,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她们一见林黛玉进来,都笑着说:“这不又来一个。” 林黛玉笑着说:“今天人真齐,是谁下帖子请大家来的?” 凤姐说:“前几天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给你,你去哪儿了?” 林黛玉笑着说:“哦,我倒忘了,多谢多谢。” 凤姐又问:“你尝了,味道怎么样?” 还没说完,宝玉就说:“要说味道,还过得去,不过我觉得不太好,也不知道别人尝着感觉如何。” 宝钗说:“味道倒是清淡,就是颜色不太好看。” 凤姐说:“这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特别的,还不如我平时喝的。” 林黛玉说:“我觉得挺好喝的,不知道你们的口味怎么样?” 宝玉说:“你要是真喜欢,把我的这份也拿去喝吧。” 凤姐笑着说:“你要是喜欢,我那儿还有。” 林黛玉说:“真的吗,那我打发丫头去取。” 凤姐说:“不用去取,我让人给你送来。我明天还有件事求你,到时候一起让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着说:“你们听听,就吃了他们家一点茶叶,就开始使唤人了。” 凤姐笑着说:“求你帮忙,你倒说这些闲话,又是吃茶又是吃水的。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转过头去。李纨笑着对宝钗说:“我们二婶子可真会开玩笑。” 林黛玉说:“开什么玩笑,不过是耍贫嘴,招人讨厌罢了。” 说着,啐了一口。凤姐笑着说:“你别做梦了!你给我们家做媳妇,还缺什么?” 她指着宝玉说:“你看看,论人模样、门第、根基、家私,哪一点配不上?哪一点辱没了你?”
林黛玉站起来就要走。宝钗喊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就没意思了。” 说着站起来拉住她。刚走到房门口,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进来探望宝玉。李纨、宝钗、宝玉等人都请她们俩坐下。只有凤姐只顾和林黛玉说笑,正眼都不瞧她们。宝钗刚要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 李纨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人走了。赵姨娘和周姨娘也赶忙告辞出去。宝玉说:“我就不出去了,你们千万别让舅母进来。” 又对林黛玉说:“林妹妹,你先稍微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凤姐听了,回头对林黛玉笑着说:“有人叫你说话呢。” 说着,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起走了。
这时,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里有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林黛玉不禁涨红了脸,挣扎着要走。突然,宝玉 “哎哟” 一声,说:“好头疼!” 林黛玉说:“活该,阿弥陀佛!” 只见宝玉大喊一声:“我要死了!” 身子往上一纵,离地跳起有三四尺高,嘴里胡言乱语起来。林黛玉和丫头们都吓坏了,连忙跑去告诉王夫人、贾母等人。这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大家一起赶过来,只见宝玉更是拿刀弄棒,寻死觅活,闹得翻天覆地。贾母和王夫人见了,吓得浑身发抖,“儿啊肉啊” 地放声大哭。这一下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以及周瑞家的等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媳妇丫头,都赶到园子里来看。
顿时,园子里乱成一团。正没个主意的时候,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冲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更加惊慌失措。周瑞媳妇赶忙带着几个有力气、胆子大的婆娘上去抱住凤姐,夺下刀,把她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人哭得死去活来。贾政等人心里也十分为难,顾了这边,又放不下那边。
别人慌张自不必说,薛蟠比众人更忙乱:既担心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担心薛宝钗被人看见,还担心香菱被人欺负 —— 他知道贾珍等人在女人身上不老实,所以忙得不可开交。忽然,他一眼瞥见林黛玉风姿绰约,早已吓得瘫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请端公来驱邪,有的说请巫婆来跳神,有的推荐玉皇阁的张真人,各种说法不一。也尝试了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却总不见效。很快太阳就落山了。王子腾夫人告辞离开,第二天王子腾也来探望。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的兄弟们以及各亲戚眷属都来探视,有的送来符水,有的推荐和尚道士,可都毫无效果。宝玉和凤姐叔嫂二人越发糊涂,不省人事,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嘴里胡言乱语。到了晚上,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靠近。于是,大家把他们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夜里派贾芸带着小厮们轮流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人寸步不离,只能围在旁边干着急地哭泣。
此时,贾赦和贾政既担忧贾母因伤心过度而哭坏身体,又被日夜不停的折腾弄得疲惫不堪,整个贾府人心惶惶,他们也都没了主意。贾赦四处奔波,寻找和尚道士,期望能找到救治宝玉和凤姐的办法。贾政见各种方法都不见效,心里十分懊恼,便劝阻贾赦说:“儿女的命运,都是由上天注定的,人力难以强求。他们二人的病来得突然,想尽办法医治都没用,想必是天意如此,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贾赦根本不听这些,依旧忙得焦头烂额,然而,一切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效果。
眼看到了第三天,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快没气了。贾府上下所有人都惊慌失措,都觉得他们没救了,于是赶忙忙着为二人准备后事,连寿衣都准备好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是悲痛欲绝,哭得茶饭不思,寻死觅活的。而赵姨娘和贾环等人,心里却暗自高兴。
到了第四天早晨,贾母等人正围着宝玉哭泣,只见宝玉突然睁开眼睛,说道:“从今往后,我不在你们家待了!赶紧收拾一下,送我走吧。” 贾母听到这话,仿佛心被掏空、肝被摘去一般难受。赵姨娘在一旁假惺惺地劝道:“老太太也别太伤心了。哥儿看样子是不行了,不如把他的衣服穿好,让他早点走,也能少受点苦。您要是一直舍不得,他这口气断不了,在那边也受罪,不得安宁。” 话还没说完,贾母就狠狠地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烂了舌头的混账东西,谁让你在这儿多嘴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边受罪不得安宁?怎么就说他不行了?你盼着他死,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了!他要是死了,我就找你们算账。平日里不就是你们教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他吓得胆子都破了,见了他老子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都是你们这群不安分的女人教唆的!现在把他逼成这样,你们称心如意了,我饶不了你们任何一个人!” 一边骂,一边痛哭起来。
贾政在旁边听到这些话,心里越发难受,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前委婉地劝解贾母。这时,有人来禀报说:“两口棺材都做好了,请老爷出去看看。” 贾母听了,怒火中烧,骂道:“是谁做的棺材?” 接着连连叫嚷着要把做棺材的人拉来打死。
正当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木鱼声,还听到有人念道:“南无解冤孽菩萨。要是有人言语不利、家宅不安,或是遭遇凶险、中了邪祟,我们能治好。” 贾母和王夫人听到这话,再也按捺不住,赶忙让人去把说话的人请进来。贾政虽然心里不太愿意,但贾母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违抗。而且,这深宅大院里,怎么会听得这么清楚,他心里也觉得稀奇,便也让人去请。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士走了进来。那和尚长得是这样:
鼻子像悬着的胆一样挺直,两道眉毛修长,眼睛如同明亮的星星,透着奇异的光芒。身上穿着破旧的僧袍,脚上踏着草鞋,行踪不定,满头还长满了令人作呕的疮。
那道士又是另一副模样:
一只脚高,一只脚低,浑身沾满了泥水。要是问他的家在哪里,他说在那遥远的蓬莱弱水西边。
贾政问道:“你们二位道长在哪个庙里修行?” 那和尚笑着说:“大人不必多问。我们听说府上有人中邪,所以特地来医治。” 贾政说:“确实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你们有什么符水可以救治?” 那道士笑着说:“你家有稀世珍宝,怎么还来问我们要符水?” 贾政听这话觉得有深意,心中一动,便说:“小儿出生时带着一块宝玉,上面说能驱邪,可没想到根本不灵验。” 那和尚说:“大人,你哪里知道那物件的奇妙用处。只因他如今被世间的声色货利迷惑,所以才失去了功效。你现在把它取出来,让我们念诵经咒,说不定就好了。”
贾政听了,便从宝玉脖子上取下那块玉,递给他们二人。那和尚接过玉,托在手掌上,长叹一声说:“自从青埂峰一别,转眼间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人世的光阴,过得如此之快,尘缘了结的日子,就像弹指一挥间!真羡慕你当初的那份自在:
不受天地的束缚,心里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
只因经过锻炼有了灵性,便到人间来招惹是非。
可叹你如今的这番遭遇:
脂粉污渍了宝玉的光芒,在华丽的闺阁中日夜被儿女情长所困。
一场沉醉的梦终究要醒来,冤孽偿还清楚,一切就该散场了!”
念完之后,和尚又抚摸摆弄了一会儿玉,说了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疯话,然后递给贾政,说:“这物件已经恢复灵性,不可亵渎,把它悬挂在卧室的上槛,将他们二人安置在一个房间里,除了他们的妻子和母亲,不能让其他女人靠近冲撞。三十三天之后,保证他们身体康复,病好如初。” 说完,转身就走。贾政赶忙想再和他们说说话,让二人坐下喝杯茶,还要送谢礼,可他们二人早已没了踪影。贾母等人还不停地派人去追,却怎么也找不到。没办法,只能按照和尚说的,把宝玉和凤姐安置在王夫人的卧室里,把玉悬挂在门上。王夫人亲自守着,不许其他人进来。
到了晚上,宝玉和凤姐竟然渐渐苏醒过来,说肚子饿了。贾母和王夫人高兴得如同得到了稀世珍宝一般,赶忙熬了米汤给他们喝。二人喝了米汤后,精神逐渐恢复,邪祟之气也慢慢消退,一家人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李纨、贾府三艳(迎春、探春、惜春)、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人在外间打听消息。听说他们喝了米汤,恢复了神志,其他人还没说话,林黛玉先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薛宝钗转过头,盯着她看了半天,“嗤” 的一声笑了出来。众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笑,贾惜春问道:“宝姐姐,你好好的笑什么呢?” 宝钗笑着说:“我笑如来佛比谁都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现在宝玉、凤姐姐病了,又有人烧香还愿,求他赐福消灾;如今他们刚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这忙得是不是很可笑?” 林黛玉听了,脸一下子红了,啐了一口说:“你们这群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知道怎么死的!不跟着好人学,就跟着凤姐学她那贫嘴烂舌的样子。” 一边说着,一边气呼呼地摔帘子出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