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给她开门这件事,错把气都撒在了宝玉身上。到了第二天,又恰好赶上饯花之期,她本就满心的无名怒火无处发泄,这下又勾起了伤春的愁绪,便拿着些残花落瓣去掩埋,情不自禁地感花伤己,哭了几声后,随口吟诵了几句。没想到宝玉在山坡上听到了,起初只是点头感叹;后来听到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等句子时,不禁悲痛得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着的落花撒了一地。想想林黛玉那如花似玉的容貌,将来也会有消失不见的时候,怎能不让人心碎肠断!既然黛玉最终会无可寻觅,以此类推,像宝钗、香菱、袭人等人,也终会有这样的一天。宝钗等人都有不可追寻之日,那自己又将身在何处呢?况且连自身都不知会去往何方,那这地方、这园子、这花、这柳,又不知该属于谁了!—— 宝玉如此反复思量,真不知道此时自己到底算什么,一无所知,恨不得逃离这世间的造化,挣脱尘世的罗网,才能排解心中的悲伤。正所谓: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林黛玉正沉浸在伤感之中,忽然听到山坡上也传来悲声,心里想着:“人人都笑我有些痴傻,难道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痴人不成?” 想着,抬头一看,原来是宝玉。林黛玉看到他,便说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 刚说到 “短命” 两个字,又连忙捂住了嘴,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这边宝玉悲痛了一阵,忽然抬头发现黛玉不见了,便知道黛玉看到他后躲开了,自己也觉得无趣,抖了抖身上的土站起来,下山沿着原路往怡红院走去。正巧看见林黛玉在前面走,他连忙追上去,说道:“你先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就说一句话,说完以后就不再纠缠你。”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本想不理他,但听他说 “只说一句话,从此就不再纠缠”,这话里似乎有深意,便不得不站住说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宝玉笑着说:“其实是两句话,说了以后你听不听?” 黛玉听了,转身就走。宝玉在她身后叹道:“既然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又何必当初那样呢!” 林黛玉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当初怎么样?今天又怎么样?” 宝玉叹着气说:“当初姑娘刚来的时候,哪次不是我陪着你玩笑?只要是我心爱的东西,姑娘想要,拿去就是;我爱吃的东西,只要听说姑娘也爱吃,我就赶紧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姑娘来吃。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事情,我怕姑娘生气,都会替丫头们想到。我心里一直想着,咱们姊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热络,和和气气的,才能显得比别人更亲近。可如今,谁能想到姑娘长大了,心思也变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反倒把宝姐姐、凤姐姐这些外人放在心上,对我却是三天不理、四天不见的。我又没有亲哥哥亲姐姐。—— 虽然有两个兄弟,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吗?我就像你一样,也是独来独往的,我以为咱们的心思是一样的。谁知道我这是白操心了,满心的委屈都没处诉说!” 说着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黛玉听了这些话,又看到宝玉这副模样,心里顿时凉了大半,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下头不说话。宝玉见她这副神情,便又说道:“我也知道我现在可能有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不管我怎么不好,我绝对不敢在妹妹面前犯错。就算有一两分错处,你可以教导我,让我下次改正,或者骂我几句,打我两下,我都不会灰心。可谁知你总是不理我,让我摸不着头脑,失魂落魄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算我死了,也是个冤死鬼,任凭高僧高道来做法事超度,我都无法超生,还得你帮我把事情说清楚,我才能投胎转世呢!”
黛玉听了这番话,不知不觉把昨晚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便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丫头给我开门?” 宝玉惊讶地说:“这话从何说起啊?我要是这么做了,立刻就死!” 林黛玉啐了一口说:“大清早的,说什么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就说有这事儿还是没有,发什么誓呢。” 宝玉说:“我真的没看见你去。当时宝姐姐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林黛玉想了想,笑着说:“哦,想来是你的丫头们偷懒,没好气地敷衍人,也是有的。” 宝玉说:“肯定是这个原因。等我回去问问是谁,好好教训她们一顿。” 黛玉说:“你的那些丫头们确实该教训教训,只是按理说我不该说这话。今天得罪了我还算小事,要是明天宝姑娘或者其他什么姑娘来了,也被她们得罪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说着,抿嘴笑了起来。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忍不住笑。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丫头来请他们去吃饭,于是便一起往前厅走去。王夫人看见林黛玉,便问道:“大姑娘,你吃鲍太医开的药,感觉好些了吗?” 林黛玉说:“也就那样吧。老太太还让我吃王大夫的药呢。” 宝玉说:“太太您不知道,林妹妹这是内症,天生身体就弱,所以经不住一点风寒,吃两剂煎药把风寒散了就好,之后还是吃丸药比较好。” 王夫人说:“前几天大夫说了一种丸药的名字,我给忘了。” 宝玉说:“我知道那些丸药,估计是让她吃人参养荣丸吧。” 王夫人说:“不是。” 宝玉又说:“那是八珍益母丸?左归丸?右归丸?再不然,就是麦味地黄丸?” 王夫人说:“都不是。我只记得名字里有‘金刚’两个字。” 宝玉摊开双手笑着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金刚丸’。要是有‘金刚丸’,那岂不是还有‘菩萨散’了!” 这话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宝钗抿着嘴笑道:“我猜是天王补心丹吧。” 王夫人笑着说:“对,就是这个名字。如今我也糊涂了。” 宝玉说:“太太您可不糊涂,都是被‘金刚’‘菩萨’这些词给弄糊涂了。” 王夫人说:“你这混小子,又欠你老子揍你了。” 宝玉笑着说:“我老子才不会因为这个揍我呢。”
王夫人又说:“既然有这个药名,明天就叫人去买些来吃。” 宝玉笑着说:“这些药都不管用。太太您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给妹妹配一副丸药,保证吃一副就好。” 王夫人说:“胡说八道!什么药这么贵?” 宝玉笑着说:“我是说真的,我这个方子和别的不一样。药名也很古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就说那刚出身的胎盘,人形带叶的人参,三百六十两都买不到的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稀奇,只是在配药里常见。而那作为主药的,说出来能吓您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两年,我才把这方子给他。他拿了方子去,又找了两三年,花了上千两银子,才把药配成。太太要是不信,问问宝姐姐就知道了。” 宝钗听了,笑着摆摆手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说过。你别让姨娘问我。” 王夫人笑着说:“还是宝丫头老实,不撒谎。” 宝玉站在那儿,听到这话,转身拍了一下手,说道:“我说的可是真话,反倒说我撒谎。” 正说着,忽然转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还用手指头在脸上比画着,羞他。
凤姐在里间屋里看着下人摆放桌子,听到他们这么说,便走过来笑着说:“宝兄弟没撒谎,这事是有的。前几天薛大哥亲自来找我要珍珠,我问他做什么用,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么麻烦。我问他配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好多药名,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就买几颗珍珠,可一定要是头上戴过的,所以来问我要。他说:‘妹妹要是没有散的珍珠,珠花上的也行,拆下来给我,过后我挑好的再给妹妹重新串起来。’我没办法,把两枝珠花拆了给他。他还拿了一块三尺上好的大红纱,去乳钵里研磨,过滤药面子呢。” 凤姐每说一句,宝玉就念一声佛,说:“太阳都照到屋子里了!” 凤姐说完,宝玉又说:“太太您想想,这还只是将就着配的。要是按正儿八经的方子,这珍珠宝石一定要从古坟里找,那些古代富贵人家陪葬的头饰,拿来才好。可如今哪能为了这个去刨坟掘墓啊,所以活人戴过的,也勉强能用。” 王夫人说:“阿弥陀佛,可别这么说!就算坟里有这些东西,人家都死了几百年了,这会儿去翻尸盗骨的,就算做成药也不灵验!”
宝玉对林黛玉说:“你听见了吧,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吗?” 他脸朝着黛玉说话,眼睛却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着王夫人说:“舅母您听听,宝姐姐不帮他圆场,他反倒拿话来堵我。” 王夫人也说:“宝玉就会欺负你妹妹。” 宝玉笑着说:“太太您不知道原因。宝姐姐以前在家住着,薛大哥哥的事儿她不清楚,何况现在住在园子里,就更不知道了。林妹妹刚才还在背后羞我,以为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来叫宝玉和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起身拉着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等宝玉一起走。林黛玉说:“他不吃饭了,咱们走。” 那丫头说:“他吃不吃,也得等他一起去。老太太要是问起来,得让他说。” 黛玉说:“那你就等着吧,我先走了。” 说完就出去了。宝玉说:“我今天还跟着太太一起吃吧。” 王夫人说:“算了,算了,我今天吃素,你去好好吃你的饭吧。” 宝玉说:“我也跟着吃素。” 说着就对那丫头说 “你走吧”,自己先跑到桌子边坐了下来。王夫人对宝钗等人笑着说:“你们只管吃你们的,别管他。” 宝钗笑着说:“你还是赶紧去吧。不管吃不吃,陪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正不痛快呢。” 宝玉说:“别管她,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一会儿吃完饭,宝玉一来怕贾母惦记,二来也记挂着林黛玉,急忙要茶漱口。探春和惜春都笑着说:“二哥哥,你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呀?吃饭喝茶都这么匆匆忙忙的。” 宝钗笑着说:“你让他赶紧吃完去看林妹妹吧,别让他在这儿瞎搅和了。”
宝玉喝完茶,便出门了,一直往西院走去。巧的是,走到凤姐儿院门前时,只见凤姐儿蹬着门槛,正用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在挪动花盆。凤姐儿瞧见宝玉来了,笑着招呼道:“你来得正好。进来,进来,帮我写几个字。” 宝玉没办法,只好跟着进了屋。到了屋里,凤姐儿让人取来笔、砚和纸,对宝玉说:“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等用的各色纱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疑惑地问:“这算什么呀?既不是记账,又不是礼物清单,该怎么写呢?” 凤姐儿说:“你就照着写,反正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 宝玉听她这么说,只好提笔写了下来。凤姐儿一边把纸收起来,一边笑着说:“还有件事跟你说,不知道你答不答应。你屋里有个叫红玉的丫头,我想把她要来使唤,明天我再给你挑几个好丫头,行不行?” 宝玉说:“我屋里丫头也不少,姐姐要是喜欢谁,尽管叫去,何必问我呢。” 凤姐儿笑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叫人带她走了。” 宝玉说:“尽管带走。” 说完就准备离开。
凤姐儿喊道:“你回来,我还有话要说。” 宝玉说:“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完,就来到了贾母这边,发现大家都已经吃完饭了。贾母见他来了,便问:“跟你娘一起吃饭,都吃了什么好东西呀?” 宝玉笑着回答:“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我倒是多吃了一碗饭。” 接着又问:“林妹妹在哪儿呢?” 贾母说:“在里头屋里呢。”
宝玉走进屋,只见地上有个丫头在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在打粉线,黛玉正弯着腰,拿着剪子裁剪着什么。宝玉走上前,笑着问:“哦,这是在做什么呢?刚吃完饭,就这么低着头忙活,一会儿该头疼了。” 黛玉没搭理他,继续忙着裁剪。一个丫头说:“那块绸子的角儿还不够平整,再熨一熨吧。” 黛玉把剪子一扔,说道:“别管它,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宝玉听了,心里直犯嘀咕。
这时,宝钗、探春等人也来了,和贾母聊了一会儿天。宝钗走进来,问:“林妹妹在做什么呢?” 看到林黛玉在裁剪,便笑着说:“妹妹越来越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 黛玉笑着说:“这也就是随便弄弄,哄人罢了。” 宝钗笑着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刚才说到那个药,我说我不知道,宝兄弟心里就不痛快了。” 林黛玉说:“别理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宝玉对宝钗说:“老太太要打骨牌,正缺人呢,你去陪老太太打骨牌吧。” 宝钗听了,笑着说:“我是为了打骨牌才来的吗?” 说完就走了。
林黛玉说:“你倒是去吧,这儿有老虎,小心把你吃了!” 说完又继续裁剪。宝玉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只好赔着笑说:“你也出去逛逛,再回来裁剪也不迟。” 林黛玉始终不搭理他。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让裁剪的呀?” 林黛玉见他问丫头,就说:“不管是谁让我裁剪的,都跟二爷你没关系!” 宝玉正想说话,这时有人进来回禀说 “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赶忙抽身出去。黛玉对着外面说:“阿弥陀佛!等你回来,我都死了算了。”
宝玉出门,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您呢。” 宝玉一听,知道是因为昨天的约定,便说:“我去拿衣裳。” 说完就往书房走去。焙茗一直来到二门前等人,这时,一个老婆子走了出来,焙茗上前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着出门的衣裳,您老进去给带个信儿。” 那老婆子骂道:“放你娘的屁!好啊,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跟着他的人也都在园子里,你倒跑这儿来带信儿了!” 焙茗听了,笑着说:“骂得对,是我糊涂了。” 说完,便径直往东边二门走去。巧的是,门上的小厮正在甬路下面踢球,焙茗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小厮跑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抱着一个包袱出来,递给了焙茗。回到书房,宝玉换好衣服,让人备好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出发了。
一行人径直来到冯紫英家门口,有人进去通报了冯紫英,冯紫英出来迎接他们进去。只见薛蟠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以及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相互见了礼,然后喝茶。宝玉端着茶,笑着说:“前几日您说的幸与不幸的事儿,我日夜都在想着,今天一听到召唤就赶紧来了。” 冯紫英笑着说:“你们这表兄弟俩还真是实在。前几天我不过是找个借口,真心想请你们来吃顿饭,又怕你们推脱,所以才那么说。没想到今天一邀请,你们都信以为真了。” 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接着便摆上了酒席。众人依次坐下,冯紫英先让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敬酒,然后又让云儿来敬酒。
薛蟠喝了三杯酒,渐渐没了分寸,拉着云儿的手笑着说:“你把那些新鲜有趣的曲子唱一个给我听,我喝一坛酒怎么样?” 云儿听了,只好拿起琵琶,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完后,云儿笑着说:“你喝一坛酒吧。” 薛蟠听了,笑着说:“这曲子可不值一坛酒,再唱个更好的来。”
宝玉笑着说:“听我讲啊,像这样毫无节制地喝酒,很容易喝醉,还没什么意思。我先喝一大杯,然后出个新酒令,要是有不遵守的,就连罚十大杯,还要被赶出宴席,去给别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说:“有道理,有道理。” 宝玉拿起大酒杯,一口气把酒喝干,接着说道:“现在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而且要结合女儿的情况来讲,还要说明这四个字的缘由。说完后,喝一杯酒。酒面要唱一首新鲜时兴的曲子,酒底则要以席上的某样东西为引子,说一句古诗、旧对,或者《四书》《五经》里的成语。” 薛蟠还没等宝玉说完,就先站起来阻拦道:“我可不参与,别算我。这简直就是故意为难我呢!” 云儿也站起来,把他推回座位,笑着说:“怕什么呀?你天天喝酒,难道还不如我!等会儿我也说。说对了,就没事;说错了,不过罚几杯酒,哪能就醉死了。你现在要是搅乱酒令,反倒要被罚十大杯,下去给人斟酒,那可划不来。” 众人听了,都拍手叫好。薛蟠无奈,只好坐了下来。
接着听宝玉说道:
女儿悲,青春已逝,独守空闺。
女儿愁,后悔让丈夫去追求功名。
女儿喜,晨起对镜梳妆,容颜娇美。
女儿乐,春日里在秋千架上,春衫飘飘。
众人听了,都觉得说得在理。唯独薛蟠仰着脸,摇着头说:“不好,该罚!” 众人问:“为什么该罚?” 薛蟠说:“他说的我完全听不懂,怎么不该罚?” 云儿伸手拧了他一把,笑着说:“你自己悄悄想想吧。等会儿说不出来,又该被罚了。” 于是,众人拿起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只有薛蟠说没板没眼。宝玉喝完门杯里的酒,便拿起一片梨,说道:
雨打梨花深闭门。
宝玉的酒令完成,接下来轮到冯紫英。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丈夫染病,生命垂危。
女儿愁,大风刮倒了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生下了双胞胎。
女儿乐,偷偷去花园里捉蟋蟀。
说完,端起酒杯,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喝了门杯里的酒,说道:
鸡声茅店月。
冯紫英的酒令结束,该云儿说了。云儿说道:
女儿悲,将来终身依靠谁?
薛蟠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宝贝,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 众人都说:“别捣乱,别捣乱!” 云儿接着说: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薛蟠说:“前几天我见了你妈,还嘱咐她别打你呢。” 众人都说:“再多嘴的罚酒十杯。” 薛蟠连忙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道:“我没记性,再也不说了。” 云儿又说:
女儿喜,情郎不舍,回到家里。
女儿乐,停下箫管,弹奏弦索。
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完,喝了门杯里的酒,说道:“桃之夭夭。” 云儿的酒令结束,下一个轮到薛蟠。
薛蟠说:“我可要开始说了:女儿悲 ——” 说了半天,没听到他说下面的内容。冯紫英笑着说:“悲什么呀?快说出来。” 薛蟠急得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瞪了半天,才又说道:“女儿悲 ——” 接着咳嗽了两声,说道: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负心汉。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说:“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一个女儿嫁人了,丈夫要是不忠,她能不伤心吗?” 众人笑得直不起腰,说道:“你说得很对,快说下面的。” 薛蟠又瞪了瞪眼,说道:
女儿愁 ——
说了这句,又不吭声了。众人问:“怎么愁呢?” 薛蟠说:
绣房里突然闯进个莽汉。
众人呵呵笑着说:“该罚,该罚!这句更离谱,前面那句还勉强能原谅。” 说着就要倒酒罚他。宝玉笑着说:“只要押韵就行。” 薛蟠说:“令官都同意了,你们还闹什么?” 众人听他这么说,才作罢。云儿笑着说:“下面两句更难说了,我帮你说吧。” 薛蟠说:“胡说!我就不信我想不出好的!听我说:
女儿喜,新婚之后清晨慵懒不起。
众人听了,都惊讶地说:“这句怎么这么押韵?” 薛蟠又说:
女儿乐,夫妻相伴共欢颜。
众人听了,都点头表示认可。薛蟠便唱道:
一段欢快旋律响起来。
众人都愣住了,说:“这是什么曲子?” 薛蟠接着唱道:
一片欢乐氛围满心间。
众人都说:“行了,行了,行了!” 薛蟠说:“爱听不听!这是我新创的曲子,叫欢乐调。你们要是懒得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了。” 众人都说:“免了吧,免了吧,别耽误别人了。”
于是蒋玉菡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迟迟不归。
女儿愁,没钱去买桂花油梳妆。
女儿喜,灯花并蒂,预示吉祥。
女儿乐,夫妻恩爱,和谐美满。
说完,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完,喝了门杯里的酒,笑着说:“诗词方面我不太在行。幸好昨天看到一副对子,碰巧只记得这句,也幸好席上有这件东西。” 说完,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桂花,念道:
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都认可,蒋玉菡的酒令完成。薛蟠又跳了起来,叫嚷道:“不得了,不得了!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叫袭人的,你怎么念出这句来?” 蒋玉菡愣住了,说道:“哪里有叫袭人的?” 薛蟠说:“你还耍赖!你再念一遍。” 蒋玉菡只好又念了一遍。薛蟠说:“袭人不就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吗!你们不信,问问他。” 说完,指着宝玉。宝玉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 薛蟠说:“该罚,该罚!” 说着拿起酒,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云儿便把缘由告诉了他们。蒋玉菡连忙起身赔罪。众人都说:“不知道情况,不算犯错。”
过了一会儿,宝玉离席去解手,蒋玉菡也跟着出来了。两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再次赔不是。宝玉见他模样妩媚,性情温柔,心里十分喜欢,便紧紧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有空到我们那儿去玩。还有一事想问,你们戏班里有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如今他声名远扬,我却一直无缘相见。” 蒋玉菡笑着说:“那就是我的小名。” 宝玉听了,高兴得跺脚,说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初次相会,该如何表示呢?” 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扇子,把上面的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说:“这小东西不值钱,略表今日的情谊。” 琪官接过,笑着说:“无功受禄,怎么敢当!这样吧,我这里有一件稀罕物,今天早上刚系上,还是崭新的,权且用来表达我对你的一点亲近之意。” 说完,撩起衣服,把系在腰上的一条大红汗巾解下来,递给宝玉,说:“这条汗巾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的,夏天系着,肌肤会散发香气,还不会有汗渍。昨天北静王送给我的,今天才戴上。要是别人,我绝对舍不得送。二爷你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上吧。” 宝玉听了,喜出望外,连忙接过,把自己的一条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琪官。
两人刚系好,只听一声大喊:“我可抓住你们了!” 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两人说:“放着酒不喝,两个人跑出来干什么?快把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两人都说:“没什么东西。” 薛蟠哪里肯信,直到冯紫英出来,才把他们劝开。于是,大家又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一直到晚上才散去。
宝玉回到园子里,宽衣解带,喝了杯茶。袭人看到扇子上的扇坠不见了,便问他:“扇坠去哪儿了?” 宝玉说:“骑马的时候弄丢了。” 睡觉时,袭人看到宝玉腰里系着一条血红色的大红汗巾,心里便猜出了大概,于是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吧。” 宝玉听了,这才想起那条汗巾原本是袭人的,不该送人,心里后悔,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好笑着说:“我赔你一条。” 袭人听了,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又干这种事!也不该把我的东西送给那些人。你呀,心里就是没个算计。” 本想再说几句,又怕勾起他的酒意,只好作罢,也睡下了,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早上,宝玉才醒来,笑着对袭人说:“夜里丢了东西都不知道,你看看你的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天宝玉系的那条汗巾系在了自己腰上,便知道是宝玉夜里换的,急忙一把解下来,说道:“我不稀罕这东西,趁早拿走!” 宝玉见她这样,只好耐心地劝解了一番。袭人没办法,只好又系在腰上。后来宝玉出门后,袭人终究还是把这条汗巾解下来,扔到了一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上。
宝玉没有过多计较其他,转而询问昨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袭人回答道:“二奶奶派人把红玉叫走了。她原本想等你来着,我觉得也没什么要紧的,就自作主张让她去了。” 宝玉说:“这样挺好,我已经知道了,以后这种事不必等我。” 袭人又说:“昨天贵妃派夏太监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让在清虚观从初一到初三做三天平安醮,唱戏供奉,还让珍大爷带着各位爷们去跪香拜佛呢。另外,端午节的节礼也赏赐下来了。” 说着,她让小丫头把昨天赏赐的东西拿出来,只见有上等宫扇两把,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两段,芙蓉簟一领。宝玉看到这些,高兴得不得了,问道:“其他人的也是这些吗?” 袭人说:“老太太的多了一个香如意和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了一个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有扇子和数珠儿,其他人都没有额外的东西。大奶奶和二奶奶,每人有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和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着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林姑娘的和我的不一样,宝姐姐的却和我一样!该不会是传错了吧?” 袭人说:“昨天拿出来的时候,每份都写好了签子,怎么会错呢!你的这份是从老太太屋里拿过来的,老太太说了,明天让你五更天就进宫去谢恩。” 宝玉说:“那自然得去一趟。” 说完,就叫紫绡过来,吩咐道:“把这些东西拿到林姑娘那里,就说是我昨天得到的,她喜欢什么就留下什么。” 紫绡答应着拿了东西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报告说:“林姑娘说她昨天也得了,让二爷自己留着。”
宝玉听后,便让人把东西收了起来。他刚洗完脸出来,准备去贾母那里请安,就看见林黛玉迎面走来。宝玉赶忙迎上去笑着说:“我让你挑我的东西,你怎么不挑呢?” 林黛玉昨天对宝玉的气恼早就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又开始在意今天的事,于是说道:“我可没那么大福气消受,哪能和宝姑娘比,人家有金有玉的,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宝玉听到她提到 “金玉” 二字,心里不禁起了猜疑,连忙说道:“除了别人说的那些金呀玉呀,我心里要是有这种想法,天打雷劈,万世不得好报!” 林黛玉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心里起了疑惑,赶忙笑着说:“真没意思,平白无故发什么誓呀?管你什么金呀玉呀的!” 宝玉说:“我心里的事很难跟你说清楚,以后你自然会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你了。要是还有第五个人,我也发誓。” 林黛玉说:“你也不用发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个‘妹妹’,可就是一见到‘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 宝玉说:“那是你多心了,我绝对不会这样。” 林黛玉说:“昨天宝丫头不帮你圆场,你怎么反倒来问我呢?要是换成我,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走过来,两人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宝钗明明看见了他们,却装作没看见,低着头走了过去。她先到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来到贾母这边,看见宝玉也在。薛宝钗因为之前母亲对王夫人等人提过 “金锁是一个和尚给的,以后要和有玉的人结为婚姻” 之类的话,所以一直和宝玉保持距离。昨天看到元春赏赐的东西,只有她和宝玉的一样,心里越发觉得别扭。幸好宝玉被林黛玉缠着,心心念念只想着林黛玉,没太在意这件事。这时,宝玉突然笑着问:“宝姐姐,我看看你的红麝串子可以吗?” 正巧宝钗左手腕上戴着一串,听到宝玉问,只好取了下来。宝钗长得肌肤丰腴,红麝串子不太容易褪下来。宝玉在一旁看着宝钗那雪白的手臂,不禁心生羡慕,暗自想道:“这手臂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说不定我还能摸一摸,偏偏长在她身上。” 正遗憾自己没这个福气,突然又想起 “金玉良缘” 的说法,再看看宝钗的模样,只见她脸如银盆,眼似水杏,嘴唇不点而红,眉毛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又多了一种妩媚风情,不禁看呆了,宝钗把串子褪下来递给他,他都忘了去接。
宝钗见他发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丢下串子,转身正要走,就看见林黛玉站在门槛上,嘴里咬着手帕在偷笑。宝钗说:“你又禁不住风吹,怎么还站在风口里呢?” 林黛玉笑着说:“我本来在屋里,只是听到天上有一声叫唤,出来看看,原来是一只呆雁。” 薛宝钗问:“呆雁在哪里呢?我也看看。” 林黛玉说:“我刚出来,它就‘嗖’的一声飞走了。” 说着,她把手帕一甩,朝着宝玉的脸扔过去。宝玉没防备,手帕正好打在他眼睛上,他 “哎哟” 了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