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姐正在安抚平儿,忽然看见众姊妹走进来,她赶忙让座,平儿也上前斟上茶。凤姐笑着说:“今儿你们来得这么齐整,倒像是下了帖子特意请来的。” 探春笑着回应:“我们有两件事,一件和我有关,一件和四妹妹有关,还带着老太太的话呢。” 凤姐问道:“什么事这么要紧?” 探春说:“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大家都抹不开面子,所以乱了套。我想着非得请你去做个监社御史,只有你能铁面无私。另外,四妹妹画园子,要用的东西这儿缺那儿少,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看看后头楼底下,当年说不定还剩下些,找找看,要是有就拿出来,要是没有,就叫人去买。’” 凤姐笑着说:“我又不会作诗填词,让我去是叫我去吃东西吗?” 探春说:“你虽不会作诗,也不用你作。你只要监督着我们,要是有偷懒懈怠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凤姐笑着说:“你们可别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当监社御史,分明是把我当成进钱的铜商!你们弄诗社,肯定要轮流做东。你们月钱不够花了,就想出这法子来拉我,好跟我要钱,是不是这个主意?”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纨笑着说:“你可真是个心思透亮的人。” 凤姐说:“亏你还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本是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做针线的,她们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得劝着点。这会儿她们起诗社,能花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也就罢了,她们本就是老封君。你一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呢。老太太、太太还说你是寡妇,不容易,怕你不够用,又因为你有个儿子,足足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还把园子地给你,让你收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最高的份额。你们娘儿们,主子奴才加起来总共不到十个人,吃的穿的还是公中的。一年算下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儿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她们玩玩,能玩几年呢?等她们各自出了阁,难道还得你一直赔着?这会儿你怕花钱,就教唆她们来折腾我,我还傻呵呵地什么都不知道呢!”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我就说了一句,她就像疯了似的,说了两车市井无赖才会说的那种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的话。亏她生在诗书大宦的名门之家,做小姐的时候是这样,出嫁了还是这样。要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个小子,还不知道会怎么贫嘴恶舌呢!天下人都得被她算计了去!昨天还打平儿呢,亏她下得去手!那酒都灌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气得都想给平儿打抱不平。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赶上凤姐过生日这么个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痛快,所以没来,可我这气还没消呢。你今儿又来招惹我。给平儿提鞋都不配,你们俩真该换换才对。”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凤姐连忙笑着说:“原来不是为了诗社、画园子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真没想到平儿有你这么个撑腰的人。早知道,就算有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会打她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和姑娘们的面,给你赔个不是,就当我酒后失德吧。” 众人听了,又都笑了起来。李纨笑着问平儿:“怎么样?我说肯定得给你争口气。” 平儿笑着说:“虽说如此,奶奶们这么打趣,我可受不起。” 李纨说:“有什么受不起的,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笑着说:“好嫂子,你先和她们回园子里去。我正打算跟她们算算米帐,那边大太太又派人来叫,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我得过去一趟。还有,年下给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安排人去做呢。” 李纨笑着说:“这些事我都不管,你把我交代你的事办好,我好歇着,省得这些姑娘小姐们折腾我。” 凤姐连忙笑着说:“好嫂子,赏我点空儿。你最疼我了,怎么今儿为了平儿就不疼我了呢?往常你还劝我,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抽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耽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倒没什么,要是耽误了她们姊妹们的,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老太太岂不是要怪你不管闲事,这么现成的话你都不说?我宁可自己担不是,哪敢连累你呢。”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她说得多好!嘴可真会说!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凤姐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要是不入社,不花几个钱,那不就成了大观园的叛逆了,还想在这儿吃饭吗?明天一早我就上任,‘下马’就‘拜印’,先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你们,好让你们慢慢做诗社的东道。过些日子,我又不作诗作文,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只要有了钱,你们总不能把我撵出去吧!” 众人听了,又都笑了起来。凤姐又说:“过会儿我开了楼房,把那些东西都让人搬出来给你们看,要是能用就留下,要是缺什么,照着你们的单子,我叫人给你们买。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不在太太那儿,还在那边珍大爷那儿呢。跟你们说一声,省得你们碰钉子。我派人取来,一并让人把绢交给相公们去矾,怎么样?” 李纨点头笑着说:“难为你了,要是真能这样,那就罢了。既然如此,咱们回家去,要是她不送去,咱们再来找她闹。” 说着,就带着众姊妹走了。
凤姐说:“这些事,追根究底都是宝玉闹出来的。” 李纨听了,连忙回身笑着说:“可不是为了宝玉,倒把他给忘了。头一社就是他误了事。我们都心软,你说该怎么罚他?” 凤姐想了想,说:“没别的办法,就罚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扫一遍。” 众人都笑着说:“这话说得在理。”
正说着,准备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凤姐等人连忙站起来,笑着说:“大娘请坐。” 又纷纷向她道喜。赖嬷嬷在炕沿上坐下,笑着说:“我高兴,主子们也高兴。要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哪来的这喜事?昨天奶奶又打发彩哥儿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着上头磕了头了。” 李纨笑着问:“什么时候上任去?” 赖嬷嬷叹了口气说:“我哪管得了他们,随他们去吧!前儿在家里,他给我磕头,我没好气地说:‘小子,你可别说自己做了官,就横行霸道的!你今年都三十岁了,虽说原本是人家的奴才,可一落娘胎,就蒙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靠着你老子娘,也像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身边也有丫头、老婆、奶子像捧着凤凰似的伺候着。长这么大,你哪里知道‘奴才’俩字怎么写!只知道享福,可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了多少苦,熬了两三辈子,好不容易才挣出你这么个人来。你从小儿三灾八难的,花的银子都能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恩典,让你捐了个前程。你看看那些根正苗红的,忍饥挨饿的有多少?你不过是个奴才出身,可得小心别折了福!如今享了十年福,也不知道怎么求了主子,又被选了官。州县官儿虽说官小,可事儿却不少,做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你要是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老天爷都容不下你。” 李纨和凤姐都笑着说:“你也别瞎操心了。我们看他挺不错的。前几年他还来过府里两次,这都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过生日,也就只看到他的名字。前儿他来给老太太、太太磕头,在老太太那院里,看他穿着新官服,越发显得威武了,比以前也胖了。他这一当了官,正该你高兴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了!他要是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就只管享你的福就行。闲了就坐个轿子进府来,和老太太斗一天牌,说一天话,谁敢委屈了你。回家去,也是楼房厦厅的,谁不敬你,你自然也像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连忙站起来接过,笑着说:“姑娘随便叫哪个孩子倒茶就行,可别折煞我了。” 说着,一边喝茶,一边又说:“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就得管得严。就算管得这么严,他们还找空子闹出乱子,让大人们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仗着财势欺负人,连主子的名声都受影响。我气得没办法,常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点。” 说着,又指着宝玉说:“不怕你嫌我多嘴,如今老爷不过稍微管管你,老太太还护着。当年老爷小时候,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过。老爷小时候,哪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大老爷,虽说也淘气,可也没像你这么爱扎堆儿惹事,也是天天挨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脾气可火爆了,说恼就恼,对儿子就跟审贼似的!如今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那珍大爷管儿子倒有点像当年老祖宗的规矩,就是管得不太到位。他自己都不管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们怎么能不怕他呢?你心里明白,要是觉得我说得在理,就当我是为你好;要是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说,心里说不定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紧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也都进来回事情。凤姐笑着打趣道:“媳妇这是来接婆婆啦。” 赖大家的笑着回应:“不是来接老人家,是来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给不给面子呀?” 赖嬷嬷听了,笑着说:“瞧我这糊涂劲儿,要紧话还没说,倒扯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因为我家小子被选上了官,众亲友都要给他贺喜,家里少不得摆个酒。我琢磨着,摆一天酒,这请谁不请谁的,实在不好拿捏。又一想,托主子的洪福,能有这样的荣耀,就算倾家荡产,我也乐意。所以就吩咐他老子,连着摆三天酒:第一天,在我们那破花园子里摆几桌酒席,唱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还有奶奶姑娘们去散散心;外头大厅上也唱一台戏,摆几桌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凑凑热闹,增增光彩。第二天再请亲友。第三天把咱们两府里的伙伴们也请一请。热热闹闹三天,也算是托主子的福,风光一回。” 李纨和凤姐都笑着说:“哪天办呀?我们肯定去,不过老太太要是高兴,也说不定会去,这还定不下来呢。” 赖大家的赶忙说:“选了十四号,就看我们奶奶赏不赏脸了。” 凤姐笑着说:“别人不知道,我是肯定去的。先说好,我可没贺礼,也不懂什么放赏,吃完就走,可别笑话我。” 赖大家的笑着说:“奶奶这说的什么话?奶奶要是赏,赏我们个三二万银子,那可就大发了。” 赖嬷嬷笑着说:“我刚去请老太太,老太太说也去,可算给我这张老脸争气了。” 说完又叮嘱了一番,才起身要走。她看见周瑞家的,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说道:“对了,还有句话问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错,被撵走不用了?” 凤姐听了,笑着说:“正想跟你媳妇说呢,事情太多给忘了。赖嫂子回去跟你家老头子说,两府里都不许收留他小子,让他自谋生路去吧。”
赖大家的只好答应着。周瑞家的连忙跪下求情。赖嬷嬷赶忙问:“什么事儿呀?说给我评评理。” 凤姐说:“前几天我过生日,里头还没开席吃酒呢,他小子倒先喝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也不在外头张罗,反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跟班们往里抬。小跟班们倒还好,他拿的一盒子东西反倒失手撒了,一院子都是馒头。人走了之后,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还骂了彩明一顿。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不撵走留着干嘛!” 赖嬷嬷笑着说:“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错,打他骂他,让他改过就是了,撵走可万万使不得。他又不像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可是太太的陪房。奶奶要是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也不好看。依我看,奶奶教训他几板子,让他长个记性,下次别再犯,还是留着他吧。就算不看他娘的面子,也得看太太的面子呀。” 凤姐听了,便对赖大家的说道:“既然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了头站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才作罢。然后,她们三人离开了,李纨等人也回园子去了。
到了晚上,凤姐果然让人找了许多以前收着的画具,送到园子里。宝钗等人挑选了一番,各色东西能用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又开了单子,让凤姐照着去买,这事儿就不多说了。
有一天,外面把绢矾好了,画稿也送了进来。宝玉每天就在惜春这儿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人也常到这儿闲坐,一来看看画画,二来也方便大家碰面。宝钗见天气凉爽,夜晚渐渐变长,就到母亲房里商量着做些针线活儿。白天,她要到贾母和王夫人那儿请安问候两次,免不了要陪着说会儿闲话;园子里姊妹们那儿,也得抽空去聊聊。所以白天不太得闲,每天夜里都要在灯下做女工,一直忙到三更才睡。
黛玉每年到春分、秋分之后,必定会犯咳嗽的毛病。今年秋天,又赶上贾母高兴,多出去玩了几次,难免操劳过度,最近咳嗽又厉害了,感觉比往常更严重,所以一直不出门,就在自己房里调养。有时候觉得烦闷,就盼着有姊妹来说说话解解闷;可等宝钗等人来看望她,没说上三五句话,她又厌烦了。大家都体谅她病着,而且平时身体娇弱,受不得一点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到、礼数有疏忽,大家也都不责怪她。
这天,宝钗来看望黛玉,说起她的病症。宝钗说:“这儿的几个太医虽说都还不错,可你吃他们开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个更高明的人来瞧瞧,治好了不好吗?每年都这么闹一春一夏的,你年纪轻轻的,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得想个长久的办法。” 黛玉说:“没用的。我知道我这病好不了了。别说病,就看我那些好的日子是什么样,就知道了。” 宝钗点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古人说‘食谷者生’,你平时吃的东西,竟不能调养精神气血,这可不好。” 黛玉叹了口气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也不是人力能强求的。今年感觉比往年反倒更严重了些。” 说话间,已经咳嗽了两三次。宝钗说:“昨天我看你那药方,人参、肉桂好像放得太多了。虽说这些能益气补神,可也太燥热了。依我看,得先平肝健胃,肝火一平,就不会克制脾胃,胃气好了,饮食就能调养身体。每天早起,用一两上等燕窝,五钱冰糖,拿银铫子熬成粥喝,要是喝习惯了,比吃药还有用,最能滋阴补气了。”
黛玉叹了口气说:“你平日里待人,确实极好,可我是个多心的人,还以为你心里藏着什么心思。前几天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了我那些好话,我可太感激你了。以前是我错了,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仔细想想,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姊妹兄弟,我长到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像你前几天那样教导我。难怪云丫头说你好,以前我听她夸你,心里还不痛快,昨天我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她说得没错。要是别人说了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可你却不介意,还反过来劝我,可见是我一直误会了。要不是前几天看明白了,今天这话,我也不会跟你说。你刚才说让我吃燕窝粥,虽说燕窝不难弄到,但我因为身体不好,每年都犯这病,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地方可去。请大夫、熬药,用了那么多人参、肉桂,已经闹得鸡飞狗跳了,这会儿我又要弄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倒没什么,可底下那些婆子丫头们,难免会嫌我事儿多。你看这儿的人,就因为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他们就已经虎视眈眈,背地里说三道四了,更何况是我呢?况且我又不是这儿正经的主子,不过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早就嫌弃我了。如今我要是还不知进退,何苦让他们咒骂我呢?”
宝钗说:“这么说,我和你也差不多。” 黛玉说:“你怎么能和我比?你有母亲,有哥哥,这儿有买卖、有地土,家里还有房子有地。你不过是因为亲戚情分,住在这儿,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钱,想走随时都能走。我可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哪怕是一草一纸,都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小人能不多嫌弃我吗?” 宝钗笑着说:“将来也就是多一份嫁妆的事儿,现在也不用愁这个。”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着说:“人家才把你当正经人,把心里的烦恼告诉你,你反倒拿我打趣。” 宝钗笑着说:“虽说像是打趣,可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儿一天,就陪你一天。你有什么委屈、烦恼,尽管跟我说,我能解决的,自然会帮你。我虽说有个哥哥,你也知道他什么样,也就我母亲比你母亲强点儿。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像司马牛那样叹息呢?你刚才说的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天回家跟妈妈说,说不定我们家还有燕窝,给你送几两来,每天让丫头们熬了,又便宜,又不用惊动太多人。” 黛玉连忙笑着说:“东西是小事,难得你这么贴心。” 宝钗说:“这有什么好挂在嘴边的!我就怕在别人面前照顾不周。只怕你嫌我烦了,我先回去了。” 黛玉说:“晚上再来跟我说说话。” 宝钗答应着就走了,暂且不提。
这边黛玉喝了两口稀粥,还是歪在床上。没想到太阳还没下山,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雨绵绵,时阴时晴,天色渐渐昏暗,而且阴得格外深沉。雨滴打在竹梢上,更添了几分凄凉。黛玉知道宝钗不会来了,就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是《乐府杂稿》,里面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看了,不禁心有所感,也忍不住写起诗来,于是作了一首《代别离》,仿照《春江花月夜》的格律,把这首词命名为《秋窗风雨夕》。词是这样写的: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写完搁下笔,正准备睡觉,丫鬟来报:“宝二爷来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忍不住笑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渔翁呀!” 宝玉连忙问:“今天好些了吗?吃药了没?今天一天吃了多少饭?” 一边说,一边摘下斗笠,脱掉蓑衣,赶忙一手举起灯,一手遮住灯光,照着黛玉的脸仔细瞧了瞧,笑着说:“今天气色看起来好点儿了。”
黛玉瞧见宝玉脱了蓑衣,里面穿着半旧的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盖下面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脚上是掐金满绣的棉纱袜子,趿拉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淋,可这鞋和袜子难道不怕雨?看着倒也干净。” 宝玉笑着说:“我这一整套都是配套的。还有一双棠木屐,刚才穿着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打量那蓑衣和斗笠,见它们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十分精致轻巧,便说道:“这是用什么草编的呀?怪不得穿上不像刺猬似的扎眼。” 宝玉说:“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下来下雨天在家里,也是这么穿着。你要是喜欢,我也弄一套送给你。别的倒还罢了,只有这斗笠有意思,它是活的。上头这顶儿能活动,冬天下雪的时候,戴上帽子,把竹信子抽出来,取下顶子,就只剩这圈子了。下雪时,男人女人都能戴,我送你一顶,冬天可以戴着下雪天出门。” 黛玉笑着说:“我可不要。戴上那个,就成了画里画的、戏里扮的渔婆了。”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自己这话和刚才说宝玉像渔翁的话连起来了,后悔不已,羞得满脸通红,赶忙伏在桌上咳嗽个不停。
宝玉却没怎么留意,他看到案几上有诗,便拿起来看了一遍,忍不住叫好。黛玉见状,急忙起身把诗夺了过来,凑到灯上烧掉了。宝玉笑着说:“我都背熟了,烧了也没关系。” 黛玉说:“我已经好多了,多谢你一天来好几次看我,下雨还跑过来。这会儿夜深了,我也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宝玉听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看了看,指针已经指到戌末亥初的时辰了,赶忙又揣了回去,说道:“是该歇着了,还打扰你劳神了半天。” 说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往外走,又转身进来问道:“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天一早回禀老太太,不比那些老婆子说的清楚明白?” 黛玉笑着说:“等我夜里想好了,明天一早告诉你。你听听,雨下得更紧了,快去吧。有人跟着你吗?”
有两个婆子赶忙应道:“有人,外面撑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着说:“这么个天还点灯笼?” 宝玉说:“没关系,这是明瓦做的,不怕雨。” 黛玉听了,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绣球灯,让人点上一支小蜡烛,递给宝玉,说:“这个比你那个更亮,正适合在雨里用。” 宝玉说:“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就怕他们走路不稳滑倒把灯打破了,所以没拿来。” 黛玉说:“灯跌坏了值钱,还是人跌伤了值钱?况且你又不习惯穿木屐。让他们拿着灯笼在前面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本来就是下雨时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拿着这个,多好呀。明天再送回来。就算不小心失手打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剖腹藏珠’,舍不得用了呢!” 宝玉听了,连忙接过来。前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面还有两个小丫鬟也打着伞。宝玉把这个玻璃绣球灯递给一个小丫鬟捧着,自己扶着她的肩膀,一路走了。
这时,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外头买的强。我们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 黛玉说:“回去替我谢谢你们费心了。” 又让她到外头坐着喝口茶。婆子笑着说:“不喝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忙。如今天气又凉,夜晚又长,你们越发该凑个夜局,痛痛快快赌两场。” 婆子笑着说:“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可沾了大光了。反正每夜各处都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时可不好,倒不如凑个夜局,既能守夜,又能解闷儿。今儿还是我坐庄,如今园门都关了,马上就该开场了。” 黛玉听了,笑着说:“难为你了。耽误你发财,还冒雨送东西来。” 便让人给她几百钱,让她打些酒喝,驱驱雨气。那婆子笑着说:“又让姑娘破费赏酒钱。” 说着,磕了个头,到外面接过钱,打着伞走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放下灯帘,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躺在枕上,心里感念宝钗的贴心,一会儿又羡慕她有母亲和兄长;一方面又想着宝玉,虽说平日里两人相处和睦,可终究还是有些顾虑。又听见窗外竹梢和焦叶上,雨声淅淅沥沥,清寒之气透过帷幕,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直到四更天快过去,才渐渐睡去。暂且按下这些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