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晴。
谢南无掀开隔帘时,见师长夷手忙脚乱扯着被子,另一只手紧赶慢赶撑在窗框上,望向窗外阳光,假装岁月静好。
隔了三五下才做作地回头,诧异一声。
“哇,阿熠,想不到你对我还如此关切,这么一早就来看我,唉真是可惜,今日阳光明媚,你我久别重逢,本该一同走走才对。”
谢南无则一把将换洗衣物丢到他脸上,头也未抬:“少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随后一扯被子。
“藏了什么?”
师长夷死死捂住被子,奈何力气不如他,轻易被掀开,从里面骨碌骨碌掉出来一块通言镜。
“……”
谢南无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师长夷轻咳一声,“嗐,这不是许久没见伯父了吗?我一看见你啊就想到了伯父,呜呜,谢伯父,长夷在外头过得好苦哇。”
却被谢南无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你想让我爹强行带我回去,死了这条心吧。我爹的本事,他若是想查,早就会知道我身在何处。”
师长夷:“咳咳咳咳咳咳。”
他不敢抬眼,余光瞥见谢南无已经将掉在地上的通言镜捡了起来。
镜中正是如今修仙界宗盟的谢副宗主,谢衡。
冷肃的面容里积淀着威压,修剪齐整的髯须泛着铁灰色。
狭小的病榻霎时一片静默。
师长夷噤若寒蝉,生怕这俩父子一时场面闹得不好看。
可下一瞬,谢南无却拂了拂通言镜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唤出一声:“爹。”
师长夷:?
另一头的谢伯父也几乎如出一辙,平平静静:“嗯。”
师长夷:?
谢南无下一句如话家常般,边说边扫了他一眼:“您也看见长夷脸上的包了?没笑吗?别憋着了。”
师长夷:??
顿时感觉脸上的包更痛了呢。
两人三言两语便结束了。
谢南无放下通言镜,扫了一眼仰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的师长夷,“伤养好后,早些回去吧。”
师长夷长长叹一口气,转过头来不甘心地问了问:“看来是我想多了,你跟谢伯父没有闹僵,没有水火不容,那你为何不愿承接悬剑阁掌门之位?”
谢南无慢条斯理道:“心性软弱、难堪大用、缩首缩尾,不像你,重情重义,恪尽职守。”
师长夷当场哭爹喊娘“诶呦”一声,抓住他的袖子:“哥,我求你了,饶了我行不行?那些话能作数吗?那都是情急之言啊,是权宜之计,哥,你变了,你怎么如今如此记仇,跟那个姜掌门如出一辙,睚眦必报的,宴上拂了我的面子不说,晚上还命人撕了我住处的地热符,害得我身染风寒。”
“嗯,地热符是我去撕的。”
师长夷哭诉的话顿时噎了噎,怒而跳起骂道:“你……你为虎作伥!你,你和那姓姜的狼狈为奸!”
末了又好言相劝:“阿熠啊,还是同我回去吧,你再这么跟姜掌门鬼混下去,多半会越来越缺德的啊……”
谢南无淡淡道:“她也并不完全缺德。”
“呿,”师长夷靠回去,“比如呢?比如昨夜她允诺去宗盟撤了退婚之事?先等她撤了再说吧。”
谢南无:“你半夜不睡,偷听我二人说话,我一会儿去告诉苍大夫说你不遵医嘱。”
师长夷再度怒起:“是你俩大半夜的还在外面聊天吵得老子睡不着好吗?”
“少管闲事。”
……
又是几日过去。
青云门提亲之事似乎不了了之,仍有人好奇。
【话说那青云门,就这样放弃这门亲事了?】
【唉也不意外,如此羞辱,有点骨气也该当场走人了。】
【可我听闻似乎青云门一行人还在长生宗呢。】
【嘶,是不是想拖延到姜掌门与谢大公子的婚约失效?好像昨日就是最后一日,姜掌门也没有再多举动,这婚约算是没了吧?】
【那也不等于姜掌门就会答应青云门啊。】
【能拖一日是一日呗,万一有转机呢?不过话说这谢大公子,竟然真的沦落到被人退婚的地步,实在让人唏嘘。】
……
是夜,师长夷一条条念着壁览上的内容,语带嘲讽。
“看吧!我就知道她是信口开河!说什么去撤了退婚都是耍你玩的,就你还当真了!”
谢南无已起了身,懒得搭理他。
方才珈蓝姑娘来通报说,掌门有急事找他,让他赶紧去一趟。
他很快赶到了绝尘塔。
刚推门进去,就见姜执素蓬头垢面地蹲坐在地上,懊悔地以头抢墙。
姜执素此刻眼睛瞪得像铜铃。
好无语啊啊啊啊啊。
定了八百个闹钟也还是忘了抽空去宗盟那儿一趟,方才再想起来时,才惊恐地发现退婚申请已生效了,亏得她那晚还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这事儿办妥。
谢南无默默将一旁撞倒的灯架扶起来,低声安慰说:“没关系,我真的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啊,我好歹答应了的。
姜执素一口气叹进地心,揉了半天太阳穴。
半晌,才强打精神爬起来。
“算了算了,幸好至少还是顾好了一头,你来。”
谢南无依言进了一步,这时才发现,四周乱七八糟堆放的,除了这些时日没洗的碗筷和水杯,剩下的几乎全是各式各样的功法古籍。
他脚步微微一顿,心跳陡然间愣了一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昏暗的烛光中,姜执素没了素日那副齐整干净的模样,长及腰间的青丝只用一支素钗草草挽起,眼下遍布重重的乌青,面容憔悴。
却语气轻快,朝他举起一张薄薄的纸。
“谢南无,我研究出结魂术了!”
她不顾及纸上书文潦草,兴高采烈地不断晃动起那张纸,仿佛是研究出了这天底下最强的术法,而后用力吸了吸鼻子,醒神。
“很简单的,我教你!”
谢南无耳边泛起一阵漫长的空鸣,似天地万物都悄然揉做一团。
眼中姜执素所有的动作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虚影。
待再度回神时,恰好云散月来,飞檐悬挂的铜铃被夜风擦出清脆细响。
月光沿着他的脊背漫上来。